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室的空气凝固而冰冷,仿佛被大型制冷机持续抽取着最后一丝热乎气。我瘫在硬邦邦的合成纤维椅子里,后颈硌着椅背顶端那处设计糟糕的凸起,目光涣散地扫过面前光屏上流淌的数字——又一个无聊透顶的下午。光屏惨白的光线打在脸上,像一层无机的涂料。对面,一个穿着皱巴巴工装、眼袋深重得如同两片淤青的男人,正笨拙地摆弄着连接在他太阳穴两侧的银灰色记忆提取贴片。
“就…就这个了,”男人声音嘶哑,带着熬夜后的疲惫和麻木,“昨天下午,在流水线上,盯着传送带发了整整十分钟的呆。啥也没想,真的,就是看着那些该死的零件一个接一个滑过去……累,烦透了,就想放空一下。”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这段“垃圾时间”的厌弃:“能值几个信用点?”
我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掠过他那张被生活刻下深深沟壑的脸,手指在悬浮操作台上懒洋洋地滑动了一下。指尖触到冰凉的界面,几乎没有停顿,一个数字弹了出来。
“信用点:0.5。” 毫无感情的合成电子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响起,平板得像一条冻僵的直线。
男人嘴角猛地抽动了一下,喉咙里似乎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介于咒骂和叹息之间的咕哝。他僵硬地抬起手,布满油污的食指在光屏弹出的虚拟确认框上狠狠戳了下去,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成交!”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暴躁,猛地扯下太阳穴上的贴片,仿佛那是什么肮脏的垃圾。他一把抓起旁边台面上弹出的、薄得几乎透明的0.5信用点芯片,看也没看,转身就撞开了厚重的隔音门。门外嘈杂的市声如同浑浊的潮水,瞬间涌进来一丝,又被迅速合拢的门扉彻底隔绝。交易室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只有机器低微嗡鸣的死寂。
又一段无意义的“垃圾”被扫进了我的数据库。一个工人短暂逃离现实的空白十分钟。0.5个信用点。多么公平的交易。我往后靠了靠,那该死的椅背凸起又一次精准地顶在同一个酸痛的骨节上。这就是我的工作——职业记忆收购员,专门收购那些被主人自己判定为“毫无价值”、“只想遗忘”的记忆碎片。它们像城市下水道里漂浮的油污,被冲到我这里,然后被分门别类地压缩、打包、归档,最终流向一些无人知晓的、需要廉价精神填充物的地方。或许成为某些沉浸式体验的背景噪音,或许被提炼成某种情感稳定剂的原料,谁知道呢?我只负责收购。
我随手点开光屏上的“待处理”队列。一串串毫无吸引力的记忆标签飞快滚动:《便利店排队发呆3分钟》、《看雨水从窗台滴落循环10次》、《忘记午餐吃了什么回忆失败片段》……千篇一律的灰色与空洞。
直到一条新的记录刷入视野末端。
**出售者:林远志ID:P-074**
**记忆片段描述:旧教学楼空教室黄昏景象时长:37秒**
**价值评估:低**
**关联备注:无价值日常片段,请求清除。**
又是这种。我几乎要习惯性地略过。一个老教授ID前缀“P”代表学术人员的记忆垃圾?无非是某个陈旧的、落满灰尘的教室角落,夕阳斜照,或许有几粒粉笔灰在光柱里跳舞。典型的“无用”场景,主人自己都懒得保留,直接丢进回收站。
手指却像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悬停在确认收购的虚拟按钮上方。一丝难以言喻的、极其细微的悸动,像一根冰冷的丝线,悄然缠上我的心脏。鬼使神差地,我没有立即确认,而是点开了旁边的“预览”选项。
光屏的中央区域瞬间被一片柔和、陈旧的金色光芒填满。没有声音,只有纯粹的画面。
画面有些模糊,带着老式胶片特有的颗粒感。视角固定,大概是从教室后排某个位置望向前方。夕阳从一侧高而窄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布满灰尘的空气中切割出几道巨大而倾斜的光柱。无数微小的尘埃颗粒在光柱中悬浮、旋转、缓缓沉浮,像宇宙诞生之初最原始的星云在无声地运转。光柱之外的空间则显得幽暗深邃。
教室是空的。一排排陈旧的木质桌椅安静地排列着,桌面上蒙着薄薄的灰。讲台空置,黑板……黑板上似乎残留着一些未能完全擦去的白色粉笔痕迹,潦草地纠缠在一起,看不真切具体内容。一切都沉浸在一种近乎神圣的、凝固的静谧里。时间在这里仿佛被稀释、被拉长,只剩下光和尘缓慢的舞蹈。一种莫名的、沉甸甸的安宁感透过屏幕弥漫开来,奇异地压住了交易室里那股挥之不去的金属和消毒水混合的冰冷气味。
如此平凡,如此……熟悉。一种遥远得如同前世般的熟悉感,毫无缘由地攫住了我。就在这熟悉感泛起涟漪的瞬间——
“嘀——!!!”
