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管事那只离林默腹部仅一寸的拳头,硬生生僵在半空。
他脸上的狞笑如同劣质陶釉般寸寸剥落,转为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被巨大的、冰冷的恐慌彻底吞噬,脸色“唰”地一下褪尽血色,比靠墙喘息的林默更像一具刚从坟里刨出来的尸体。
“李…李大人?!”
王管事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走了调,活像被踩住脖子的公鸡,里面塞满了谄媚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触电般收回拳头,手忙脚乱地拍打着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主要是石灰粉),腰瞬间弯成了虾米,几乎要匍匐在地,“您…您老金尊玉贵,怎么…怎么屈尊降贵到这腌臜地方来了?
污了您的眼,小的…小的万死难赎啊!”
地上那两个涕泪横流、脸上糊满红白粉末如同地狱恶鬼的家丁,听到“李大人”三字,惨嚎声戛然而止,只剩下痛苦的呜咽和更加剧烈的抽搐,恨不得把脑袋钻进地缝里。
李盐铁,这位掌管云州城盐铁命脉的实权官员,面白无须,身材微胖,一身浆洗得笔挺的深青色官服纤尘不染,腰间黄铜腰牌在破门透入的光线下闪着冷硬的光。
他用手帕紧紧捂着口鼻,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狭长的眼睛里射出两道冰冷、审视、带着毫不掩饰厌恶的锐光,缓缓扫过一片狼藉的屋内。
他的目光掠过惨不忍睹的家丁;掠过墙角破碎的陶罐和弥漫的粉尘;掠过忠伯将林小婉死死护在身后、如同惊弓之鸟的佝偻身影;最终,如同精准的探针,落在了背靠土墙、脸色惨白如纸、胸膛剧烈起伏、嘴角残留一丝暗红血迹,眼神却异常冷静锐利的林默身上。
那眼神,带着久居人上的漠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哼。”
一声短促的冷哼从李盐铁捂着手帕的嘴里发出,带着浓浓的不悦,“王贵,本官在两条街外,就听见你这破锣嗓子在嚎丧!
带着两条腌臜货,跑到这破屋里来耍威风?
怎么,这云州城的地界,你王管事说了算?
还是你背后那位‘主家’,己经等不及要替朝廷收税、替本官断案了?”
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的鞭子,狠狠抽在王管事的心上。
王管事膝盖一软,“噗通”跪倒,磕头如捣蒜:“不敢!
不敢啊李大人!
小的…小的就是奉主家之命,来…来收点旧债…这林家的小子…他…他欠钱不还,还敢使阴招伤人!
您看!
您看看!”
他指着地上惨不忍睹的手下,试图倒打一耙。
“哦?”
李盐铁拖长了调子,目光转向林默,带着一丝玩味,“林家的小子?
本官倒是听说,林家通敌叛国,男丁尽没,只剩下个不中用的庶子,在城外苟延残喘。
怎么,这‘废材’还能有本事伤了你的两条恶犬?”
他刻意加重了“废材”二字,目光却如鹰隼般,紧紧锁定林默那双异常平静的眼睛。
林默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腥甜和身体的剧痛。
他知道,眼前这位才是真正能决定他们生死的人物。
他需要抓住这唯一的喘息之机!
“回…回大人…” 林默的声音嘶哑虚弱,却努力保持着清晰的条理,他艰难地抬手指了指墙角那碗散发着浓烈酸腐气味的灰绿色馊粥,又指了指地上自己刚苏醒时吐出的那滩污秽之物,“草民…身中剧毒,昨日方从鬼门关捡回半条命…家中断粮,仅以此物果腹…王管事带人闯门…强逼三两银子…扬言午时收房…草民…草民与老仆幼妹…身无分文…走投无路之下…才以石灰阻其眼目…以厨房驱虫的辣料…自保…惊扰大人…罪该万死…” 他陈述得极其简单,点出“自保”、“中毒”和“绝境”。
李盐铁的目光随着林默的手指移动,落在那碗令人作呕的馊粥和散发着异味的呕吐物上,眉头皱得更紧,眼神中厌恶更深,但也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
“中毒?”
李盐铁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再次审视林默惨白的脸和嘴角的血迹,“王贵,可有此事?”
王管事浑身一哆嗦,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大…大人!
绝无此事!
这小子…这小子血口喷人!
他是自己吃坏了肚子!
小的…小的只是来收债,绝无逼迫啊!
是他先动手!
他…” 他语无伦次,眼神慌乱。
“够了!”
李盐铁厉声打断,“本官没空听你们在这里狗咬狗!”
他厌恶地挥了挥手帕,“王贵,带上你的人,立刻给本官滚!
再让本官知道你在这附近滋扰生事,惊扰地方…哼!”
那声冷哼比钢刀更利。
“是!
是!
小的这就滚!
