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断刃嘉德拍卖行预展大厅的空气,沉甸甸地坠着金钱、欲望与历史的尘埃。
水晶吊灯泼洒下冰冷璀璨的光,将一件件穿越时光而来的器物笼罩其中,
每一件都标着令人咋舌的数字。低沉的议论声、偶尔响起的赞叹,
如同背景里持续不断的嗡鸣。林燃就站在这嗡鸣的中心,
站在一件清乾隆粉彩百蝶穿花天球瓶前。她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烟灰色西装套裙,
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露出修长而线条清晰的脖颈。脸上脂粉不施,唯有一双眼睛,
明亮、冷静,像被冰水淬炼过的黑曜石,专注地扫过瓶身上每一只姿态各异的彩蝶。
“诸位请看,”她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周围的杂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稳,
“乾隆粉彩以繁复华丽著称,但顶级官窑的‘繁’,是‘繁而不乱’,是‘密中有序’。
这蝴蝶翅膀的渲染,从浓到淡的过渡极其自然,翅膀边缘的‘玻璃白’堆叠恰到好处,
正是典型的‘轧道’工艺……”她指尖带着白手套,虚点着瓶身几处关键细节,
精准如同外科手术刀,剖析着这件艺术品的灵魂与价值。
几位衣着不凡的VIP客户围在她身边,目光追随着她的指尖,频频点头。
林燃是嘉德瓷器部的金字招牌,年轻,
却已在腥风血雨的鉴定圈子里搏出了“火眼金睛”的名头。她的话语,就是权威,
就是市场信心的锚点。她的自信并非张扬,而是如同她鉴定的古瓷本身,
是一种内敛的、经过千锤百炼的坚实。“林老师,有您在,我们心里就踏实了。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收藏家由衷地说。林燃唇角微弯,一个极淡的职业化弧度:“分内之事,
陈老过誉了。”就在这时,预展大厅入口处传来一阵克制的骚动。所有人的目光,
包括林燃的,都被吸引了过去。
拍卖行总经理孙茂亲自陪同着一位身材高大、穿着深灰色高定西装的男人走了进来。
那男人面容轮廓深邃,眉骨压得很低,眼神沉静如古井,
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冷冽气息。他微微颔首回应着孙茂的低声介绍,
目光却并未在任何一件展品上过多停留,仿佛眼前价值连城的珍宝不过是寻常摆设。
林燃认得他。傅屿川。傅氏集团的年轻掌舵人,背景深厚,行事低调神秘。他的出现,
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信号。孙茂脸上堆满了近乎谄媚的笑容,
引着傅屿川径直走向预展大厅最中心、被独立射灯笼罩的展台。那里,
一件瓷器正静静地安放在深色丝绒之上,散发着令人屏息的光泽。
当覆盖其上的最后一块防尘绒布被戴着白手套的工作人员小心翼翼揭开时,
整个大厅瞬间陷入了奇异的寂静,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惊叹。
一件明永乐甜白釉暗刻龙纹玉壶春瓶。它亭亭玉立,线条流畅得如同仕***美的腰肢。
那釉色,纯净、温润、莹白如凝脂,毫无杂色,仿佛吸纳了月光最精华的部分。瓶身之上,
暗刻的龙纹在灯光下若隐若现,线条磅礴流畅,龙首威严,龙爪遒劲有力,龙身盘旋飞腾,
带着一种内敛却震撼人心的皇家气度。品相完美无瑕,时间仿佛在它面前失去了侵蚀的力量。
估价一栏,那后面跟着的一长串零,无声地宣告着它“重器”的身份。“诸位贵宾,
”孙茂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他环视全场,最后目光落在傅屿川身上,带着无上的敬意,
“接下来,是我们本次秋拍的压轴之宝,傅先生惠让的——明永乐甜白釉暗刻龙纹玉壶春瓶!