一声尖锐到足以刺穿耳膜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炸响!凄厉得如同濒死野兽的嘶鸣,瞬间撕裂了交易室的死寂!
我惊得浑身一颤,几乎从椅子上弹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面前的光屏画面被粗暴地覆盖!刺目的、仿佛凝固血液般的猩红占据了整个视野!巨大的、不断闪烁的警告框像狰狞的伤口般弹了出来:
**最高级别警告!**
**检测到极端危险记忆片段!**
**污染等级:未知/极高!**
**威胁判定:存在不可控精神污染及关联性物理风险!**
**处理指令:立即彻底销毁!立即彻底销毁!重复!立即彻底销毁!**
**销毁程序启动倒计时:10…9…8…**
猩红的数字在警告框中央冷酷地跳动、缩小。冰冷的倒计时声与刺耳的警报混合在一起,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的神经上。
危险?精神污染?物理风险?开什么玩笑!这只是一段37秒的、安静得能让人睡着的黄昏教室景象!一个老教授眼中无用的片段!哪里来的危险?系统疯了?还是……有什么我看不见的东西,潜藏在这片宁静的金色尘埃之下?
销毁倒计时的数字无情地跳动着:5…4…
理智在尖叫,警告我遵循系统指令。这是刻在每一个记忆收购员骨髓里的铁律。违反最高销毁指令的后果,足以让我在这个城市彻底消失,无声无息。
可那画面……那光线中悬浮的尘埃,那空荡教室的轮廓……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比恐惧更原始的本能疯狂地咆哮着!不行!不能让它消失!绝对不行!
我的手指快过了思考。几乎是凭借一种超越本能的肌肉记忆,在倒计时跳到“2”的瞬间,我猛地将左手腕上那块平平无奇的个人终端手环狠狠压向操作台底部一个极其隐蔽的凹槽!那里没有任何标识,是我在漫长的、枯燥的收购生涯里,为了给自己保留一点“私货”而偷偷加装的物理接口——一个绕过公司核心系统监管的“后门”。
“滴——”
一声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属于我私人系统的确认音响起。猩红的警告框和倒计时骤然定格在“1”,随即像信号不良的影像般剧烈扭曲、闪烁了一下,瞬间被强制关闭!光屏上,只剩下那段黄昏教室的画面,依旧安安静静地流淌着金色的光与尘。
警报声戛然而止。死寂重新统治了交易室,只剩下我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在回荡。冷汗浸透了后背,冰冷黏腻。我成功了?不,是暂时成功了。我强行中断了销毁程序,把这段被标记为“极度危险”的记忆,像偷窃一件价值连城的赃物一样,秘密地转移到了我自己加密的个人存储核心的最深处——一个理论上不会被公司主脑扫描到的角落。
但这成功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巨大的、冰冷的后怕和随之而来的、更强烈的探究欲。为什么?它到底“危险”在哪里?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刚才的惊鸿一瞥过于震撼,根本没来得及看清细节。我重新点开那段偷来的记忆,将画面放到最大,屏住呼吸,一寸寸地扫描。光柱中的尘埃,空置的桌椅,讲台……视线最终死死钉在教室前方的黑板上。
黑板很大,大部分地方被擦拭过,但边缘和角落残留着未能完全清除的粉笔痕迹。在黑板右下角,靠近边缘的地方,光线有些暗淡。就在那片模糊的灰白色粉笔印痕边缘,我看到了。
一个小小的、极其潦草的涂鸦。
线条歪歪扭扭,像是小孩子随手画的。
一只蝴蝶。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时间在那一刻被彻底冻结、粉碎。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沉向无底的深渊。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我猛地从椅子上站起,动作幅度之大带倒了椅子,沉重的椅身砸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但我完全没在意。我的手指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几乎无法准确操作终端。我粗暴地划开加密的私人相册,疯狂地向下翻找。那些被岁月侵蚀得模糊不清的数字老照片飞速掠过眼前。终于,指尖在一个名为“旧物”的文件夹上停下,点开。
里面只有寥寥几张照片。其中一张,是对着一本摊开的、纸张早已发黄变脆的笔记本内页拍摄的。笔记本的页眉,用稚嫩笨拙的笔迹写着名字:陈雨。那是姐姐的名字。在名字旁边,空白处,画着几个小小的图案。有歪歪扭扭的小花,有看不出形状的动物,还有……
一只蝴蝶。
同样歪歪扭扭的线条。同样潦草随意的姿态。翅膀的形状,那几道代表花纹的简单弧线……
和我刚刚在黄昏教室的黑板角落里,看到的那个模糊的涂鸦,一模一样!
