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淮州府衙后院的刺杀风波,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被更汹涌的暗流吞没。那块刻着“漕”字的黑沉木腰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宁瑞安的心头。漕帮,盘踞运河、势力庞大的地头蛇,竟敢对钦差亮出獠牙!这绝非简单的拦路劫财,背后必有更深沉的图谋,甚至……可能牵扯到朝中太子一党的残余势力!
宁瑞安雷厉风行。府衙的戒备提升到最高级别,明岗暗哨遍布,肃杀之气弥漫。他一边命人彻查漕帮在淮州的势力分布、与哪些官员过从甚密;一边亲自坐镇,继续铁腕推行赈灾:开仓放粮的规模更大,对贪墨官员的查处更加严酷,几颗血淋淋的人头挂在城门口,震慑效果显著,灾民领粥的秩序明显好转。
花花在兰心的悉心照料下,从深夜惊魂的恐惧和耳中嗡鸣的剧痛中慢慢缓了过来。那晚砸碎瓷杯的反噬依旧让她心有余悸,听力似乎比之前更脆弱了些,对尖锐声响的恐惧更深。宁瑞安那句“算你还有点用”冰冷依旧,却也让她意识到,在这江南的旋涡中,她并非毫无价值。那份价值,依旧系于她那双饱受摧残的耳朵。
府衙压抑的气氛让她喘不过气。这日清晨,当兰心询问她是否想去新建的城西粥棚看看时,看着兰心眼中不易察觉的鼓励,花花犹豫片刻,轻轻点了点头。也许……远离府衙的肃杀,看看那些她间接帮助过的灾民,能让她找到一丝存在的意义,驱散心底的阴霾。
城西的空地上,临时搭建的巨大粥棚如同一个喧嚣的蜂巢。长长的队伍蜿蜒曲折,一眼望不到头。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灾民们捧着破碗,眼神麻木中又带着一丝对生存的渴望。空气中弥漫着米粥的清香、汗水的酸臭、以及若有若无的药味和绝望的气息。士兵们维持着秩序,大声吆喝着,声音在嘈杂中显得格外洪亮。
花花戴着兰心特意准备的、内衬棉花的特制耳罩,跟在兰心身侧,小心翼翼地踏入这片声浪的海洋。即使有耳罩的过滤,那巨大的、混杂着无数哭喊、哀求、咳嗽、士兵呼喝、碗勺碰撞的声音洪流,依旧如同实质的潮水般冲击着她的感官,让她脸色瞬间苍白,下意识地抓紧了兰心的衣袖。
兰心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放松,带着她走向粥棚侧面一处相对高些的土坡,这里视野开阔,又能避开最拥挤的人流。
花花努力适应着这巨大的嘈杂,强迫自己不去细辨那些刺耳的声音,只是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人间惨状。倒塌的房屋废墟,泥泞的地面,妇人怀中饿得连哭都无力、只剩微弱喘息的婴孩……这一幕幕冲击着她的心灵,让她暂时忘却了自身的恐惧,只剩下沉甸甸的悲悯。
她看到宁瑞安派来的王府亲卫正与府衙的衙役一起,努力维持着秩序,将热腾腾的米粥分到灾民手中。一个年轻的亲卫兵,脸上还带着稚气,正小心翼翼地扶着一位颤巍巍的老者,将粥碗递到老人手中,动作笨拙却充满耐心。这微小的温情,在这片绝望的土地上,显得如此珍贵。
就在这时,粥棚边缘靠近一片倒塌窝棚的角落,传来一阵异常的骚动!几个身材相对壮实、眼神闪烁的汉子,正推搡着前面几个瘦弱的老人和妇人,试图插队!他们的动作蛮横,嘴里骂骂咧咧:
“滚开!老不死的!挡着爷领粥了!”
“就是!饿死鬼投胎啊?让开让开!”
“妈的,这粥稀得能照见人影,还磨磨蹭蹭!”
维持秩序的士兵立刻上前呵斥:“干什么!排队!再敢闹事,军法处置!”
那几个汉子似乎并不太畏惧士兵,只是悻悻地收敛了些,但依旧骂骂咧咧,眼神凶狠地扫视着四周,像是在寻找什么,又像是在发泄不满。他们的口音带着浓重的本地腔调,但花花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刻意为之的粗粝感,仿佛在掩饰什么。
花花的心莫名地提了起来。这几个人,让她感到一种异样的不安。她下意识地凝神,试图从这片巨大的嘈杂中,剥离出那角落的声音。剧烈的头痛立刻袭来,如同无数钢针攒刺!她痛苦地蹙紧眉头,几乎要放弃。
然而,就在她精神高度集中、强忍剧痛试图分辩时,一个奇迹般的现象发生了!