此瓶传承有序,釉色绝伦,暗刻龙纹乃永乐官窑巅峰技艺之体现,举世罕见!”掌声雷动,
目光炽热。所有人都明白,这件东西,将是今晚、乃至整个拍卖季的绝对焦点。
傅屿川微微侧身,向众人颔首致意,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眼神深邃难测。按照流程,
在正式开拍前,需要首席鉴定师进行最后的核验确认。孙茂看向林燃,
眼神里充满信任和期待:“林燃,你再看看,万无一失。”“好的,孙总。”林燃应声,
接过助理递来的全新白手套换上,又从工具箱里取出高倍放大镜和强光手电。
她的动作依旧沉稳,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当目光触及那纯净无瑕的甜白釉面时,
心脏的某根弦被无形地拨动了一下。一种极其细微的、属于顶级鉴定师的本能直觉,
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捕捉到了一丝不和谐的波动。她走上前,靠近展台。
那玉壶春瓶在射灯下美得惊心动魄。她先是用肉眼,
以不同角度仔细观察釉面光泽、瓶身线条、底足的处理。
一切似乎都完美符合永乐官窑的特征。然后,她举起了高倍放大镜。
镜头缓缓扫过莹润的釉面。在放大数十倍的视野里,
釉层内部的气泡形态、分布……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协调感开始浮现。
真品经历数百年自然氧化,釉面气泡的“老化”痕迹应是自然、有聚有散的,如同湖面涟漪。
而眼前这件……气泡的“旧化”似乎过于均匀了?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刻意涂抹过?她的指尖,
隔着薄薄的手套,极其小心地拂过瓶身暗刻龙纹的边缘。永乐时期的刻工,刀锋深峻,
线条转折处利落干净,边缘会因釉料流动而自然形成微妙的“积釉”感。
而指腹下传来的触感……那“积釉”的过渡,似乎少了一点时间的自然沉淀,
多了一分人工的刻意圆润?林燃的心跳,不易察觉地加快了半拍。她不动声色,
又用强光手电聚焦照射瓶底露胎的圈足部位。真品永乐甜白釉瓷胎质细腻洁白,
俗称“糯米胎”,在强光侧打时,胎土结构致密,杂质分布有自然的韵律。而此刻,
在刺眼的光束下,胎土的致密度似乎……过于均匀了?某些肉眼难辨的杂质微粒的分布,
隐隐透出一种人为控制的痕迹?这些发现,每一个单独拿出来都可能是她过于敏感,
但叠加在一起,如同一根根冰冷的针,刺向她职业信仰的基石。冷汗,无声地从她背脊渗出。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全场。孙茂正红光满面地与傅屿川低声交谈,
脸上洋溢着志在必得的笑容。其他高层也围在周围,气氛热烈。预展图录早已发出,
拍品信息已录入系统,撤回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嘉德数十年积累的声誉轰然倒塌,
意味着天价的赔偿,意味着整个瓷器部门的灾难,也意味着她林燃职业生涯的终结。
时间仿佛凝固了。林燃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职业操守,
对“真”近乎偏执的信仰,与现实的巨大压力在她脑中激烈碰撞。她瞥了一眼傅屿川,
他依旧神色淡漠,仿佛眼前的一切与他无关。那句“傅先生惠让”再次在她耳边响起。
是他委托的拍品。如果她此刻沉默,无人能质疑,这件“重器”将顺利拍出,天价成交,
所有人皆大欢喜,除了被蒙蔽的买家。可是,那件器物本身呢?那被扭曲的历史呢?
