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冬雨过后,空气愈发清寒,光秃秃的树枝在微风中轻颤,偶有几片不甘坠落的枯叶,也终究抵不过萧瑟的寒意,悄然飘落。
往日里还算热闹的街市,似乎也因这渐浓的寒气而沉寂了几分,行人的脚步匆匆,少了许多闲谈的兴致。
然而,比这天气更让人心头一紧的,是一道从镇北侯府传出的消息。
镇北侯萧远,那位在北疆风霜中屹立了数十载的宿将,景朝军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景朝一大柱石,竟在府邸中骤然薨逝。
这消息来得毫无预兆,像一把冰冷的利刃,悄无声息地划破了京城表面维持的平静,在许多人的心湖中投下了难以消化的震动。
薨逝二字,听起来寻常,却在熟悉镇北侯的人耳中显得格外刺耳。
消息以一种超乎寻常的速度在京城中流传开来。
从高门府邸到寻常巷陌,人们在私下里低声议论着这位功勋卓著的将领的突然离世。
震惊与惋惜铺满大街小巷,但也有人,难免产生一些挥之不去的疑虑。
毕竟,镇北侯萧远素以康健闻名,年过半百,依旧神采奕奕。
不久前,还有人目睹他在城外马场与友人策马,英姿不减当年。
这样一位硬朗的军侯,如何会这般仓促地离世?
更令人不解的是,侯府对外宣称的死因颇为含糊,只说是积劳成疾,旧疾引动而薨,却未闻有太医奉诏前往诊视的记录,也未曾听闻有任何病重的风声。
一时间,镇北侯府那扇曾经象征着荣耀与威严的朱漆大门,被沉重地关闭。
门前悬挂起的素白灯笼,在微寒的风中轻轻摇晃,透着一股压抑的悲凉。
府内更是愁云密布,隐约可闻压抑的哭泣声,往日里肃穆庄重的侯府,此刻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痛与不安所笼罩。
当这个消息通过宫中特有的渠道,小心翼翼地传到长乐宫时,李昭阳正临窗读着一卷前朝的兵书。
她手中握着的一支紫毫笔,在听到贴身侍女云袖低声禀报的那一刻,笔尖的墨迹在宣纸上晕开了一个突兀的墨点,如同她此刻骤然收缩的瞳孔。
“你说什么?”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仿佛要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云袖的头垂得更低,声音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回公主,宫外传来的消息……镇北侯他……薨了。”
李昭阳手中的书卷无声地滑落在地,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她没有去捡,只是缓缓地站起身,目光投向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眼神空洞得像是失去了焦距。
“萧伯父……”她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茫然,“怎么会……这么突然……”云袖见公主神色不对,连忙上前一步,轻声道:“公主,您节哀。
此事……确实突然,宫中亦是议论纷纷。”
李昭阳缓缓转过头,看向云袖,那双平日里总是清亮睿智的眼眸,此刻却像是蒙上了一层化不开的薄雾:“去查。
务必查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但那份平静之下,却压抑着即将喷薄的火山。
几乎在同一时间,镇北侯府内,灵堂己仓促布置妥当。
萧珩一身素服,跪在父亲冰冷的灵柩前,那张曾经意气风发的年轻面庞,此刻只剩下令人心惊的苍白与疲惫。
他的双眼深陷,布满了细密的血丝,却强忍着没有落泪,只是沉默固执地凝视着那方冰冷的棺木。
父亲的离世,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了他的心上,砸得他头晕目眩,五内俱焚。
前一日,父亲还在书房与他商议“新型铅币”一事,虽有忧虑,但精神尚好,言谈举止并无半分异常。
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就阴阳两隔?
