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屋的空气带着一股陈腐的霉味,混杂着廉价消毒水刺鼻的气息,沉沉地压在陈默的胸口。
窗帘拉得严丝合缝,将窗外最后一点天光也彻底隔绝。黑暗中,只有他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每一次吸气,都像吞进一口冰冷的铁锈。他不敢开灯。黑暗中,
听觉被无限放大。水管里遥远的水滴声,像定时炸弹的倒计时。
楼板偶尔传来邻居模糊的走动,每一步都踩在他的神经末梢上。他蜷缩在冰冷的木地板上,
背死死抵着墙角,仿佛只有这坚硬的触感才能给他一丝虚假的安全感。
汗水浸透了后背的T恤,黏腻冰凉。三天了。
详尽的检测报告和偷偷录下的生产车间污水直排视频发给环保局和几家影响力最大的媒体后,
他就成了惊弓之鸟。手机早已关机,扔进了护城河。
这座位于城市边缘、鱼龙混杂的旧小区顶楼单间,
是他用假身份证和最后一点现金租下的“安全屋”。可这里,真的安全吗?
那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脑海——他们找到他了。利达化工的老板张彪,
那个在本地手眼通天、心狠手辣的角色。陈默举报的,不是简单的排污违规,
黑幕:篡改关键数据、使用国家明令禁止的高致癌原料、长达数年的系统性造假和污染瞒报。
张彪放出的话,他托人辗转听到过,冰冷得如同淬毒的刀锋:“挖地三尺,
也要把那个吃里扒外的杂碎给我‘处理’干净。”“处理”。这两个字在陈默舌尖滚过,
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喉咙干得冒烟,胃袋因为长时间的紧张和饥饿,一阵阵地痉挛抽搐。
不能再这样瘫着了。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手脚并用地从墙角爬了起来。
膝盖磕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生疼。他摸索着,像瞎子一样在绝对的黑暗中移动,
凭着记忆的方向,朝那张唯一的、硬邦邦的弹簧床挪去。床底下,
塞着他匆忙带来的一个简易工具箱和一个装着几包压缩饼干和瓶装水的背包。他需要光。
哪怕是最微弱的光,也能驱散一点这几乎要把他逼疯的黑暗和恐惧。
他记得工具箱里有一支备用的强光手电筒。他摸索到床沿,冰冷的金属框架硌着他的指尖。
他屏住呼吸,俯下身,几乎是趴在了地上,将手臂探入那深不见底的床下黑暗之中。
指尖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摸索,触碰到冰冷的金属工具盒棱角。他松了口气,
用力将它拖了出来。沉重的铁盒与粗糙的水泥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哐啷”声,
在寂静中如同惊雷炸响。陈默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跳出嗓子眼。他僵在原地,
连呼吸都停滞了,耳朵像雷达一样拼命捕捉着黑暗中的任何一丝异动。死寂。
只有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他暗骂自己神经过敏,定了定神,打开工具箱,
手指急切地在冰冷的工具间翻找。手电筒冰凉的筒身被他紧紧攥在手里,
如同握住了救命的稻草。他颤抖着手指按下开关。“啪嗒。
”一道刺眼的白光骤然撕裂了浓稠的黑暗,如同利剑劈开混沌。光束直直射向天花板,
在布满污渍的天花板上投下一个晃动的、巨大的光斑。
久违的光线让陈默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涌了上来。他适应了几秒,
才缓缓移动光束,开始审视这个他仅住了三天的“避难所”。光束扫过斑驳脱落的墙皮,
扫过墙角堆积的、前任租客留下的废弃纸箱,
扫过那张油漆剥落、露出深色木纹的破旧小方桌……最后,光束的末端,
不经意地扫过床沿下方,那片他刚刚拖出工具箱的区域。光柱的边缘,
清晰地照亮了床底深处,靠近内侧墙壁的角落。那里,一点猩红,突兀地刺进了陈默的瞳孔。
像一滴凝固的、肮脏的血。陈默的动作瞬间凝固了。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猛地窜起,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他像是被那点猩红钉在了原地,
动弹不得,只有握着电筒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带动着光束也在那点猩红上疯狂地晃动。那不是血。他强迫自己将光束死死定住,
死死地聚焦在那一点上。那是一枚烟头。一枚被粗暴地摁灭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的烟头。
过滤嘴是廉价的黄色海绵,已经被挤压得严重变形。烟蒂部分残留着灰白的烟灰,
但靠近过滤嘴的一小截烟纸,
还顽强地保留着一种……新鲜的、尚未被灰尘完全覆盖的暗黄色。陈默不抽烟。从来都不。
这间屋子,他搬进来时,房东信誓旦旦地说空置了至少半年,上一个租客是个不抽烟的女人。
他入住后,门窗紧闭,从未开启。那么,这枚烟头……是谁的?