那建立在巨大欺骗之上的“完美”呢?一个声音在她心底呐喊:不!就在孙茂清了清嗓子,
满面春风地准备走向主持台,
正式宣布这件压轴拍品开始接受竞价时——林燃猛地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冰冷刺骨,
直灌入肺腑,瞬间压下了所有的犹豫和恐惧。她挺直了脊背,像一柄骤然出鞘的寒刃,
拨开前面的人群,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到了聚光灯下,走到了孙茂和傅屿川面前。
所有的议论声、赞叹声戛然而止。几百道目光,带着惊愕、疑惑、不解,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水晶灯的光芒似乎都黯淡了几分,只留下她孤绝的身影。“抱歉,孙总,傅先生,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冰珠投入滚油,瞬间炸裂了凝固的空气,
清晰地传入大厅每一个角落,“这件‘永乐甜白釉暗刻龙纹玉壶春瓶’……”她顿了一下,
目光锐利如电,直刺展台上那件完美的器物,一字一句,斩钉截铁:“是赝品。
”“轰——”死寂。绝对的死寂。时间仿佛被一只巨手攥住,停滞不前。
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惊愕、难以置信、茫然、幸灾乐祸……无数复杂的情绪在数百张面孔上无声地炸开,
交织成一片无声的惊涛骇浪。孙茂脸上的笑容瞬间僵死,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尽,
变得惨白如纸。他死死盯着林燃,眼珠暴突,嘴唇哆嗦着,像一条被扔上岸濒死的鱼,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灭顶恐惧,
瞬间攫住了他。嘉德的高层们,刚才还沉浸在即将迎来天价拍品的狂喜中,
此刻如同被集体施了石化咒,僵在原地,脸上的表情从错愕迅速转为惊恐和暴怒。
傅屿川的反应,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最初那零点几秒的绝对静止之后,
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感。他的目光,
不再是之前的疏离淡漠,而是像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穿透空气,
精准地、沉沉地锁定了站在聚光灯下的林燃。那眼神,起初是极致的冰寒,深不见底,
仿佛西伯利亚荒原上万年不化的冻土。但就在这冰层的最深处,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纹出现了。
那裂纹迅速蔓延、扩大,如同遭遇重击的钢化玻璃,发出无声的悲鸣。冰层轰然碎裂,
露出了底下汹涌翻腾的、浓得化不开的痛楚。那痛楚如此真实,如此沉重,
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破碎感,瞬间席卷了他整张冷峻的脸。
他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弧度。那不是笑,是冰刃在寒冰上刻出的裂痕,冰冷、尖锐,
带着一种近乎自嘲的悲凉。那弧度牵扯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显出一种近乎疼痛的扭曲。
他向前迈了一步。皮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沉重、如同丧钟般的“叩”声。
这一步,让他彻底脱离了角落的阴影,完全暴露在所有人惊骇的视线中心。他停在林燃面前,
距离近得能让她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翻腾的痛苦风暴和冰层碎裂后残留的尖锐棱角。
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地底深处的闷雷,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
清晰地砸在死寂的大厅里,
也狠狠砸在林燃骤然紧缩的心脏上:“林燃小姐……”他念出她的名字,声音里淬着冰渣。
“这份‘赝品’……”他微微侧身,目光扫过展台上那件此刻显得无比刺眼的玉壶春瓶,
眼神里的痛楚浓烈得令人窒息,“是我父亲……生前唯一的珍藏。”他顿了顿,
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一口滚烫的熔岩,“是他……留在这世上,
给我的最后念想。”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声音不高,
却带着一种摧心裂肺的力量,清晰地回荡在落针可闻的大厅里。
“你当众这一句‘赝品’……”傅屿川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林燃脸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痛,有恨,有失望,还有一种沉重的、几乎将她压垮的控诉,“断送的,
不仅是嘉德的声誉……”他微微倾身,逼近一步,
那股冰冷而痛苦的气息几乎将林燃完全笼罩。“更是……一个儿子,对亡父最后的一点念想。
”“轰——”这句话,如同最后一记重锤,彻底将林燃钉死在原地。
她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职业的自信、捍卫真相的决心,