二十年的时光轰然倒塌!姐姐陈雨的脸庞猛地冲破记忆的尘封,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她比我大四岁,总爱在课本和笔记本的边边角角画这种小小的蝴蝶。她说那是她的幸运符。二十年前,一个同样被夕阳染成金色的傍晚,她背着小书包,从离家不远的那所小学放学……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仿佛人间蒸发。警察搜寻了几个月,最终也只能以“疑似绑架失踪”草草结案。家,从那天起就碎了。父母在绝望和自责中迅速衰老、离去,只剩下我一个人,带着那个永远无法填补的黑洞,像幽灵一样活在这个冰冷城市的最底层。
这只蝴蝶……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一段被标记为“极度危险”的记忆里?出现在一个……老教授的记忆中?
巨大的震惊和眩晕感让我几乎站立不稳。我扶住冰冷的操作台边缘,冰凉的触感勉强拉回一丝理智。出售者!这段记忆的源头!ID:P-074,林远志!
我顾不上捡起翻倒的椅子,几乎是扑到光屏前,手指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僵硬,几次点错了虚拟按键。我颤抖着调出林远志教授的公开档案信息。
光屏刷新。一张证件照显示出来。照片上的老人面容清癯,戴着老式的黑框眼镜,眼神温和而睿智,嘴角带着学者特有的、略显拘谨的微笑。照片下方是他的身份信息:
>**姓名:林远志**
>**身份:国立大学应用物理学院,荣休教授**
>**研究领域:高能粒子基础理论、早期能量场稳定模型**
>**现状态:……**
“现状态”后面的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伤了我的眼睛。
**……已故。**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视线死死钉在下面一行小字上:
>**死亡时间:昨日,23:47**
>**死亡原因:意外坠楼住宅区高层阳台失足**
>**备注:警方初步调查无他杀嫌疑,事故处理中。**
昨天!就在昨天深夜!在我收购到这段记忆之前几个小时!这个刚刚出售了一段“无用”记忆碎片的老教授,死了?死于“意外”坠楼?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头顶,冻结了四肢百骸。冰冷的恐惧像无数细小的毒蛇,缠绕着脊椎向上爬行。太巧了!巧得令人毛骨悚然!一段藏着姐姐蝴蝶标记的“危险”记忆,一个刚刚出售了它就立刻“意外”身亡的记忆主人……
冷汗沿着我的太阳穴滑落,滴在操作台冰凉的金属表面上。交易室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体,带着铁锈和消毒水的味道,沉重地压迫着我的肺。我下意识地看向那扇厚重的隔音门,门外走廊上似乎有极其轻微的脚步声靠近,又迅速远去。是幻觉?还是……监视?
不,不能慌。姐姐的蝴蝶出现在这里,林教授的死绝非巧合。这条突然出现的、连接着二十年前那个绝望黄昏的线索,绝不能断!他出售的记忆,绝不止这一段!公司主脑标记它为“危险”并强制销毁,意味着它可能触动了某个核心秘密……但林教授本人,在他生前,或许出售过更多“垃圾”记忆!那些被系统判定为“低价值”、“无威胁”的碎片里,会不会还藏着别的拼图?