什么时候……被摁灭在他的床底下的?一个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念头,如同巨蟒,
猛地缠紧了他的心脏——有人进来过!在他离开的时候,或者……甚至在他“躲藏”的时候!
恐惧如同实质的海水,瞬间将他淹没。他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动作大得带倒了身后的椅子,
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他顾不上这些,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强光手电的光柱像受惊的野兽,在房间里毫无章法地乱晃,
扫过紧闭的房门,扫过紧闭的窗户,扫过每一个可能藏匿着危险的阴影角落。
冷汗如同瀑布般从额角、后背涌出,瞬间浸透了薄薄的衣衫。报警!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混沌的恐惧。他几乎是扑到那张破旧的小方桌前,
颤抖着抓起那个同样破旧、布满油腻的座机电话听筒。听筒里传来空洞的忙音,
像死神的叹息。他这才想起,为了彻底切断联系,他入住第一天就拔掉了电话线!没有手机,
座机是摆设。唯一的出口是那扇门……门外,会不会正有人等着他自投罗网?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神经。他像一头困兽,
在狭小的房间里焦躁地踱步,目光一次次扫过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了生死的房门。最终,
对那枚烟头背后所代表的未知危险的恐惧,压倒了对门外可能埋伏的恐惧。他必须出去!
必须找到能联系外界的地方!他猛地冲到门后,耳朵死死贴在冰冷的、布满划痕的木板门上,
屏息凝神,倾听着门外的动静。死寂。只有自己血液冲击耳膜的轰鸣声。他颤抖着,
用尽全身力气压下门把手内侧那个小小的金属旋钮——反锁旋钮弹开的轻微“咔哒”声,
此刻听来如同惊雷。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房门!
老旧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悠长刺耳的“吱呀——”声,
在空旷安静的楼道里被无限放大、回荡,显得格外瘆人。陈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身体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随时准备应对门后可能出现的袭击。门外,空无一人。
昏暗的楼道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了布满灰尘和蛛网的狭窄空间。楼梯口黑洞洞的,
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对面邻居的房门紧闭着,毫无声息。没有人。至少现在没有。
陈默不敢有丝毫耽搁,像被鬼追着一样,一步三个台阶地冲下了黑黢黢的楼梯。
他的脚步在空旷的楼道里激起巨大的回响,咚咚咚地撞击着他的耳膜和心脏。冲出单元门,
夜晚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他贪婪地吸了几口,却丝毫无法平息内心的狂涛骇浪。
他辨不清方向,只是凭着本能,朝着记忆中小区外主干道方向狂奔。
路灯昏黄的光线将他的影子在身后拉长、扭曲,像一个紧紧追赶的幽灵。每一次拐角,
他都疑神疑鬼地猛回头,生怕黑暗中窜出什么。
直到看到街角那家24小时便利店的明亮灯光,他才像濒死的人看到陆地,一头扎了进去。
“电……电话!报警!我要报警!”陈默冲进便利店,双手撑在冰冷的玻璃柜台上,
胸膛剧烈起伏,话都说不连贯,汗水顺着额发往下滴。他脸色惨白,眼神涣散,
如同刚从地狱爬出来。柜台后值夜班的年轻店员被他吓了一跳,看着他这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柜台上的座机推了过去。陈默抓起听筒,手指抖得几乎按不准号码键。
几次错按,终于拨通了110。“喂?110吗?我要报案!有人……有人进过我的出租屋!
在我床底下发现了烟头!我怀疑……怀疑有人要杀我!”他语无伦次,声音嘶哑而尖利,
每一个字都带着无法掩饰的巨大恐惧。电话那头的接线员声音带着程式化的冷静:“先生,
您别急,慢慢说。地址?哪里发现的烟头?您丢了什么东西没有?
”“地址是城西老机床厂家属院,三栋二单元顶楼西户!烟头在床底下!我没丢东西!
但我感觉有人进去过!真的!我……”陈默急切地解释着,
试图让对方理解自己面临的巨大危险,“我很危险!有人要杀我!”“好的,先生,
您说的地址我们记下了。城西老机床厂家属院三栋二单元顶楼西户,对吗?