在他那沉重如山的“遗物”和“念想”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残忍。
巨大的冲击让她眼前一阵发黑,耳中嗡鸣不止。她看到孙茂面如死灰,
般的怨毒目光;看到全场宾客脸上写满了震惊、同情、以及对她这个“刽子手”的无声指责。
傅屿川不再看她。他眼中的痛苦风暴似乎瞬间被重新冰封,只剩下拒人千里的寒意。
他转向面无人色的孙茂,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冰冷,甚至更甚,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孙总,
看来嘉德的鉴定流程,需要彻底整顿了。这件东西,立刻撤拍。后续事宜,
我的律师会联系贵行。”说完,他不再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决绝地转身。
深灰色的西装背影在璀璨而冰冷的水晶灯光下,拉出一道孤绝而沉重的影子。
他穿过鸦雀无声的人群,每一步都像踏在冰面上,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凛冽,径直走向出口,
消失在门外走廊的阴影里。留下一个彻底炸锅、乱成一团的拍卖预展现场,
和一个被钉在耻辱柱上、脸色惨白如纸的林燃。
孙茂暴怒的咆哮、高层的质问、宾客的议论如同潮水般向她涌来,将她淹没。她站在原地,
傅屿川那句“断送……最后的一点念想”如同魔咒,在她脑中反复回响,冰冷刺骨。当晚,
城市华灯初上,霓虹勾勒出冰冷的繁华轮廓。林燃独自回到自己位于市中心高级公寓的顶层。
空旷的房间,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却遥远的城市灯火,映得室内一片冷清。没有开灯。
她脱掉高跟鞋,赤脚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一步步走到落地窗前。窗外万家灯火,
没有一盏为她而亮。
茂暴怒扭曲的脸、同行们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像无数碎片在她脑中疯狂旋转、切割。
她靠着冰冷的玻璃滑坐在地板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无声地耸动着。不是嚎啕大哭,
是压抑到极致的、无声的崩溃。职业生涯的巅峰,她引以为傲的“火眼金睛”,
在短短几小时内被彻底碾碎。嘉德的金字招牌,她苦心经营的一切,
随着傅屿川的离开和那句“撤拍”,轰然倒塌。业内再无她的立锥之地。不知过了多久,
门***突兀地响起,尖锐地刺破了死寂。林燃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
眼神却已重新凝聚起冰冷的戒备。她抹了把脸,站起身,走到门后,透过猫眼向外看。
是公寓楼穿着制服的物业管家,手里拿着一个快递文件袋和一个普通的素白信封。“林小姐,
有您的急件和信件。”管家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她深吸一口气,打开门。
管家将东西递给她,公式化地说了句“晚安”便离开了。林燃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
她先拆开了那个印着“嘉德拍卖行”字样的快递文件袋。里面只有薄薄两张纸。
一张是打印工整的解雇通知书。措辞冰冷公式化,感谢她过往的贡献多么讽刺,
但“因严重工作失误,给公司声誉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依据公司条例,
予以立即解除劳动合同。落款是孙茂龙飞凤舞的签名,透着浓浓的怨气。
另一张是数额不菲的支票,是所谓的“补偿金”。数字不小,但更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买断她过去所有的价值。林燃面无表情地将解雇信和支票扔在玄关的矮柜上。
它们像两片肮脏的落叶,与这冰冷奢华的环境格格不入。她的目光,
落在了那个没有任何标识的素白信封上。信封很薄,纸质厚实挺括,触手微凉。
没有寄件人信息,只在正面打印着她的名字:林燃。一种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攀升。
她拿起信封,走到客厅,在唯一亮着的一盏落地阅读灯下坐下。
昏黄的光线勾勒着她紧绷的侧脸。她用裁纸刀小心地划开封口。
里面只有一张质地同样优良的白色打印纸。展开。是一份合约。
标题简洁冷酷:私人瓷器鉴定顾问聘用协议甲方一栏,空白。乙方一栏,
打印着她的名字:林燃。聘用期限:自签约日起,至专项任务完成止。
工作内容:作为甲方私人瓷器鉴定顾问,
乐甜白釉暗刻龙纹玉壶春瓶”指嘉德预展撤拍之赝品的制作源头、技术特征及流通链条。
工作方式:完全服从甲方安排,严格保密。报酬:空白处,
一个手写的、遒劲有力的数字跃入眼帘,后面跟着一串零。
那是一个足以让任何人暂时忘却眼前困境、甚至为之疯狂的天价数字。
足够她几年甚至更久不工作也能维持优渥生活。而在甲方署名处,只有一个名字。
不是打印的。是手写的。笔锋凌厉,力透纸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如同它的主人给她的第一印象:傅屿川。林燃的指尖瞬间冰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
一下,又一下。傅屿川!那个在预展现场,
用“亡父遗物”、“最后念想”将她钉在耻辱柱上的男人!