我强压下狂跳的心脏和翻涌的恐惧,手指再次在操作台上飞舞,速度快得几乎带出残影。这次的目标,是公司内部的记忆交易历史数据库——一个理论上只允许监管层访问的禁区。但我不是普通的收购员。漫长的、与这些冰冷数据和规则打交道的时间里,我早已像水渗入岩石的缝隙一样,悄悄摸清了系统某些不为人知的“后门”。利用一个极其隐蔽的、伪装成日常维护日志查询的漏洞协议,我小心翼翼地绕过了核心权限验证。
光屏闪烁,无数条加密记录如同瀑布般刷过。我迅速输入筛选条件:
**出售者ID:P-074林远志**
**交易类型:记忆碎片出售**
**时间范围:过去两年内**
**状态:已完成归档**
记录条数瞬间缩减到可管理的范围。我一条条快速扫过。大部分记忆标签都透着暮年生活的单调和倦怠:《翻阅旧期刊片段》、《午后小憩被电话惊醒》、《公园长椅看鸽子重复片段》……典型的“无用”垃圾。直到我的目光锁定在其中几条上:
>**交易记录 #P074-883**
>**记忆描述:整理旧办公室文件模糊片段,约15秒**
>**归档路径:Sector-7 / 日常冗余 / 低情感波动**
>**交易记录 #P074-917**
>**记忆描述:校园小径步行重复场景,视角晃动**
>**归档路径:Sector-7 / 日常冗余 / 低情感波动**
>**交易记录 #P074-1022**
>**记忆描述:废弃实验楼走廊光线昏暗,时长:42秒**
>**归档路径:Sector-7 / 日常冗余 / 低情感波动**
废弃实验楼走廊……我的指尖停在这条记录上。这个描述,和那段危险的“黄昏教室”一样,带着某种指向性。而且,同样是“低情感波动”的“无用”记忆。直觉告诉我,它可能有关联。
没有丝毫犹豫,我立刻动用权限,将这三条记录指向的记忆数据包,连同之前那段偷来的“黄昏教室”,一起秘密下载到我的个人加密存储区。动作必须快,每一次非法访问都在增加被主脑审计程序捕捉到的风险。数据流无声地传输着,进度条缓慢而坚定地向前爬行。
完成!
我立刻断开了所有非法连接,清除了临时访问痕迹。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像一面破鼓。我抓起自己的旧帆布包,将那个存着所有“赃物”的个人终端核心模块塞进最内层的暗袋。不能在这里看!公司大楼的每一个角落都布满了无形的眼睛和耳朵。
必须离开。马上。
我推开交易室沉重的隔音门。外面是收购部长长的、光线惨白的走廊。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电子元件散热的微弱臭氧味。几个穿着同样灰色制服的同事低着头匆匆走过,步履匆忙,面无表情,像流水线上移动的零件。没有人多看我一眼。这种冷漠在此刻成了最好的掩护。
我低着头,汇入这灰色的人流,尽量让自己的步伐显得和往常一样疲惫而麻木。眼角的余光却像雷达般警惕地扫视着四周。走廊尽头,通往主电梯厅的拐角处,两个穿着深蓝色安保制服、身形异常高大的人影靠墙站着,双臂抱胸,似乎只是例行执勤。但他们的站姿过于笔挺,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过往的每一个人,像两尊沉默的、蓄势待发的门神。其中一个的耳廓里,隐约闪烁着一点微弱的红光——那是植入式通讯器的指示灯。
我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但后颈的汗毛却瞬间竖了起来。直觉像冰冷的针,刺入大脑。他们不是普通的保安。是公司内部安全部的人。行动组。他们在这里干什么?是因为林教授的死?还是……察觉到了销毁程序被异常中断?
