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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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多余这辈子只勇敢过两次,两次都跟卖血有关。这事儿他自己想起来都觉得有点儿好笑,

像啃冷窝头时不小心嚼着颗咯牙的砂子,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就那么不上不下地硌着,

提醒他这辈子过得有多稀碎。第一次是1976年,

一个热得能把柏油马路晒出油泡来的夏夜。空气黏稠得像是熬糊了的浆糊,吸一口都费劲。

王多余蹲在县城西郊那个废弃的农机厂仓库后头,两条细伶伶的麻秆腿抖得跟筛糠似的,

怀里紧紧揣着个硬邦邦、还带着他体温的小布包。那里面,

是刚刚从胳膊里放出来的、还热乎着的三十块钱。崭新的票子,硬挺挺的,

边角刮得他胸口那块皮生疼,可这疼里又透着一股子邪乎的劲儿,

让他觉得自己像个揣着金元宝的土财主,腰杆子都挺直了几分。

仓库里头透出昏黄摇曳的煤油灯光,隐隐约约能听见里头有人低声吆喝:“下一个!

麻利点儿!”还有铁器碰在搪瓷盘子上那种冷冰冰、脆生生的声响,听得王多余牙根发酸。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甜腻腻又带着铁锈气的怪味儿,混着仓库本身的霉味和灰尘味儿,

直往他鼻子里钻。他使劲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紧,像塞了把沙子。

刚才抽血那地方还一跳一跳地疼,胳膊上的棉花球早就被汗浸透了,湿哒哒地粘在皮肤上。

“娘的,真当是杀猪场了?”他低声骂了一句,声音嘶哑,像是在给自己壮胆。

刚才那间用破油毡布隔出来的、四面漏风的“采血室”想象成别的什么地方——县里大礼堂?

放革命电影的地方?不行,那地方太亮堂。要不就是……他脑子里灵光一现,嘿,

戏文里英雄得胜还朝,皇帝老儿给他们发金印的场景!对,就是那个!

那个穿着白大褂、戴着个脏兮兮口罩、眼神冷得像冰坨子的女人,不是“放血娘子”,

那是……那是朝廷派来给他授勋的钦差大臣!那根扎进他胳膊里的针管,

就是皇帝老儿赐下的尚方宝剑!这么一想,

王多余感觉刚才那股子被当牲口看的憋屈劲儿顿时散了不少,连胳膊上的疼都轻快了,

甚至有点飘飘然。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个小布包又往怀里揣了揣,手指头隔着薄薄的粗布衣裳,

能清晰地摸到里面那三张“大团结”的棱角。硬硬的,像三块小小的盾牌。有了它们,

他心里那点虚头巴脑的英雄气儿终于落了地,砸出个实实在在的坑。这钱,就是他的胆,

就是他去李秀珍家提亲的敲门砖!秀珍啊,

那个笑起来眼睛弯得像月牙儿、辫子乌油油的姑娘,他王多余这辈子就稀罕她一个!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混合着铁锈和霉味的空气呛得他直咳嗽。

他扶着旁边冰冷的、长满苔藓的砖墙站起来,两条腿还有点发软,像踩在棉花上。

他定了定神,拍拍***上沾的灰土,挺了挺他那没二两肉的胸脯子,

攥紧了那个硬邦邦的小布包,转身,一头扎进了浓稠得像墨汁一样化不开的夏夜里。

他得趁着这股子刚“授勋”回来的英雄劲儿还没散,赶紧去把“媳妇”抢回来!

李家那扇薄薄的、糊着旧报纸挡风的木板门,被王多余拍得山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震得门框上的灰簌簌往下掉。“谁呀?大半夜的,拆房子呢?”里面传来李秀珍她爹,

李大壮那破锣嗓子带着睡意的吼声,紧接着是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露出一张黝黑、布满沟壑、写满了不耐烦的脸。李大壮只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汗褟儿,

手里还拎着个豁了口的搪瓷脸盆,显然是刚从被窝里爬出来。他那双浑浊的眼睛,

借着屋里昏黄的灯光,上下下下扫视着站在门口、努力挺直腰板的王多余,

像在打量一件刚出土的、不怎么值钱的玩意儿。那目光里,有被打扰清梦的恼火,

更多的是一种根深蒂固的轻蔑。“王多余?”李大壮眉头拧成了个疙瘩,声音里掺着冰碴子,

“这深更半夜的,你跑我家门口发什么瘟?”王多余被那目光刺得心里一哆嗦,

但怀里那硬邦邦的三张大团结立刻给他注入了勇气。他深吸一口气,

努力把刚才在仓库后头给自己鼓捣出来的那股子“英雄还朝”的气场又提溜起来,

脸上堆出一个自认为最诚恳、最憨厚、其实带着点傻气的笑容。“李叔!”他声音拔高了些,

带着一种刻意的、不合时宜的洪亮,“是我,多余!我来……我来提亲!”“提亲?