那个带着一身冰冷痛楚和沉重恨意离开的男人!现在,他送来一份合约。一份天价的合约。
一份要她为他工作的合约。目标,正是她亲手断定为赝品的那只瓶子!他要追查赝品的源头?
为什么?是报复?用这种方式将她绑在身边,慢慢折磨?
用金钱来羞辱她这个毁了他父亲“遗物”的人?还是……他其实也怀疑那件东西的真伪?
他父亲的死另有隐情?那句痛彻心扉的“遗物”,背后藏着更深的秘密?又或者,
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林燃死死盯着“傅屿川”那三个字。
灯光下,墨迹仿佛带着冰冷的温度,又像燃烧着幽暗的火焰。
那个男人深邃难测的眼神、冰层碎裂后露出的痛楚、孤绝离去的背影……交替在她脑中闪现。
解雇信和支票冰冷地躺在矮柜上,宣告着她过去世界的崩塌。眼前这份合约,
像一张通往未知深渊的门票,散发着危险而诱人的气息。
追查赝品的源头……这本身就是对她专业判断最有力的捍卫!
如果她能找到确凿的证据证明那确实是赝品,并且找出是谁、用何种手段制造了它,
那么她今天的“断送”,将不再是失误,而是拨乱反正!她失去的名誉,就有机会亲手夺回!
对真相的渴求,对自身专业尊严近乎偏执的捍卫,如同在黑暗中点燃的微弱火苗,
瞬间压倒了恐惧和疑虑。解谜的诱惑,洗刷污名的可能,
还有那份让她无法忽视的天价报酬……重重因素交织在一起,在她心中激烈地碰撞。她知道,
签下这个名字,就等于主动跳进了傅屿川的局。无论这个局是复仇、是利用,还是别的什么,
都注定充满未知的风险。但是……她抬起头,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城市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而她,已无退路。凌晨的孤灯下,林燃拿起笔。
笔尖悬在乙方签名处,微微颤抖。最终,那笔尖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重重落下。林燃。
两个同样清晰有力的字,落在了傅屿川的名字下方。笔迹的墨水在灯光下幽幽反光,
如同签订了一份与魔鬼的契约。窗外的城市依旧在沉睡,
而一场围绕着真假、恩怨与未知真相的博弈,已悄然拉开了序幕。冰冷的空气里,
只剩下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以及那份签好名的合约,在灯下无声地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2、窑火与旧影引擎的轰鸣声被隔绝在厚重的车窗之外,高速路两侧的风景飞速倒退,
由钢筋混凝土的丛林逐渐过渡为起伏的丘陵和点缀其间的青瓦白墙。空气似乎也变得不同,
带着南方特有的湿润,隐隐夹杂着一丝……烟火气。林燃坐在豪华轿车的后排,
身体微微侧向窗外。她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米白色羊绒衫,外面是卡其色风衣,
长发束成利落的马尾,素面朝天,只有眼底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窗外的风景无法真正映入她的眼帘,她的思绪还停留在昨夜那盏孤灯下签下的名字,
停留在那份散发着未知寒意的合约上。车内空间宽敞,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和疏离。
傅屿川坐在另一侧,离她很远,中间空出的位置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冰墙。他同样望着窗外,
侧脸线条冷硬,下颌线绷紧,周身散发的气息比嘉德预展那日更加沉郁冰冷。
从机场接上她到现在,除了必要的指令性话语“上车”、“行李放后面”,
他再没开过口。仿佛坐在他身边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而是一件需要被运送到指定地点的物品。林燃也乐得沉默。她需要时间整理思绪,
观察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充满诡异色彩的“工作”。
她将那份合约仔细研读了无数遍,条款清晰明确,报酬丰厚得令人咋舌,
任务目标也直指核心——追查赝品源头。除了傅屿川本人,这份合约本身,看不出任何陷阱。
但越是这样,越让她觉得不安。那个在预展现场痛斥她毁掉亡父遗物的男人,
此刻却成了她的雇主,这本身就充满了荒谬和矛盾。他究竟想干什么?