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地擂动。我强迫自己保持匀速,视线平视前方,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每一步踩在光洁如镜的合成材料地板上,都感觉像是踩在薄冰上。距离那两个蓝制服越来越近。十米…五米…两米…擦肩而过。
没有阻拦。没有询问。只有两道冰冷、审视的目光短暂地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像探照灯扫过,随即移开。
我走进了拥挤的电梯轿厢,按下通往底层公共区的按钮。金属门缓缓合拢,将外面那惨白的灯光和压抑的气氛隔绝开来。电梯平稳下降,轿厢里只有几个人,同样沉默。我靠在冰冷的金属厢壁上,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口那股翻涌的铁锈味。刚才那短暂的对视,让我清晰地感觉到,某种无形的、巨大的阴影,已经悄然笼罩下来。
走出公司那栋冰冷庞大的合金巨兽,踏入黄昏笼罩的街道,我并没有感到丝毫轻松。城市巨大的全息广告牌在渐暗的天幕下亮起,变幻着刺眼的光影,将行人的脸映照得光怪陆离。悬浮车流在低空轨道上无声滑过,带起微弱的气流。喧嚣扑面而来,却只让我感到更深的孤寂和寒意。
我没有回家。那个狭小、仅能容身的胶囊公寓此刻显得格外不安全。我拐进一条狭窄、散发着食物酸腐和机油混合气味的后巷。巷子深处,藏着一家招牌几乎被油烟糊住的、叫“老张头”的破旧面馆。油腻的塑料门帘掀开,里面灯光昏暗,只有寥寥几个食客。浓重的油烟味和廉价消毒水味交织在一起。
角落最里面,一张油渍斑斑的小方桌旁,坐着一个穿着磨损皮夹克、头发油腻打绺的男人。他正埋头呼噜呼噜地吃着一碗飘着厚厚红油的面条。桌上放着一个旧得掉漆的黑色工具箱。
“老K。”我走过去,拉开他对面同样黏糊糊的椅子坐下,声音压得很低。
老K抬起头,露出一张被生活蹂躏得有些垮塌的脸,眼神却依旧带着点技术员特有的、警惕的锐利。他是我在这个城市底层挣扎时认识的,一个技术精湛但早已被“正规”行业淘汰的神经接口维修师兼黑市改装匠,偶尔也***做点不那么合法的信息擦除和硬件破解。我们合作过几次,彼此知道些底细。
“哟,稀客。”老K含糊地应了一声,警惕地扫了一眼周围,继续低头吸溜面条,“看着像被狗撵了?脸色跟死人差不多。”
“帮我弄个绝对干净的地方,老K,要快。”我没有任何寒暄,直接切入主题,声音绷紧得像一根随时会断的弦,“再给我一套‘墙’。” “墙”是我们之间的黑话,指物理隔绝外部信号、自带独立电源和反扫描功能的便携式安全屋装备。
老K咀嚼的动作顿住了。他放下筷子,油腻的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了敲,眯起眼仔细打量着我灰败的脸色和眼底深处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惊惶。几秒钟后,他端起碗,把剩下的汤底一饮而尽,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啧,麻烦味儿。”他抹了抹嘴,从油腻的皮夹克内袋里掏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黑色金属片,丢在桌子上,发出轻微的“嗒”一声。“东七区,下水道维护通道J-17号岔口,临时安全屋。口令是‘锈蚀齿轮’。‘墙’在屋里的工具箱下面。”
他站起身,拿起那个旧工具箱,动作显得有些沉重。“最近风声紧,安全部那群狗鼻子特别灵。自己小心点,别把晦气带给我。”他压低声音,说完便头也不回地掀开门帘,佝偻着背,迅速消失在门外昏暗的巷子里。
我抓起桌上的金属片——那是安全屋的物理钥匙兼定位器。冰冷坚硬的触感让我稍稍定神。付了面钱虽然老K没吃几口,我再次汇入街道的人流,但方向截然不同,朝着城市庞大基础设施那迷宫般的地下世界走去。