那片原本如同混沌泥沼的巨大声浪,在她脑海中竟开始奇异地“分层”!灾民们绝望的哭喊、士兵的呼喝、碗勺的碰撞……这些尖锐刺耳、让她痛苦不堪的声音,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弱化了!而那几个汉子刻意压低的、夹杂在骂声中的窃窃私语,却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放大、提纯,无比清晰地钻入了她的耳中!
“妈的,点子太硬了!府衙现在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昨晚折了好几个兄弟!”
“舵主怎么说?上面催得紧!那批‘货’要是运不出去,大家都得玩完!”
“还能怎么说?硬来不行,只能等机会!或者……从外面乱起来!舵主让咱们今天多煽动几个地方,闹得越大越好!最好能烧几个粥棚!”
“烧粥棚?那帮泥腿子还不得拼命?”
“拼命才好!乱起来,才有机会浑水摸鱼!听好了,待会儿看我眼色行事!先在这边闹起来,吸引狗官兵注意,那边老王他们……”
花花听得心惊肉跳!煽动闹事!烧粥棚!浑水摸鱼!还有那批“货”?!他们是漕帮的人!是来制造混乱,为刺杀失败后的下一步行动制造机会的!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前所未有的责任感瞬间攫住了她!她猛地抓住兰心的胳膊,因为激动和紧张,声音都在颤抖:“兰心姐!那几个人!角落穿灰布短打的那几个!他们是……是刺客的同伙!他们要煽动闹事,还要……还要烧粥棚!制造混乱!”
兰心脸色骤变!她顺着花花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那几个眼神不善的汉子正在蠢蠢欲动!她毫不迟疑,立刻对不远处一个王府亲卫小队长打了个极其隐蔽的手势!
那小队长是宁瑞安的心腹,认得兰心,更知道花花身份特殊。看到兰心异常凝重的表情和手势,他眼神一凛,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低声对身边几个亲兵下令!
几乎就在那几个漕帮汉子准备动手推倒粥桶、煽动人群的瞬间,数名王府亲卫如同猛虎下山,从几个方向迅猛地扑了上去!动作快如闪电,配合默契!
“拿下!”小队长厉喝一声!
那几个汉子猝不及防,虽然竭力反抗,但在训练有素的王府精锐面前,如同土鸡瓦狗,瞬间被按倒在地,堵住了嘴巴!整个过程干净利落,发生在人群边缘,甚至没有引起太大的骚动!灾民们只是茫然地看了一眼,便在士兵的安抚下继续排队领粥。
兰心长长松了一口气,看向花花的目光充满了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钦佩!她刚才看得清楚,花花是在巨大的痛苦中,硬生生从这片嘈杂的海洋里,精准地捕捉到了致命的暗流!
“姑娘,你……”兰心扶着花花微微颤抖的身体,发现她脸色依旧苍白,额头布满冷汗,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不再是之前的空洞和恐惧,而是闪烁着一种劫后余生、确认自身价值的激动光芒!
“我……我听到了!”花花的声音依旧带着一丝虚弱的颤抖,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激动,“兰心姐!在很吵很吵的时候……那些特别坏的声音……我反而能……能听清了!”她指着自己的耳朵,眼中泪光闪动,这一次,不再是恐惧的泪水,而是发现自身能力在苦难中蜕变、终于找到正确用途的狂喜!
消息第一时间传回了府衙。
宁瑞安站在书案后,听着亲卫小队长的详细禀报,眼神锐利如鹰。当听到是花花在巨大嘈杂中精准识破漕帮余孽的阴谋时,他执笔批阅奏折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墨汁在纸页上晕开一小团墨渍。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投向窗外城西的方向,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了然?审视?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微妙的悸动。
“知道了。”他声音平淡,听不出波澜,“把人带下去,严加审讯。撬开他们的嘴,本王要知道漕帮的‘货’是什么,藏在哪,还有多少余孽!”
“是!”亲卫领命退下。
书房内只剩下宁瑞安一人。他放下笔,走到窗边。远处城西粥棚的方向,喧嚣的人声仿佛隔着重重屋宇隐隐传来。他仿佛能看到那个瘦小的身影,在巨大的声浪中痛苦蹙眉,却又倔强地竖起耳朵,捕捉着致命毒蛇嘶鸣的模样。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自己冰冷的耳廓。花花那句带着激动泪光的“在很吵很吵的时候……那些特别坏的声音……我反而能听清了!”反复在他脑海中回荡。
这算什么?天赋的异变?还是苦难淬炼出的……新生?
他眼神幽深,如同不见底的寒潭。一个从未有过的、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
如果……这江南的惊雷、这灾民的悲鸣、这阴谋的窃语……这片巨大的、绝望的嘈杂,反而成了淬炼她能力的熔炉?
那是否意味着,这双饱受摧残的耳朵,并非废掉,而是在以一种他从未预料到的、更危险也更强大的方式……浴火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