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清音丸”的味道微苦,带着一股奇异的清凉感,滑入喉咙后,仿佛一股微弱的溪流,缓缓浸润着花花疲惫不堪的神经。最初几日,效果似乎并不明显,耳中那恼人的嗡鸣和远处难以屏蔽的杂音依旧存在,只是略微减轻了些许尖锐的程度。她依旧被困在听竹苑这座精致的牢笼里,每日按部就班地吃药、发呆、看竹,在兰心沉默的陪伴下,数着日子等待那悬在头顶的“十日之期”。
然而,从第五日开始,变化悄然发生。
那粒小小的琥珀色药丸,如同开启了某个隐秘的开关。花花发现,当自己刻意凝神去“听”某个特定方向或声音时,原本模糊混杂的声浪,竟能被她强行“剥离”出来!就像浑浊的水流中,她能清晰地捕捉到其中一颗特定沙砾的轨迹。但这份“清洗”的代价,是巨大的消耗。每一次尝试,都像在脑海中绷紧一根无形的弦,带来剧烈的、针扎般的头痛,心跳也会不受控制地加速,仿佛要从胸腔里蹦出来。她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眼底时常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
兰心将这一切默默看在眼里。她依旧按时送药,监督花花服下,眼神里却多了一丝复杂难辨的东西,不再是纯粹的疏离。偶尔,她会不动声色地调整花花的饮食,加入些安神补气的羹汤,或是在花花头痛发作时,默默地递上一杯温水,动作虽轻,却带着一种无声的关切。花花能感觉到,这个看似冰冷的侍女,心并非铁石铸成。
第十日,如期而至。
清晨的空气带着露水的微凉。花花刚服下今日份的“清音丸”,那股熟悉的、带着强迫性的清凉感再次席卷而来。她坐在窗边,努力平复着因药物和紧张而紊乱的心跳,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沉重的院门锁链发出熟悉的、冰冷的撞击声。
宁瑞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今日穿着一身深青色常服,玉带束腰,少了几分华贵,多了几分内敛的肃杀之气。他步履沉稳,径直走进庭院,目光如鹰隼般精准地锁定了窗边的花花。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片刻,锐利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她强装的平静,看到她眼底深处的疲惫和那丝被药物强行激起的、异样的“神采”。他嘴角似乎极轻地勾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看来药效不错。”他走到她面前,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精神头比前几日看着是好些了。”
花花站起身,屈膝行礼,声音尽量平稳:“谢王爷赐药。”
宁瑞安没有多言,直接切入主题,语气平淡却带着命令:“随本王来。”他转身,率先向听竹苑深处一间平日里紧锁的偏房走去。
兰心上前,轻轻扶了花花一下,低声道:“姑娘,小心。”花花深吸一口气,跟了上去。
偏房内光线昏暗,陈设极其简单。最显眼的,是房间中央一张沉重的紫檀木桌,桌上没有任何摆设,只嵌着一根打磨得异常光滑的、手臂粗细的紫铜管。铜管一头埋入桌面,另一头向上延伸出一个喇叭状的开口。铜管旁边,放着一个造型奇特的、类似海螺壳的听筒,末端连着几根细长的皮管。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金属的冰冷气味和淡淡的机油味。
宁瑞安站在桌旁,示意花花靠近。他指着那铜管,言简意赅:“这是‘地听’,改良过的。”他的手指点在铜管壁上一个极其隐蔽的、细如发丝的缝隙上,“声音会从这里导入,通过铜管放大。你需要做的,”他拿起那个海螺状的听筒,递到花花面前,目光锐利地盯着她的眼睛,“就是戴上它,把你的耳朵贴在这个听口上,然后,把隔壁‘澄心斋’里,吏部侍郎李大人说的每一个字,尤其是那些细微的、不易察觉的声音,都‘听’清楚,然后一字不漏地告诉本王。”
他的话语冰冷直接,没有丝毫解释和缓冲,纯粹是下达指令。
花花的心猛地一沉。果然!是要用她的能力去窃听!而且目标是吏部侍郎!那是在太子手下掌管官员升迁调动的实权人物!她接过那个冰冷的金属听筒,入手沉重,触感冰凉,仿佛握着一块寒冰。
宁瑞安似乎看出她的迟疑和恐惧,他俯身靠近,属于他的沉水香气息带着强烈的压迫感,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裸的警告和诱惑:“听着,小顺风耳。这是你证明自己价值的机会。做好了,本王不会亏待你。若是有丝毫差池,或是……听到了不该听的却隐瞒不报……”他没有说下去,但那冰冷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奴婢……明白。”花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别无选择。
兰心搬来一张铺着软垫的圆凳放在桌边。花花坐下,看着那个冰冷的铜管喇叭口和手中沉重的听筒,深吸一口气,将听筒末端那个小巧的、带着柔软皮垫的听口,小心翼翼地、紧紧地贴在了自己的右耳上。
一股奇异的冰凉感瞬间包裹了耳廓。下一秒——
“嗡……”
一种低沉、混沌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巨大嗡鸣猛地灌入她的脑海!那是铜管本身传导的杂音,是王府地下无数细微震动汇聚而成的背景噪音!这声音如同无数只巨蜂在颅内振翅,瞬间让她头痛欲裂,眼前发黑!她痛苦地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颤,险些从凳子上滑下来。
“凝神!摒除杂念!只关注澄心斋的方向!”宁瑞安冰冷的声音如同鞭子抽在她耳边。
花花死死咬住下唇,几乎尝到了血腥味。她强迫自己集中全部意志力,将所有的“意念”都灌注到那根冰冷的铜管上,灌注到隔壁澄心斋的方向!