是利用她找出造假者复仇?还是……另有所图?车子驶下高速,
进入一条略显狭窄但修整干净的省道。道路两旁的景象愈发古朴,
开始出现规模不一的陶瓷作坊、展示厅,巨大的瓷瓶、瓷板画矗立在路边,
构成独特的风景线。空气中那股烟火气,混合着泥土和水汽的味道,越来越浓。景德镇。
千年瓷都。车子最终驶离主路,拐进一片相对老旧、依山而建的街区。
这里的建筑多是低矮的砖房或木结构老屋,墙壁斑驳,青石板路蜿蜒向上,
路旁随处可见堆积的陶泥、废弃的素坯、晾晒的陶胚。
空气里弥漫着更浓重的粉尘味和一种被窑火长久熏染过的、略带焦糊的独特气息。
一些作坊门口敞开着,能看到里面匠人弯腰拉坯、画坯的身影,神情专注,仿佛与外界隔绝。
“到了。”司机低声道,将车停在一条仅容一车通过的窄巷口。傅屿川率先推门下车,
没有看林燃,径直走向巷子深处。林燃深吸了一口带着浓厚陶瓷工业气息的空气,
拎起自己的小行李箱,跟了上去。巷子很深,地面湿漉漉的,墙角生着青苔。越往里走,
环境越显杂乱和……隐秘。最终,
他们停在巷子尽头一扇毫不起眼的、刷着暗红色旧漆的木门前。
门楣上挂着一块小小的、被油烟熏得发黑的木牌,上面用朴拙的字体刻着三个字:泥火堂。
傅屿川抬手,叩响了门环。声音沉闷,在寂静的巷子里回荡。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露出一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浑浊的眼睛带着长久凝视细节的疲惫和一种小人物特有的警惕,
扫过门外衣着光鲜、气质迥异的两人。他看起来六十多岁,身形干瘦,双手粗糙,
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陶泥颜色——这是一双属于老匠人的手。“找谁?
”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李伯?”傅屿川开口,声音低沉平稳,
收敛了在拍卖行时的冰冷威压,但仍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气场,“我们是从上海来的收藏家,
经朋友介绍,慕名而来,想看看您这里的‘老物件’,最好……是能‘定制’的那种。
”他刻意在“老物件”和“定制”上加了微妙的停顿。
李伯浑浊的眼睛在他们身上又扫视了一圈,尤其在林燃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评估风险。
最终,他拉开了门:“进来吧。”门内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地面是夯实的泥土地,
混杂着碎瓷片和陶泥。院子三面都是低矮的工棚,
满了各种形态的素坯、半成品瓷器、釉料桶、成堆的陶泥以及林燃熟悉的拉坯机、窑炉工具。
空气里粉尘弥漫,
混杂着陶泥的土腥味、釉料的化学气味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窑火熄灭后的余烬气息。
这里和光鲜亮丽的拍卖行,仿佛是两个世界。粗粝,原始,带着一种为生存而搏斗的烟火气。
李伯引着他们走进一间光线昏暗的工棚,里面堆放的器物更多,也更杂。
除了常见的仿明清青花、粉彩瓷器,角落里甚至能看到一些模仿更古老窑口的器物,
如仿宋汝窑、仿钧窑的瓶罐,品相高低不一。“随便看吧。”李伯指了指那些器物,
自己则走到一个角落的小板凳坐下,拿起一个半干的素坯,
用一把细小的修坯刀专注地刮着边缘,不再理会他们。但他的眼角余光,
始终若有若无地停留在两人身上,带着老江湖的审视。傅屿川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
目光看似随意地在堆积的器物上扫过,姿态放松,像一个真正来淘货的富家子。
林燃则立刻进入了工作状态。她戴上随身携带的薄棉手套比拍卖行的白手套更不起眼,
拿出一个高倍便携放大镜和一支微型强光手电。她先从一些摆在明面上的仿品看起。