东七区。废弃已久的旧下水道维护通道。空气潮湿阴冷,弥漫着浓重的铁锈、淤泥和陈年油污的***气味。只有应急照明灯在头顶发出惨绿的光,勉强照亮布满苔藓和冷凝水的管壁。循着钥匙片上微弱的信号指引,我在如同巨兽肠道般错综复杂的通道里穿行。脚步声在空旷的管道中激起空洞的回响,每一步都显得格外清晰。
终于,在J-17号岔口一个不起眼的凹陷处,我找到了那扇伪装成锈蚀管壁的合金门。输入口令“锈蚀齿轮”,门无声地向内滑开。
里面空间极小,只够放下一张折叠椅和一个小工作台。空气循环系统发出低沉的嗡鸣。我迅速反锁上门,从工作台下拖出一个沉重的金属箱——老K留下的“墙”。
展开,激活。一层肉眼几乎不可见的淡蓝色能量场瞬间笼罩了整个狭小空间。工作台上亮起独立的电源指示灯和信号屏蔽状态灯。所有的绿光都稳定亮起。成了。一个暂时与外界隔绝的孤岛。
我坐到折叠椅上,冰冷的金属椅面让我打了个寒颤。深吸一口气,将那个存着所有“赃物”的个人终端核心模块连接上工作台的独立光脑。手指悬在操作界面上,微微颤抖。目标明确:那条标注着“废弃实验楼走廊”的记忆片段。
点开。
光脑屏幕亮起。画面比黄昏教室那段更加模糊、晃动。视角很低,像是在蹑手蹑脚地潜行。光线极度昏暗,只有远处安全出口指示牌发出幽幽的绿光,勉强勾勒出走廊的轮廓。两侧是斑驳脱落的墙皮和紧闭的、布满灰尘的金属门,门牌上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空气仿佛凝固着厚重的灰尘。
拍摄者林教授?似乎在警惕地观察着什么,镜头移动得非常缓慢、小心。突然,镜头猛地朝走廊前方一个拐角处推近!
画面剧烈晃动了一下,骤然定格。
焦点对准了拐角后一扇虚掩着的、厚重的防辐射铅门。门缝里透出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蓝白色光芒。那光芒非常诡异,不像任何稳定的照明设备,反而像……生物电流的闪烁?或者某种高能粒子在失控逸散?光芒每一次闪烁,都伴随着画面一阵极其细微、难以察觉的雪花噪点和扭曲,仿佛空间本身在随之波动。
更关键的是,就在那扇铅门的门框边缘,靠近门轴的下方——
一个模糊的、用尖锐硬物仓促刻划上去的记号!
线条同样歪歪扭扭,带着一种孩童般的笨拙和……深入金属的绝望力道。
一只蝴蝶!
和姐姐笔记本上的,和黄昏教室黑板角落里的,一模一样!
我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心脏像是被那只刻在铅门上的冰冷蝴蝶狠狠攫住!姐姐!她来过这里!她一定来过!这绝不是巧合!二十年前,她放学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不知为何,来到了大学校园深处这栋废弃的实验楼!她看到了什么?她在躲避什么?最后,她在绝望中,在那扇隔绝着未知危险的铅门上,刻下了她最后的印记——那只小小的蝴蝶!
林教授的记忆视角在这里戛然而止。画面最后,是那扇透着诡异蓝白光的铅门,以及门框上那只绝望的蝴蝶刻痕。他似乎被什么东西惊动了,画面猛地一黑,记忆结束。
窒息般的恐惧和巨大的悲痛如同冰冷的海水将我淹没。我靠在冰冷的椅背上,浑身脱力。姐姐……她最后的时刻,就在这里。就在这扇门后面。那诡异的蓝光是什么?林教授当时在做什么?他看到了姐姐吗?他……是否就是姐姐消失的原因?他晚年不断出售这些看似“无用”的记忆碎片,是忏悔?还是某种无法摆脱的折磨?
无数疑问和冰冷的猜测在脑海中疯狂冲撞。我必须知道真相!完整的真相!那段被标记为“极度危险”的黄昏教室记忆,是林教授记忆的源头,是拼图的最后一块!它里面一定藏着钥匙!
我猛地坐直身体,手指因为激动和决心而不再颤抖。调出那段偷来的、属于林远志的黄昏教室记忆。37秒的宁静假象。金色的光与尘。
这次,我调动了个人终端里所有能用的增强和分析工具。将画面放到最大,亮度、对比度、锐化……所有参数调到极限。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死死钉在黑板右下角那片模糊的区域。
那个潦草的蝴蝶涂鸦旁边……一定还有东西!之前被粉笔灰和光线模糊掉了!