”李大壮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荒唐的笑话,眼珠子瞪得溜圆,嘴角一撇,

差点没把手里那个破脸盆直接扣王多余脑袋上。他上下眼皮一夹,

把王多余从头到脚又“刮”了一遍,那眼神,比看仓库里等着放血的牲口还嫌弃。“你?

提亲?提哪门子亲?拿什么提?拿你那西北风管够的破屋子提?

还是拿你那二两重的骨头架子提?”他一连串的质问像冰雹似的砸过来,

“撒泡尿照照你那穷酸样儿!我闺女是你能惦记的?滚蛋!别搁这儿丢人现眼!

”那扇破门眼看着就要狠狠拍上,带着一股子要把王多余拍扁在门板上的狠劲儿。“我有钱!

”王多余急了,声音都变了调,几乎是吼出来的。他猛地从怀里掏出那个小布包,

动作快得像掏枪,手指因为紧张和激动而剧烈地颤抖着。他三下五除二,

粗暴地扯开布包上的死疙瘩,

那三张崭新的、绿油油的“大团结”在李家门缝里透出的昏黄灯光下,猝不及防地跳了出来,

晃了李大壮的眼。“李叔!您看!”王多余把三张票子高高举起,

几乎要怼到李大壮的鼻子上,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崭新的纸币在昏暗的光线下,

边缘竟似乎泛着一层极其细微、难以察觉的淡青色,如同薄冰的反光,又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三十块!整整三十块!崭新的大团结!彩礼钱!够不够娶秀珍?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嘶哑,胸膛剧烈起伏着,额角青筋都蹦了出来,

眼睛死死盯着李大壮,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混杂着卑微祈求与破釜沉舟的光芒。

空气瞬间凝固了。李大壮那只准备关门的手僵在了半空,

脸上的不耐烦和鄙夷像是被按了暂停键,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惊愕、贪婪和难以置信的复杂表情。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钉在那三张绿票子上,瞳孔深处,映着那抹诡异的淡青反光,

像饿狼看见了鲜肉。三十块!在这个一个壮劳力累死累活干一天也挣不了几个毛票的年代,

这绝对是一笔能砸晕人的巨款!门缝被彻底拉开了,灯光泼洒出来,

照亮了王多余那张因激动而涨红、汗津津的脸。李大壮的目光艰难地从票子上拔开,

重新落到王多余身上,那眼神,已经完全不同了。不再是看一件垃圾,

而是在审视一件……值点钱的、可以交换的东西?“你……你哪儿来的?

”李大壮的声音明显软了下来,带着浓重的怀疑,但更多的是对那笔钱的垂涎。

他伸出一根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指,试探性地、小心翼翼地去碰那三张票子,

仿佛怕它们会烫手或者突然飞走。“我……”王多余刚想脱口而出“卖血换的”,

话到嘴边猛地打了个转,硬生生咽了回去。不行!不能说!太丢人!太***!

他脑子飞快地转着,刚才“授勋”的幻觉又冒了出来,给他壮了胆。他挺了挺干瘦的胸脯,

脸上努力挤出一种带着点神秘和得意、实则心虚得厉害的笑容:“嘿嘿,李叔,

您甭管哪儿来的!您就说说,够不够?够不够娶秀珍?”他避重就轻,只把钱往前又递了递,

那崭新的纸币几乎要碰到李大壮的手指。就在这僵持的当口,

里屋传来一阵压抑的、急促的抽泣声,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嘴,断断续续,充满了绝望。

是秀珍的声音!李大壮脸上的贪婪瞬间被一种粗暴的烦躁取代。他猛地缩回手,没去接那钱,

反而像是被那哭声烫了一下,脖子一梗,对着里屋的方向恶声恶气地吼道:“嚎!嚎什么嚎!

丧门星!还嫌不够晦气?!”吼完,他转回头,目光再次落到王多余手里的票子上,

眼神闪烁不定,像是在进行一场激烈的天人交战。那三张绿票子,在昏黄的灯光下,

边缘那抹若有若无的淡青色似乎更明显了一点。“爹!

