第3章
“听竹苑”三个字,听起来清雅脱俗。当花花被两个沉默的婆子半扶半架着,穿过重重回廊,踏入这处位于宁王府最深处的院落时,扑面而来的,确实是一片难得的静谧。
月光如水,洒在庭院中几丛摇曳的翠竹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影子,沙沙作响。院中有一方小小的池塘,倒映着天上疏星,几尾锦鲤偶尔搅动水面,荡开圈圈涟漪。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特有的清新气息,与醉仙居那令人窒息的喧嚣和密室里的阴冷压抑截然不同。对花花饱受摧残的耳朵来说,这里几乎算得上是天堂。
然而,这天堂是带锁的。
院门是厚重的乌木,在她身后无声地关闭、落锁。清脆的机械咬合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环顾四周,院墙高耸,光滑得连只壁虎都难以攀爬。院中除了引她进来的两个婆子,还侍立着两名面无表情、腰佩短刀的劲装侍卫,如同两尊石像,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一切。
一位身着淡青色比甲、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女子迎了上来。她面容清秀,举止沉稳,眼神平静无波,对着花花微微福身:“姑娘安好。奴婢兰心,奉王爷之命,日后负责伺候姑娘起居。”
“伺候?”花花心中苦笑,这分明是监视。她看着兰心,对方眼神里没有轻视,也没有刻意亲近,只有一种公事公办的疏离和谨慎。她点点头,声音有些干涩:“有劳兰心姑娘。”
兰心引着她走向正房。房间陈设清雅而舒适。紫檀木的桌椅,铺着柔软锦垫的贵妃榻,博古架上摆放着几件素雅的瓷器,墙上挂着意境悠远的水墨画。靠窗的位置甚至还有一张琴案,上面放着一张古琴。床铺是上好的丝绸被褥,触手生凉柔软。
“姑娘看看可还缺什么?王爷吩咐了,务必让姑娘住得舒心。”兰心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花花摇摇头。锦衣玉食,囚笼金丝。她走到窗边,轻轻推开雕花木窗。窗外正对着那片竹林,夜风送来竹叶的沙沙声,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但目光所及,仍是那高高的围墙和院门口如铁塔般矗立的侍卫身影。自由,被彻底隔绝在外。
接下来的几天,花花如同被精心豢养的雀鸟,困在这座名为“听竹苑”的华丽牢笼里。兰心确实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饮***致可口,衣物柔软合身,每日的热水、熏香、铺床叠被,都安排得妥妥帖帖。她甚至开始教花花一些王府的基本规矩——如何行礼,如何称呼,哪些地方绝对不能去。
但花花知道,兰心的眼睛从未真正离开过她。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甚至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都会被这个沉稳的侍女默默记下,然后通过某种她不知道的渠道,汇报给那位心思难测的宁王殿下。
王府的森严等级和无处不在的规矩,让花花感到压抑和窒息。这里的一切都井井有条,却又冰冷刻板。下人们走路无声,说话低声,眼神低垂,仿佛一个个设定好程序的木偶。这与她曾经在市井中自由自在的生活,形成了天壤之别。
她只能在有限的空间里活动——正房、偏厅、小小的庭院。院门永远紧闭,侍卫永远警惕。偶尔,她会坐在窗边,静静地看着那几丛翠竹在风中摇曳,试图从单调的沙沙声中寻找一丝慰藉。过度敏感的听力在这里反而成了负担,她能清晰地听到院墙外更远处巡逻侍卫铠甲摩擦的声响,听到某个管事婆子压低声音的训斥,甚至听到王府深处不知名角落传来的、极其轻微的、类似机括运转的“咔哒”声……这些都让她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身处的环境是何等复杂与危险。
她开始偷偷观察这座王府,观察她唯一能接触到的几个人。兰心像一口深井,表面平静,深不见底。那两个守门的侍卫,如同冰冷的兵器,只有换岗时短暂的交接会发出一点声响。送饭的小丫鬟怯生生的,眼神躲闪,从不敢与她多说半句。
夜深人静。花花躺在柔软的床铺上,却毫无睡意。窗外的月光透过纱帘,在地上投下朦胧的光斑。白天的所见所闻在脑海中翻腾:宁瑞安在密室中那冰冷探究的眼神、那句“本王捡到宝了”的玩味话语、听竹苑这看似舒适实则禁锢的处境……她知道自己特殊的能力已经被发现,而这能力,似乎成了她唯一的、也是危险的“价之”。
他会怎么“用”自己?监听?刺探?像一件工具一样,榨干她的听力,直到她双耳流血,变成废人?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的心脏,让她呼吸困难。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与王府夜晚规律声响截然不同的声音,钻入了她的耳中。
*咚…咚…咚…*
不是脚步声,不是铠甲摩擦,也不是机械运转。那声音沉闷、压抑,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节奏,似乎是从……地下传来的?方向似乎是听竹苑的西北角,靠近围墙根的地方。