拿起一只仿清雍正粉彩小杯,仔细查看釉面光泽、彩料发色、底足修胎。动作专业而安静,
如同在嘉德库房里例行检查。她时而用放大镜细看釉下气泡,时而用强光手电侧打胎骨。
李伯刮泥的动作似乎停顿了零点几秒,浑浊的眼珠朝她这边转动了一下。
林燃的心跳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着。她看似随意地移动着位置,
目光扫过那些堆放在角落、覆盖着厚厚灰尘、像是被淘汰的废弃素坯和瑕疵品。
这里光线更暗,杂物堆积如山,散发着陈旧的气息。突然,她的脚步停住了。
目光锁定在一堆被随意丢弃在墙角的、碎裂的素坯残片里。几片灰白色的陶泥碎片,
夹杂在众多普通残片中,看起来毫不起眼。但林燃的呼吸却下意识地屏住了。她蹲下身,
强光手电的光束精准地打在其中一片较大的残片上。光线穿透表层的灰尘,
照在陶泥的断口上。就是它!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瞬间攫住了她。那陶泥的色泽,
息——与她从嘉德预展现场带出来的、属于那只“永乐甜白釉瓶”赝品的微量样本检测数据,
高度吻合!为了确认,她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起那片残片,放到便携式高倍放大镜下。
镜头里,陶泥的微观结构,
颗粒的排列、孔隙的形态……与她脑海中储存的赝品胎骨数据飞快地比对。
吻合度超过百分之九十!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撞击着。找到了!虽然只是碎片,
但这几乎可以肯定,那只赝品的胎土原料,或者至少是其中关键的一部分,就出自这里!
出自这个看起来破败、隐秘的“泥火堂”!她不动声色地将残片放回原处,
又快速检查了旁边几片,确认了它们的一致性。然后站起身,拍了拍手套上的灰尘,
目光平静地转向傅屿川,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傅屿川一直用余光关注着她。
接收到她的信号,他深邃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极淡的锐利光芒,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踱步到李伯面前,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带着点富家子挑剔的不满:“李伯,
您这里东西是不少,但……似乎都太‘普通’了点。我们想要点特别的,
市面上少见的那种‘老味道’。”他微微倾身,压低了声音,“价钱,不是问题。
”李伯放下手中的修坯刀,抬起浑浊的眼睛看着傅屿川,慢悠悠地开口,
带着浓重的口音:“后生仔,好东西……是要缘分的。急不得。”“哦?那依李伯看,
这缘分……该怎么求?”傅屿川挑眉,语气带着一丝玩味。“看你们诚心。
”李伯浑浊的目光在傅屿川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安静站在一旁的林燃,
“也看……你们懂不懂行。”他拿起脚边一个小陶罐,里面装着半罐暗红色的液体,
用一支细笔蘸了蘸,在一块素坯上随意画了几笔。“真正的老味道,得用老法子,老料子,
还得……有路子。”“路子?”傅屿川追问。李伯却不再多言,只是低头继续画他的坯,
仿佛刚才的话只是随口一说。“天色不早了,这附近没什么好住处。不嫌弃的话,
后面有间空屋,凑合能住。”他用笔指了指工棚后面更深处的一个小门洞。
这显然不是客套的邀请,更像是一种试探,或者一种变相的留客观察。
傅屿川和林燃对视一眼。林燃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同样的决断。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