您别……”里屋传来秀珍带着哭腔的哀求,声音抖得厉害。“闭嘴!”李大壮一声暴喝,

彻底打断了女儿的话。他像是被逼到了墙角,

又像是终于被那三十块“大团结”压垮了最后一丝犹豫。他猛地抬手,动作快得像抢,

一把将王多余手里那三张还带着体温的票子夺了过去!粗糙的手指死死攥住,

仿佛那是救命稻草。“行!”李大壮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狠劲儿,又混杂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他看也不看王多余,

只是死死盯着手里的钱,手指神经质地捻着那崭新的纸边。“王多余,你小子……有种!

这钱,我收了!”他顿了顿,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终于抬起眼皮,

那目光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无奈,有算计,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女儿命运的漠然,

“秀珍……归你了!明天!明天就给我把人领走!少在这屋里哭哭啼啼,惹老子心烦!

”说完,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也像是生怕王多余反悔,更怕女儿再哭出声来,

握着那三张沾着王多余体温和汗渍、边缘似乎萦绕着不祥淡青的钞票,猛地转身,

“砰”地一声巨响,把那扇薄薄的木板门狠狠摔上!门板剧烈地颤抖着,

震得门框上的灰尘又一次簌簌落下,扑了王多余一头一脸。

巨大的关门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像一记闷棍狠狠敲在王多余的心口上。

他刚才那点靠“授勋”幻觉和三十块钱硬撑起来的英雄气概,

瞬间被这粗暴的关门声砸得粉碎。他愣愣地站在原地,怀里空了,

刚才还硬邦邦揣着希望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一种冰凉的空洞感。耳朵里嗡嗡作响,

还残留着李大壮那声“行!”的回音,还有秀珍那压抑的、绝望的抽泣声,像冰冷的钢针,

一下下扎着他的耳膜。成了?就这么成了?他用三张卖血换来的票子,

就把那个笑起来眼睛像月牙儿的姑娘……买回来了?这个词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的脑子,

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刚才在仓库后头给自己编的英雄故事,此刻显得那么苍白可笑。

什么授勋?什么尚方宝剑?狗屁!他王多余,

不过是用自己胳膊里流出来的、带着铁锈味儿的红水,换了个媳妇。

一股浓重的、带着铁锈和消毒水味道的血腥气,毫无预兆地猛地冲上他的喉咙。

他下意识地捂住嘴,干呕了几下,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难受,

眼前阵阵发黑。他赶紧扶住旁边冰冷的土墙,粗糙的墙面硌着他的手掌,才勉强站稳。

胳膊上抽血的地方,那被棉花球按着的地方,开始一跳一跳地剧烈疼痛起来,

像是有个小锤子在骨头缝里敲打,提醒着他刚才发生的一切是多么的真实而残酷。他抬起头,

望着李家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破木门。门缝底下透出的那线昏黄灯光,

像一条冰冷的、无情的分界线。门里,是他的媳妇了。可他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喜悦,

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混杂着屈辱、茫然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悸的东西,压得他喘不过气。

那三张票子边缘那抹诡异的淡青色,在他脑子里晃来晃去,挥之不去。夜风吹过,

带着白天的暑气,吹在他汗湿的背上,却让他感到刺骨的冰凉。三十年,

像村口那条浑浊的小河,无声无息地淌走了。水面上漂着枯枝败叶、死鱼烂虾,

还有无数个被磨平了棱角的日日夜夜。

王多余蹲在自家那扇吱呀作响、漆皮剥落的破木门门槛上,像一尊被风干了的泥塑。

午后惨白的日头斜斜地照下来,在他脚边投下一道佝偻、瘦小的影子。他眯缝着眼,

手里捏着半根快烧到手指头的劣质纸烟,烟灰积了老长一截,颤巍巍的,就是不肯掉下来。

他也没心思去弹,就那么呆呆地望着院子角落里那棵半死不活的老槐树。树叶蔫头耷脑,

蒙着一层永远洗不掉的灰。几只瘦骨嶙峋的鸡,在稀疏的树影下有气无力地刨着土,

偶尔发出一两声无精打采的咕哝。屋里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撕心裂肺的,

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那是李秀珍。自从生儿子王宇宙时落下了病根,

加上这些年跟着他没少受穷受罪,她的身子骨早就被耗空了,一年里有大半年都歪在炕上。

那咳嗽声像钝刀子,一下下割着王多余的耳膜。他猛吸了一口烟***,

劣质的烟草味呛得他自己也剧烈地咳嗽起来,胸口闷得像压了块大石头。“爹!