这就滚!”
王管事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站起来,也顾不上地上的手下,像赶苍蝇一样吼:“没死就快起来!
滚!”
两个家丁挣扎着互相搀扶,在王管事连踢带打下,狼狈不堪地逃离。
临走前,王管事怨毒地剜了林默一眼。
屋内瞬间安静,只剩下弥漫的粉尘、刺鼻的辣味和劫后余生的沉重喘息。
李盐铁用手帕掩着口鼻,踱步到屋子中央,目光再次落到林默身上,这次带着更首接、更***的审视。
“林家小子…林默,” 他的声音缓和了些,但居高临下的味道丝毫未减,“方才你对付王贵那两个蠢货的手段…倒是有点意思。
石灰迷眼,辣料灼面…虽是小道,却用得急智。”
他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如同毒蛇锁定猎物,“本官很好奇,你一个没落罪族的庶子,整日挣扎在生死线上,哪来的这份急智和…狠劲?”
这才是他屈尊降贵来到这贫民窟的真正原因!
王管事之流在他眼中不过是蝼蚁,但这“废材”庶子濒死反击中展现出的那种冰冷的、近乎精准的狠厉,绝非一个普通穷途末路之人所能拥有!
这让他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或许是某种价值,或许是某种麻烦,他需要弄清楚。
林默心头猛地一凛!
这老狐狸,眼光毒辣!
他强压下身体的虚弱和翻腾的气血,大脑在疼痛中疯狂运转。
科学思维和战斗本能是他灵魂的烙印,无法隐藏,但必须给出一个合理的、符合“林默”身份的借口!
原主的记忆碎片飞速掠过——**绝望…挣扎…城西…黑石滩…苦涩…有毒…矿盐!
**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闪电划破混沌!
林默脸上露出极度虚弱下的茫然和一丝被逼到绝境的悲愤:“回…回大人…草民…草民哪懂什么手段…只是…只是被逼得实在没了活路…” 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仿佛要将肺咳出来,喘息着,声音带着一种走投无路下的孤注一掷,“就像…就像城西黑石滩那些…那些被人唾弃的毒石头…草民…草民也是被所有人踩在脚下的烂泥…可…可烂泥也想活命啊!”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求生光芒,首首地看向李盐铁,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那矿盐…都说剧毒无比,沾之即死!
可草民饿极了的时候…也偷偷舔过!
是苦!
是涩!
吃了肚子会绞着疼!
可…可它咸啊!
大人!
它咸!”
林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绝望的控诉和孤注一掷的疯狂:“只要能去掉那苦!
去掉那毒!
它就是盐!
是能活命的盐!
草民…草民快饿死的时候…就天天琢磨…要是…要是老天爷开眼,能给我个法子…把那毒石头里的咸味弄出来…该多好!
哪怕…哪怕只弄出一点点…一点点不苦的盐…也够我们三个…多活几天啊!”
他喘息着,身体因激动和虚弱而微微颤抖,眼神却死死盯着李盐铁,仿佛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刚才…刚才被王管事逼到墙角…看着忠伯和小婉…草民…草民脑子里就只剩下一个念头…不管用什么法子…石灰也好…辣料也好…只要能挡住他们…就像…就像要是能有什么法子…挡住那矿盐里的毒…只留下咸味…我们…我们就能活!”
**将急智与狠厉,归结于被逼到绝境下、对生存的疯狂渴望!
将对盐矿的觊觎,伪装成濒死之人对活命之盐的本能幻想!
**李盐铁狭长的眼睛眯得更紧了,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反复在林默脸上扫视。
这番话…半真半假,情真意切,将一个被逼入绝境的庶子那种绝望、疯狂又带着一丝卑微幻想的心理,刻画得入木三分。
尤其是那份对“盐”的极度渴望,触动了李盐铁最敏感的神经。
**盐!
****黑石滩!
废弃的毒盐矿!
****去除苦毒,只留咸味!
**这几个关键词在李盐铁心中瞬间碰撞出巨大的火花!
如果…如果这小子濒死时的“疯话”有万分之一实现的可能…不,哪怕只是能稍微改善一点那种毒盐的品相…那其中蕴含的利益…足以让他李盐铁在云州,甚至在整个大胤的盐铁系统里,平地青云!
一丝精明的、贪婪的算计在李盐铁眼底深处飞快闪过。
风险?
一个没落罪族的庶子,捏死他比捏死蚂蚁还容易!
但潜在的收益…太大了!
“哼,痴人说梦!”
李盐铁面上却做出严厉不屑之色,“黑石滩的矿盐剧毒无比,人尽皆知!
多少前人试过,皆是无功!
凭你一个黄口小儿,饿昏了头的胡话,也敢在本官面前妄言?”
他这是在施加压力,也是在试探林默的决心和…“幻想”的“依据”。
“草民…草民不敢妄言!”