他反复回想着父亲生前的点点滴滴,试图找出任何一丝预兆,却一无所获。
府医的说辞避重就轻,只一味说是旧疾复发的缘故。
可他分明记得,父亲那晚还叮嘱他,行事务必谨慎,提防暗箭。
之前他着手调查的关于“新型铅币”和京郊废弃铅矿的线索,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被迫中断。
一切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打乱了,变得混乱不堪,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诡异。
他想不通。
巨大的悲伤如同无形的枷锁,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身上,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仓促地接手了这偌大的侯府,面对着府中上下的慌乱与依赖,面对着外界投来的种种目光,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与重压。
“昭阳……”这个名字,在他心中无声地盘旋。
在这样孤立无援的时刻,他下意识地想到了她。
他派人往宫中送信,却如同石子投入深海,没有一丝回音。
他想亲自入宫,却被告知公主“凤体违和”,不便见客。
所有与她相关的联系似乎都在一夜之间,被悄然切断。
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从他心底缓缓升起。
他隐约感觉到,父亲的死,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然而,命运似乎并不打算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
就在镇北侯萧远入殓的仪式刚刚结束,侯府的哀乐尚未散尽之际,一道措辞严厉的圣旨,如同寒冬里的冰锥,再次刺向了深宫中的长乐宫。
前来宣旨的内侍脸上挂着代表皇家尊严的肃穆,此刻在昭阳宫压抑的氛围中,显得格外刺眼。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北侯萧远不幸薨逝,朕心甚哀。
其子萧珩,按制需服三年之丧,期间不得婚娶。
长公主李昭阳,年己及笄,朕为其终身大事,夙夜忧虑。
近闻北疆苍狼部落,屡有犯边之意,朕为边疆安定,百姓福祉,特将长公主李昭阳,赐婚于苍狼部落首领,即日启程,不得有误!
钦此——”这道和亲的旨意,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李昭阳的心上。
当内侍那尖细的嗓音清晰地吐出“苍狼部落”这几个字眼时,李昭阳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耳边一片轰鸣,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
和亲?
远嫁草原?
嫁去那被所有人默认为化外之地、传说中茹毛饮血的粗蛮部落?
她踉跄了一下,身体微微晃动,被身旁的云袖及时扶住。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比雪还要苍白,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微微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不……”许久,她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一个字,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一般,充满了无力的抗拒。
她无法相信,那个虽对她有所忌惮,但在她面前总是扮演着慈父形象的君王,竟然会做出如此冷酷无情的决定。
先是隔绝她与萧珩的联系,如今,更是要将她如同货物一般,推向那遥远而蛮荒的草原!
所谓的“边疆安定”,所谓的“百姓福祉”,在她听来,都不过是些冰冷而虚伪的借口。
其真正的目的,不言而喻。
就在李昭阳被这道旨意彻底击垮,心如死灰之际,宫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喧哗声,间或夹杂着兵器碰撞的锐响。
“让开!
本世子要见公主!
让开!”
是萧珩的声音!
他竟然闯进宫来了!
李昭阳原本己经黯淡无光的眼眸中,骤然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
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推开云袖,不顾一切地向殿外冲去。
然而,她刚到殿门口,便被几名早己等候在此的宫中嬷嬷拦住了去路。
她们面无表情,动作却异常强硬。
“公主请回。
圣上有旨,您需即刻准备出嫁事宜,不得再见外男。”
为首的嬷嬷语气平板地说道。
“放开我!
我要见萧珩!”
李昭阳挣扎着,声音因激动而带着一丝颤抖。
就在此时,萧珩的身影出现在庭院之中。
他一身孝服,头发微乱,双眼通红,脸上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
他身后,跟着一群神色紧张的宫廷侍卫。
“昭阳!”
萧珩一眼便看到了被宫人阻拦的李昭阳,他的心猛地一沉。
“阿珩!”
李昭阳也看到了他,眼眶瞬间湿润。
两人的目光在人群中交汇,刹那间,千言万语都化作了无声的悲痛与不舍。
“放开她!”
萧珩低吼一声,试图向前冲去。
然而,数名侍卫立刻上前,将他团团围住。
“萧世子,此乃皇宫,还请谨言慎行!”
侍卫头领沉声道。
萧珩看着李昭阳被宫人簇拥着,一步步走向那辆早己备好的、前往草原的华丽马车,他的心,像是被人生生撕裂开来。
“昭阳!
不要去!”
他嘶声喊道,声音中充满了绝望。
李昭阳也在挣扎,她想回头,想再看他一眼。
但一切都是徒劳。
就在她即将被送上马车的那一刻,萧珩猛地挣脱了侍卫的钳制,如同一道闪电般冲了过去。
他只来得及,在李昭阳被推上马车的前一瞬,触碰到她微凉的衣袖。
那柔软的触感,转瞬即逝。
“砰!”
车门被重重关上,隔绝了一切。
数名侍卫再次将萧珩制服,冰冷的刀锋压在他的颈间。
萧珩趴在地上,看着那辆马车缓缓驶离,消失在宫墙之后,他的眼神,从最初的悲愤与不甘,渐渐沉淀为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与决绝。
父亲的死,昭阳的和亲……这一切,绝非偶然。
他慢慢握紧了双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一丝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
他要查明真相。
不惜一切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