”一声清脆的呼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像一颗小石子猛地投入这滩死水里。

王多余混沌的脑袋被这声音激得一清,他下意识地扭头望去。院门口,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学生装、背着个打了好几块补丁的绿帆布书包的少年,

像只撒欢的小马驹一样冲了进来。那是他儿子,王宇宙。小家伙跑得满脸通红,

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落进了两颗小太阳,

晃得王多余有些睁不开眼。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张薄薄的纸,挥舞着,像举着一面胜利的旗帜。

“爹!爹!你看!”王宇宙几步就蹿到了王多余跟前,喘着粗气,兴奋得声音都在抖。

他把那张纸不由分说地塞到王多余手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父亲的脸,

里面充满了热切的期盼,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录取通知书!县一中的!爹,

我考上了!全县第三!” 小家伙的胸膛剧烈起伏着,骄傲地挺着。

王多余的手猛地抖了一下,那半截烟***终于掉在了地上,溅起几点火星。他低下头,

浑浊的眼睛吃力地聚焦在手里那张纸上。白纸黑字,

盖着鲜红的印章——“县第一中学录取通知书”,下面清晰地印着儿子的名字:王宇宙。

那名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尖一哆嗦。他认得字不多,但这几个字,

还有那个大大的“叁”字,他看得真真儿的。

一股巨大的、陌生的热流猛地冲上王多余的脑门,冲得他眼前一阵发花,耳朵里嗡嗡作响。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了一团棉花,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三十年了啊……他王多余,

一个在土里刨食、在血里捞钱的泥腿子,他的儿子,叫王宇宙的儿子,考上了县一中?

还是第三名?这……这他娘的……一股酸热猛地冲上鼻梁,眼睛瞬间就模糊了。

“好……好小子!”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

他抬起枯树枝般的手,想摸摸儿子的头,手伸到一半,看到自己指甲缝里洗不净的黑泥,

又有些局促地缩了回来,只在裤子上使劲擦了擦。“好!真好!给我老王家……长脸了!

” 他努力地想笑,嘴角却僵硬地抽搐着,脸上刀刻般的皱纹更深了,像哭又像笑。

王宇宙没注意到父亲那复杂得难以言喻的表情,只看到爹认可了,高兴了!

少年人的兴奋像开了闸的洪水,再也抑制不住。他一把抓住王多余那只粗糙的大手,

急切地摇晃着:“爹!学费!通知书上说,要交五十块钱学费呢!还得买新书包,新本子!

爹,你快给我钱,我明天就去报到!”“钱”这个字,像一盆兜头的冰水,

瞬间浇灭了王多余心头那点刚刚燃起的、滚烫的喜悦之火。五十块?

他感觉自己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沉到了冰冷的谷底。脸上的笑容瞬间冻僵,

变得无比僵硬难看。家里的光景,他心里跟明镜似的。秀珍常年吃药,像个无底洞。

前年为了给她抓那副贵得要死的老山参吊命,他偷偷摸摸去邻县的黑血站卖了两次“大的”,

回来躺了半个月才缓过劲儿,走路都打飘。炕席底下那个破瓦罐里,

攒了不知多少年的几个毛票钢镚儿,加一块儿能凑出十块钱顶天了。五十块?

那简直是天文数字!王多余沉默了。

他避开儿子那双瞬间黯淡下去、写满困惑和失望的亮晶晶的眼睛,

目光无意识地飘向院子角落。那几只瘦鸡还在有气无力地刨着土,刨不出任何希望。

他的手下意识地摸向自己左边的胳膊肘内侧,隔着薄薄的、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裳,

那里有一小块皮肤摸上去似乎比其他地方更粗糙些,也更凉一些。

那是无数次针头反复扎入、抽离留下的印记,像一个永不褪色的耻辱徽章。

一股熟悉的、带着铁锈甜腥的味儿,毫无预兆地又涌了上来。他用力咽了口唾沫,

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王宇宙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了。他看着父亲骤然沉默下去的脸,

看着他那双躲闪的眼睛,还有那只无意识摸着胳膊的手……孩子虽然小,

但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有些事,不用明说,他也能猜个***不离十。

他刚才还兴奋得发红的小脸,一点点变得苍白。攥着书包带子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爹……”王宇宙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哭腔,充满了委屈和不解,

“我……我考上了啊……老师说,考上一中,将来就能上大学,

就能有出息……”儿子的声音像针一样扎在王多余心上。上大学?有出息?他猛地抬起头,

看着儿子那张酷似秀珍年轻时的、此刻却布满委屈和失望的脸。

一股蛮横的、混杂着绝望和愤怒的力量,猛地从他干瘪的胸腔里爆发出来!“放屁!