林默“挣扎”着想跪下,身体一晃,被忠伯死死扶住,他剧烈地咳嗽着,喘息道,“草民…草民是饿昏了头…可…可草民小时候…在…在家族库房角落里…翻到过半本…半本被虫蛀鼠咬的破书…上面…上面好像画了些…些瓶瓶罐罐…写着…写着什么‘澄之使清’…‘沉沙去浊’…的鬼画符…草民那时不识字…只当是画儿看…可…可刚才被逼急了…不知怎的…那画儿…就…就冒出来了…”他编造得极其模糊——残破杂书(来源不可考)、鬼画符(内容不明)、沉沙去浊(最简单的物理沉淀原理)。
将自己可能“掌握”的知识,包装成童年模糊记忆在绝境下的闪回,既解释了“急智”来源(非自身能力,是记忆碎片),又为后续可能的“土法子”埋下伏笔,还显得卑微、偶然、不可复制。
“澄之使清?
沉沙去浊?”
李盐铁心中一动。
这说法,倒与盐工们粗盐提纯时“澄缸沉沙”的土法隐隐相合,只是官府的法子繁琐低效。
难道…那破书上真记载了什么更有效的法子?
虽然这小子说得颠三倒西,但这巧合…他再次上下打量着林默,仿佛在评估一件奇货。
良久,他忽然开口,语气带着一种施舍般的恩典:“罢了。
念在你年幼遭难,又一片孝心(指想为妹妹弄盐活命),本官也非铁石心肠。
王贵那边,本官自会约束。”
他顿了顿,图穷匕见,“不过,你既对这黑石滩的‘毒石头’念念不忘,本官倒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李盐铁的目光变得如同盯着金矿的毒蛇:“那片废矿,荒着也是荒着。
本官可以作主,允你暂时去那里…‘捡’些矿料回来。
本官倒要看看,你这饿昏头想出来的‘沉沙去浊’的法子,加上那本破书上的‘鬼画符’,到底能弄出个什么名堂。”
他脸上露出一丝虚伪的笑容,“若真能弄出点…不那么苦、不那么毒的咸味来…本官或许可以发句话,免了你那三两银子的‘旧债’,再赏你几贯铜钱,让你们不至于冻饿而死。
如何?”
允他去捡矿料?
暂时?
作主?
林默心中冷笑。
这老狐狸,分明是既想空手套白狼,拿到可能的、哪怕只是改善毒盐品相的一线希望,又不想担任何责任。
成功了,功劳是他的;失败了,或吃死了人,责任全是他林默的!
那“免债”和“几贯铜钱”,更是打发叫花子。
但是,这正是林默需要的!
一个合法的、可以接触到原料的机会!
一个展示“价值”的舞台!
至于舞台下的陷阱…他只能先踏上去!
林默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混合着虚弱、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深深惶恐的复杂表情,挣扎着在忠伯的搀扶下,深深弯下腰,行了一个极其艰难的大礼:“草民…草民叩谢大人…活命之恩!
草民…草民定当竭尽全力!
不负大人恩典!”
每一个字都带着劫后余生般的颤抖。
“嗯。”
李盐铁满意地哼了一声,仿佛做了一件天大的善事。
他再次厌恶地用手帕捂紧口鼻,“本官公务繁忙,你好自为之。
记住,本官只给你…三天时间。
三天后,本官要看到东西。”
说完,他不再看林默一眼,转身带着两名衙役,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这间破屋。
沉重的脚步声远去。
屋内死一般的寂静。
忠伯扶着几乎虚脱的林默,老泪纵横,嘴唇哆嗦着:“少爷…那黑石滩…是绝地啊!
那矿盐…真会吃死人的!
您…您怎么能答应…” 老人的声音里充满了比面对王管事时更深的恐惧。
林小婉也扑过来,紧紧抱住林默的胳膊,小脸上全是恐惧:“哥…不要去…小婉怕…”林默靠在忠伯身上,剧烈地喘息着,身体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额头的冷汗大颗大颗滚落,浸湿了破旧的中衣。
三天…黑石滩…剧毒的废矿…李盐铁冰冷的算计…然而,在他低垂的眼帘下,那双因虚弱而失焦的瞳孔深处,却骤然点燃了两簇幽暗而炽烈的火焰!
那不是绝望,那是绝境中抓住唯一绳索的疯狂,是科学家面对未知难题的兴奋,是赌徒押上性命的决绝!
他艰难地抬起手,冰凉的手指轻轻拂过妹妹枯黄的发梢,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沉静力量,穿透了忠伯的绝望和小婉的恐惧:“忠伯…小婉…”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破败的土墙,越过荒芜的城郊,牢牢钉在了城西那片被世人遗忘、唾弃的黑色滩涂上。
“活路…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