花花的心猛地一跳。她屏住呼吸,将全部心神都集中到那微弱的声音上。声音断断续续,间隔很长,仿佛有人在用什么东西,极其小心地敲击着坚固的石壁或地面。
*咚…咚…*
声音消失了。过了很久,又响起一次。
*咚…*
然后,彻底归于沉寂。
花花的心却悬了起来。这声音太诡异了!在这王府深苑、万籁俱寂的深夜,谁会在地下做这种事?是宁瑞安的人在做什么秘密工程?还是……别的什么人?她想起了白天隐约听到的那些轻微机括声。
这个发现让她更加不安。听竹苑,这个表面宁静的牢笼,底下似乎也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和危险。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花花正坐在窗边,对着庭院里的竹子发呆,试图忽略耳边远处传来的、某个小厮挨板子的压抑痛哼声。院门处突然传来开锁的声响。
花花的心骤然收紧。她下意识地站起身,看向门口。
进来的是兰心,她身后跟着的,正是那个花花此刻最不想见到,却又无法避开的人——宁王宁瑞安。
他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常服,玉冠束发,少了那日的凌厉煞气,多了几分世家公子的清贵慵懒。他踱步进来,目光随意地扫过庭院的景致,最后落在站在窗边、身体微微僵硬的花花身上。
他脸上带着惯常的、漫不经心的笑意,眼神却锐利依旧,仿佛能穿透人心。
“看兰兰心把你照顾得不错。”他语气随意,像是在谈论天气,“这听竹苑,可还住得惯?”
花花低下头,屈膝行礼,声音尽量平稳:“多谢王爷挂念,奴婢很好。”她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
宁瑞安走到她面前,距离很近。他身上带着淡淡的沉水香气息,混合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他伸出手,似乎想碰触她的脸颊,花花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他的手停在半空,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背在身后。他踱步到窗边,看着外面的竹林,语气依旧随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
“住得惯就好。这听竹苑,就是你的‘家’了。没有本王的允许,一只鸟儿也不准飞出去。”他顿了顿,转过身,目光如实质般落在花花苍白的小脸上,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声音陡然压低,带着***裸的警告:
“小顺风耳,把你的耳朵给本王养好了。本王的东西,若是坏了……那就一文不值了。”
他盯着她,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纯粹的占有欲和冷酷的利用。“听明白了吗?”
花花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浑身冰凉。她攥紧了藏在袖中的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维持住身体的平衡,艰难地点了点头:“……是,王爷。”
就在这时,一阵穿堂风吹过,卷起了书案上几张花花闲来无事临摹字帖的宣纸。其中一张打着旋儿,不偏不倚,正好飘落在宁瑞安脚边。
花花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那字帖下面,是她昨夜心神不宁时,随手在纸上反复描画的东西——几个不成形的、代表地下传来敲击声的“圆圈”标记!
宁瑞安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那张飘落的宣纸上。
他先是随意地扫了一眼那些临摹的、歪歪扭扭的字迹,随即,目光却定格在了纸页下方那片空白处——那几个被反复涂描、带着深深焦虑痕迹的、代表某种声音或位置的“圆圈”上。
他深邃的眼眸微微眯起,修长的手指缓缓伸出,精准地拈起了那张轻飘飘的纸。
“哦?”他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指尖摩挲着那几个刺眼的圆圈,然后缓缓抬起头,看向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抑制不住开始微微颤抖的花花。
他那张俊美却冰冷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称得上“玩味”的笑容,眼神却锐利得如同盯住猎物的鹰隼。
“看来……”他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扎进花花的心底,“本王这听竹苑里,不止锁住了一只顺风耳,还锁住了一只……不安分的小老鼠?”
他晃了晃手中的纸,那上面的圆圈此刻如同无声的控诉和泄露的秘密。
“说说看,花花,”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危险的轻柔,“你这小脑袋里……究竟还‘听’到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