渐渐地,在那片混沌的嗡鸣海洋中,一些清晰的声浪开始挣扎着浮现、分离:
“……宁王殿下雅兴,这‘听竹苑’果然清幽,名不虚传啊……”一个略显苍老、带着圆滑笑意的声音(李侍郎)。
“李大人过誉了。不过是图个清净,躲躲京城的喧嚣罢了。”这是宁瑞安的声音,带着他惯常的、漫不经心的慵懒笑意。
花花心中一凛,宁瑞安果然在隔壁!他在亲自作陪,麻痹对方!
谈话内容开始围绕着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展开——京城的天气、新贡的茶叶、某位大儒的诗词……枯燥而乏味。花花强忍着剧烈的头痛和铜管杂音的干扰,努力捕捉着每一个字。这很难,就像要在狂风暴雨中分辨出远处两个人的窃窃私语。
时间一点点流逝,花花的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握着听筒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宁瑞安就站在她身侧,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岳,散发着无形的压力。
就在谈话似乎要陷入僵局时,花花紧绷的神经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异响!
*嗒…嗒…嗒…嗒…嗒…*
极其有规律!非常轻微!是从李侍郎那个方向传来的!不是说话声,也不是茶杯碰撞声,像是……指尖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敲击在硬木桌面上的声音?节奏是:两短,一长,三短,一长……不断重复!
花花心中警铃大作!这绝非寻常!她立刻屏住呼吸,将残余的所有“听力”都聚焦到这微不可闻的敲击声上,强行忽略了那巨大的嗡鸣和头痛。
与此同时,另一个更细微的声音钻入她的耳膜——极轻的、类似丝绸摩擦纸张的声音,来源似乎是李侍郎腰间靠近腰带的位置!非常轻微,但很清晰,像是有小片纸张在暗袋里被手指捻动!
隔壁的对话还在进行着毫无营养的寒暄。花花却如坠冰窟,又仿佛置身火海。剧烈的头痛和铜管杂音的干扰如同两把钝刀在切割她的神经,而那诡异的敲击声和纸张摩擦声,又像毒蛇的信子,冰冷地舔舐着她的听觉神经。她感觉自己的右耳像被无数根烧红的针反复穿刺,一股温热的液体,毫无征兆地顺着她的耳垂悄然滑落!
但她顾不上了!那敲击的节奏在她脑海中越来越清晰,仿佛带着某种魔力!两短,一长,三短,一长……她猛地想起幼年时村里货郎传递简单暗号的方式!这绝非无意义的动作!
她猛地抬起头,苍白的脸上因为剧痛和激动而泛起一丝病态的潮红。她看向宁瑞安,眼神里充满了急切和某种豁出去的决绝,声音因痛苦和紧张而嘶哑颤抖:
“王爷!他…他在敲桌子!用指节!声音很轻!节奏是…两短,一长,三短,一长!一直重复!还有…他腰带右边暗袋里…有东西!像纸!很小的纸!有摩擦声!”
宁瑞安一直平静无波的脸上,瞬间风云变幻!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骤然爆发出骇人的精光!震惊、狂喜、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在他眼底激烈碰撞!他死死盯着花花,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她!
花花话刚说完,一阵天旋地转的剧痛猛地袭来!她眼前彻底一黑,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手中的听筒“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花花!”兰心惊呼一声,抢上前扶住她。
宁瑞安也下意识地向前一步,目光却先于动作,猛地落在了花花的脸颊上——在她苍白如纸的脸颊旁,右耳垂下方,一道细细的、刺目的鲜红血痕,正顺着她纤细的脖颈,悄然蜿蜒而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宁瑞安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花花耳垂旁那道细细的血痕牢牢攫住!那抹鲜红,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燃烧的火焰,灼痛了他的眼睛。他眼底翻涌的狂喜和算计,如同被冰水浇头,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更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惊悸和……愤怒所取代!
隔壁澄心斋的谈话声似乎还在继续,但宁瑞安已经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他猛地转头,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刃,狠狠刺向那堵隔开两个房间的墙壁,仿佛要穿透它,将隔壁那个还在伪装淡定的吏部侍郎李大人碎尸万段!他周身散发出骇人的戾气,整个偏房的温度都仿佛骤降!
“兰心!”宁瑞安的声音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冰冷刺骨,带着压抑不住的狂怒,“带她回房!立刻!传府医!用最好的药!她若有事,本王要你们所有人陪葬!”
他的命令如同惊雷炸响,震得兰心都微微一颤。
然而,就在这暴怒的指令下达的瞬间,宁瑞安的目光又猛地扫向地上那个掉落的、沾染了一丝血迹的金属听筒,再看向花花昏迷中依旧痛苦蹙紧的眉头和那道刺目的血痕。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猝不及防地缠上了他的心脏——
那诡异的敲击节奏……两短,一长,三短,一长……这绝非普通暗号!
这分明是……军中传递紧急情报时才用的、极其隐秘的……死士密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