增强后的画面噪点增多,但细节也强行被拉了出来。在蝴蝶涂鸦上方几厘米处,黑板粗糙的墨绿色底板上,隐约露出几道被擦拭得极其淡薄、几乎与黑板底色融为一体的白色粉笔痕迹。
是字迹!非常小,非常潦草!
我屏住呼吸,将那个区域单独截取,进行超高倍放大和边缘锐化。像素点被拉伸、扭曲,但几个残缺的字符轮廓,终于在算法的强拉硬拽下,勉强显现出来:
`...Λ...Δ...Γ...`
不是文字!是符号!希腊字母!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调动着所有关于林远志教授背景的知识碎片。应用物理学……高能粒子理论……早期能量场稳定模型……
`Λ` (Lambda) … `Δ` (Delta) … `Γ` (Gam***) …
一个极其古老、几乎被现代高能物理学界抛弃的基础能量场方程组成部分的符号序列!它代表一种非常早期的、试图人工约束和稳定微观粒子流的理论模型,因为存在致命的、无法解决的能量逸散和空间畸变风险,早在姐姐失踪那个年代就被主流学界证明为不可行而彻底封存!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一所小学废弃教室的黑板上?林教授写在这里做什么?
除非……除非他当年,就在这间伪装成普通教室的地方,偷偷重启了那个被禁止的、危险的实验!
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所有线索像散落的珠子,被一根冰冷的线猛地串了起来!姐姐放学路上,或许是无意间闯入了这栋挂着“小学”牌子、实则进行非法实验的旧楼。她看到了不该看的——这黑板上的方程,以及……那扇铅门后逸散出的诡异蓝光!她被发现了!然后……灭口!林教授就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他晚年的恐惧和不断出售相关记忆的行为,就是无法承受的良心煎熬!
就在这时——
“滋啦……滋啦……”
一阵极其细微、断断续续的电流杂音,毫无征兆地从我身后传来!在这绝对屏蔽信号的安全屋里!
我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不可能!“墙”的屏蔽是绝对的!这声音……
我猛地回头!
声音的源头,是安全屋角落里,那个“墙”系统自带的一个不起眼的、用于环境监测的广角摄像头!它的镜头此刻正对着我,小小的指示灯本该是柔和的绿色,此刻却闪烁着一种极其不祥的、诡异的幽蓝!
更恐怖的是,那个镜头,正在极其缓慢、极其细微地……移动!调整着角度!像一个刚刚苏醒的、冰冷的眼球,无声地将焦点对准了我!
它不是环境监测器!它是……陷阱!“墙”系统本身,就是一个伪装成庇护所的牢笼!
“检测到……违规记忆……保存……”
一个冰冷、毫无起伏、带着明显电子合成痕迹的男声,突兀地从“墙”系统内置的微型扬声器里传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膜!
“清除……协议……启动……”
话音落下的瞬间!
安全屋唯一的合金门上方,一块不起眼的顶板“咔哒”一声弹开!一个造型极其简洁、线条流畅得如同艺术品的银白色装置无声地滑出!前端,一个深邃的、散发着微弱蓝光的圆孔,精准无比地,对准了我的后脑!
记忆清除枪!公司最高级别的物理灭口工具!它竟然被预先安装在这个“安全屋”里!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冰冷的枪口散发着死亡的气息。扬声器里那个冰冷的电子音没有再响起,只有清除枪内部能量积蓄时发出的、低沉而致命的“嗡——”鸣声,如同死神的低语,在狭小的空间里不断攀升。
我僵硬地坐在椅子上,甚至能感觉到后颈皮肤被那股无形的能量场激起的细微战栗。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只刻在铅门上的绝望蝴蝶,和眼前这即将终结一切的、散发着幽蓝光芒的枪口。
结束了?就这样……结束了?姐姐的真相,我的追寻,还有这刚刚窥见一角的巨大阴谋……
就在这绝望凝固的刹那,我的视线,被那清除枪光滑如镜的银白色外壳吸引了过去。幽蓝的光芒在它冰冷的表面上流淌、反射……在它靠近枪口位置的弧形反光面上,那流动的蓝光,在某个极其短暂的角度里,竟然隐约勾勒出一个图案的轮廓!
线条扭曲,带着一种无机质的冰冷感。
但那个形状……
一只振翅欲飞的……
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