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花花的尖叫如同濒死幼兽的哀鸣,撕破了听竹苑虚假的宁静。她蜷缩在锦被中,双手死死捂住耳朵,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泪水汹涌,眼神涣散,深陷在铜管嗡鸣与死士密令敲击声交织的恐怖梦魇里无法自拔。
“别敲了!我听不见了!放过我……放过我的耳朵……”她的哭喊破碎而绝望,每一个字都像浸满了血泪。
兰心脸色煞白,用尽全力试图按住她挣扎的身体,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急切和慌乱:“姑娘!花花!醒醒!没事了!都过去了!王爷已经走了!这里很安静!很安全!”然而,她的安抚如同石沉大海。花花的世界仿佛只剩下那折磨她的、无处不在的恐怖声响。
府医被再次紧急唤来,银针刺入穴道,强效的安神汤药被强行灌下。一番折腾后,花花耗尽所有力气,终于再次陷入昏睡,只是眉头依旧痛苦地紧锁着,眼角不断有泪珠滑落,身体偶尔还会惊悸般地抽搐一下。
兰心疲惫地坐在榻边,看着花花苍白憔悴的睡颜,听着她即使在昏睡中也显得急促不安的呼吸,心中五味杂陈。王爷那句冰冷的“停用清音丸”如同魔咒在她耳边回响。是终于动了一丝恻隐之心?还是……价值榨干后的弃子?她不敢深想,只觉得这听竹苑的翠竹幽香,此刻闻起来都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寒意。
接下来的两日,听竹苑陷入了死水般的沉寂。花花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和半梦半醒的惊悸中度过。当她短暂清醒时,眼神总是空洞而迷茫,带着浓重的恐惧。她变得异常敏感和安静,任何稍大的声响——哪怕是兰心放轻脚步、或是风吹动窗棂的声音——都会让她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瑟缩,下意识地去捂耳朵。她不再看窗外的竹子,只是蜷缩在床榻最里侧,抱着膝盖,将脸埋进去,仿佛要将自己彻底隔绝在这个充满声音(对她而言是噪音和痛苦)的世界之外。
兰心小心翼翼地照顾着她,撤走了房间里所有可能发出声响的物品。送来的饭菜也尽量是软糯无声的羹汤。她不再试图教她规矩,只是默默地陪伴,在她惊恐时递上一杯温水,在她昏睡时守在床边。一种无声的、带着怜悯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悄然滋生。
府医每日都来诊脉,眉头却越皱越紧。“姑娘这是心胆俱裂,惊惧过度,郁结于内。耳窍受激过甚,虽无破裂,但神经过度敏感脆弱,如惊弓之鸟……需得静养,万不可再受***。这听力……恢复几何,只能看天意了。”他摇着头,留下更温和的安神方子。
花花清醒的时间渐渐长了些。一次,兰心正轻手轻脚地收拾桌上的药碗,碗底与桌面极其轻微地摩擦了一下。
“咯——”
这声音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花花却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她惊恐地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兰心的手和那个碗,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双手紧紧捂住耳朵,大口喘息,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酷刑。
“别……别碰……”她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别……出声……”
兰心的手僵在半空,看着花花眼中那纯粹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恐惧,心中狠狠一抽。她慢慢放下碗,后退一步,声音放得极轻极轻:“好,好,我不碰,不出声。姑娘别怕。”
花花这才像被抽干了力气般,缓缓松开捂着耳朵的手,颓然靠在床头,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泪水无声地滑落。她不再说话,只是偶尔会伸出手,轻轻碰触自己的右耳垂,那里,被铜管挤压和渗血留下的淡淡红痕尚未完全消退。每一次触碰,都让她眼底的恐惧更深一分。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听竹苑笼罩在浓重的黑暗中,只有正房内一盏烛火如豆,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花花似乎睡沉了,呼吸平稳了些许。兰心坐在外间的小榻上,强撑着守夜,眼皮沉重。
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墨色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正房门口。是宁瑞安。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如同鬼魅般推开门,步履无声地走了进来。他身上带着夜露的微凉和一丝淡淡的、不易察觉的血腥气。显然,他刚刚从外面回来,风尘仆仆。
他径直走到内室榻边。昏黄的烛光下,花花侧身蜷缩着,半边脸陷在柔软的枕间,几缕乌黑的发丝贴在苍白的脸颊上。那道淡淡的红痕在烛光下依旧隐约可见。她的眉头不再紧锁,只是微微蹙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浅浅的阴影,显得异常脆弱。
宁瑞安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在墙壁上投下巨大的、沉默的阴影。他静静地凝视着榻上沉睡的女孩,眼神深邃复杂,如同不见底的寒潭。书房里的暴怒、驿站行动前的冰冷杀机、以及那隐秘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焦躁,此刻似乎都沉淀了下来,只剩下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审视。
他看到了她枕边放着的那只温润的白玉小瓶——装着清音丸的那个瓶子。它被搁置在一旁,如同一个被遗忘的符号。府医和兰心的禀报他都知晓。她惊惧过度,听力严重受损,脆弱不堪。
他缓缓伸出手,指尖在离花花脸颊只有寸许的地方停住。烛火跳跃,映着他修长的手指,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驿站行动时沾染的、尚未完全洗净的细微尘埃。他看着她安静的睡颜,看着她耳畔那道象征着他冷酷利用的红痕,一种陌生的、带着涩意的情绪悄然弥漫开来。
他终究没有碰触她。手慢慢收了回来,负在身后。他的目光落在她微蹙的眉心和紧抿的唇上,仿佛在解读一个极其复杂的谜题。
就在这时,一个如同影子般的身影无声地出现在门口,是影七。他对着宁瑞安的背影,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那是任务圆满完成、一切顺利的暗号。
宁瑞安的眼神瞬间恢复了惯常的冰冷锐利。驿站行动成功,太子一党损失惨重,李侍郎那条线也彻底被掐断。他离目标又近了一步。这本该是值得快意的时刻。
然而,他眼中却没有任何喜色。他最后看了一眼榻上沉睡的花花,那脆弱的身影和那只被遗弃的玉瓶,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他刚刚取得的胜利之上。
他转身,不再停留,墨色的身影如来时般无声地融入了门外的黑暗。
兰心在外间被细微的动静惊醒,只看到王爷离去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以及内室烛光下,花花依旧沉睡的侧影。她轻轻走进内室,目光落在床榻边的小几上,瞳孔骤然一缩!
那只装着清音丸的白玉小瓶……不见了!
兰心心头狂跳!她急忙走到榻边,仔细查看。果然,原本放在枕边的玉瓶不翼而飞!她目光扫过地面、床底,一无所获。
是谁?王爷?他刚才进来过!他拿走了清音丸?为什么?是彻底放弃这个“工具”,抹去痕迹?还是……不想再让她服用这激发潜能却摧残身体的药?
她看向花花沉睡中依旧带着一丝不安的面容,再回想王爷离开时那沉默而复杂的背影。一个大胆的、几乎让她窒息的念头猛地浮现——
王爷拿走清音丸,或许并非出于冷酷的抛弃,而是……一种迟来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正视的……保护?
这个念头太过惊世骇俗,兰心自己都不敢相信。她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枕畔,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比这秋夜的凉意更甚。
她下意识地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想穿透黑暗,看清那位心思如渊的王爷,此刻究竟在想些什么。而榻上的花花,在昏睡中无意识地翻了个身,右手轻轻搭在了右耳上,覆盖住了那道淡淡的红痕,仿佛在睡梦中,也本能地寻求着一点脆弱的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