”接线员的语气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我们马上通知辖区派出所民警过去看看。请您保持冷静,待在安全的地方。
”“他们什么时候能到?”陈默追问,声音里充满了急切。“民警会尽快赶过去。
请您保持电话畅通……哦,您是用座机打的?那请留在原地等待,
或者保持这个座机附近有人。”接线员顿了顿,补充道,“先生,根据您描述的情况,
目前没有明显财物损失和人身伤害迹象。您是否……最近压力比较大?或者独居有些不适应?
”最后那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刺进了陈默的神经。“没有!不是压力!
是真的有人要害我!”他几乎要吼出来,但电话那头只剩下礼貌而冰冷的忙音。
便利店的冷气开得很足,陈默却感觉不到丝毫凉爽。店员投来疑惑又略带警惕的目光。
他颓然地放下电话,靠在冰柜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警察的态度,像一盆冷水,
浇灭了他最后一点希望。他们不信。他们觉得他疯了,是个被臆想症折磨的独居可怜虫。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被拉得无限漫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陈默在便利店门口徘徊,
目光死死盯着小区入口的方向。大约半个小时后,
一辆闪烁着红蓝警灯的警车终于慢悠悠地驶入了陈默的视线,停在了三栋楼下。
陈默立刻冲了过去。车上下来两个警察。一个年纪稍大,约莫四十多岁,身材敦实,
脸上带着熬夜的疲惫和一种见怪不怪的麻木。另一个很年轻,像是刚参加工作不久,
脸上还带着点青涩。“是你报的警?”年长的警察打了个哈欠,抬眼看了看陈默,
眼神锐利地上下扫视着他狼狈的样子。“是我!警察同志!就在上面!我床底下发现了烟头!
”陈默急切地指着楼上,语速快得像机关枪,“我敢肯定有人偷偷进去过!
我最近……我最近惹了点麻烦,有人想对我不利!”年轻警察拿出记录本准备记录。
年长警察却摆了摆手,示意陈默带路:“先上去看看情况吧。”三人沉默地走上黑暗的楼梯。
陈默掏出钥匙打开房门,一股混合着霉味和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立刻打开了房间的灯——惨白的节能灯光瞬间照亮了狭小简陋的房间。他径直走到床边,
指着床下的角落:“就在那里!我用手电照到的!”年长警察没说话,
从腰间取下一个强光警用手电,蹲下身,动作熟练地朝床底深处照去。年轻警察也凑过去看。
光束在那片区域仔细扫过。几秒钟后,年长警察直起身,关掉了手电,
脸上那点仅存的严肃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无奈和淡淡不耐烦的表情。“烟头?
”他拍了拍膝盖上的灰,语气平淡,“没看见啊。床底下除了灰,就一点碎纸片,
还有个破塑料袋。”他转头看向陈默,“小伙子,你是不是看花眼了?这地方灰尘这么大,
光线又暗。”陈默如遭雷击!“不可能!我明明看见了!就在那个角落!一个黄色的过滤嘴!
”他激动地冲到床边,几乎要趴下去自己找。年轻警察拦住了他:“先生,您冷静点。
我们仔细看过了,确实没有烟头。”他环顾了一下房间,目光扫过紧闭的窗户和门锁,
“门窗都是完好的,没有被撬痕迹。屋里也没有被翻动过的迹象。您确定……没记错位置?
或者,是不是您自己什么时候不小心掉的,忘了?”“我从来不抽烟!”陈默几乎吼出来,
额头上青筋暴起,“一定是有人进来过!警察同志,你们相信我!我真的有危险!
”年长警察叹了口气,拍了拍陈默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
带着一种过来人的安抚意味:“小伙子,干我们这行,见得多了。压力大,一个人住,
就容易胡思乱想。有时候风吹个塑料袋,或者楼上掉个东西,听着都像脚步声。
幻视幻听也正常。听哥一句劝,别自己吓自己。实在害怕,就换个地方住,
或者找个朋友来陪陪。”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结论性,
仿佛陈默的恐惧只是一个需要被纠正的错误认知。“行了,虚惊一场。以后遇到事情,
看清楚再报警。”年长警察对年轻警察使了个眼色,两人不再理会呆若木鸡的陈默,
转身走出了房间。门被轻轻带上。房间里只剩下陈默一个人,站在惨白的灯光下,
如同被遗弃在孤岛。警察的话像冰冷的石块,砸在他的心上。看花眼了?幻视?压力大?不!
不可能!他猛地冲到床边,再次趴下,半个身子都探进了床底。浓重的灰尘味呛得他直咳嗽。
他睁大眼睛,在警用手电刚才照射过的角落疯狂地搜寻。没有!真的没有了!
那片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除了几道他自己拖拽工具箱留下的新鲜划痕,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