”王多余突然吼了一声,声音大得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震得屋檐上的灰扑簌簌往下掉。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太急,眼前一阵发黑,差点没站稳,连忙扶住门框。他瞪着儿子,

眼睛因为激动而布满血丝,脸上的肌肉扭曲着,带着一种近乎狰狞的决心:“谁说没钱?!

咱家有钱!大大的有!你爹我……”他顿了顿,胸膛剧烈起伏着,像是要给自己打气,

又像是要说服自己,“你爹我……有的是本事!”他用力拍了拍自己干瘪的胸脯,

发出空洞的“砰砰”声。“不就是五十块吗?等着!爹这就给你弄去!明天一早!

准保让你揣着钱去报到!买新书包!买新本子!”他的声音越吼越高,像是在跟谁赌气,

又像是在驱赶自己心里那不断蔓延的恐慌。他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儿子,

脚步有些虚浮地冲出了院门,头也不回地扎进了外面白花花的日头地里,那背影,

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踉跄和悲壮。王宇宙被父亲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吓懵了,呆呆地站在原地,

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张录取通知书。

他看着父亲那瘦小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背影消失在刺眼的阳光里,小小的脸上,

只剩下茫然和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恐惧。他不懂,爹为什么要吼?爹要去哪里弄钱?

县城的边缘地带,时间仿佛凝固在七十年代末。低矮、歪斜的砖瓦房挤挤挨挨,

墙壁被经年的煤烟熏得漆黑油腻,像一张张脏污的脸。狭窄的巷子如同迷宫,地面坑洼不平,

积着不知是雨水还是污水的黑泥汤,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

几盏昏黄的路灯有气无力地亮着,灯罩上糊满了蚊虫的尸体和厚厚的污垢,

光线只能勉强照亮灯下一小圈地方,更衬得周围一片幽深死寂。

王多余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湿滑黏腻的地面上,每一步都像是跋涉在泥沼里。他佝偻着背,

像只警觉的老鼠,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紧张地扫视着。四周静得可怕,

只有他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息声,还有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野狗的呜咽,更添几分阴森。

三十年过去了,当年那个废弃农机厂仓库的“生意”早已搬了无数次家,像见不得光的苔藓,

在这片贫民窟的角落里不断转移。他凭着记忆里模糊的线索,

还有那些在底层挣扎求生者口耳相传的、带着血腥气的暗语,

终于摸到了这个新的窝点——一个挂着“为民废品回收站”破烂木牌、铁门紧锁的院子后面,

一扇毫不起眼的、糊满了旧报纸和油污的小铁门。他抬起手,指关节在冰冷的铁皮门上敲击,

发出“笃、笃、笃”三声短促、两声长的暗号。声音在死寂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节奏。门内沉寂了片刻,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然后,

“哗啦”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门上拉开了一个巴掌大的小方洞。

一只浑浊、布满红血丝、眼袋浮肿的眼睛出现在洞口后面,像黑暗中窥伺的野兽,

冰冷地审视着门外的王多余。“谁?”一个沙哑得像破锣的声音从洞口挤出来,

带着浓重的警惕和不耐烦。“老金哥,是我……王多余。”王多余的声音干涩嘶哑,

他努力往前凑了凑,想让那只眼睛看得更清楚些。昏黄的光线落在他脸上,沟壑纵横,

写满了疲惫和一种豁出去的麻木。“河西沿村那个……卖血的王多余!

以前在农机厂仓库那边……”门后的眼睛眯缝了一下,似乎在记忆中搜寻这个模糊的名字。

几秒钟的沉默,长得像一个世纪。终于,门内传来一声低低的、意味不明的咕哝,

紧接着是铁链被解开的哗啦声。小铁门“吱嘎”一声,

被拉开了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血腥味、消毒水味、汗馊味和劣质烟草味的浑浊热浪扑面而来,

熏得王多余胃里一阵翻腾。他赶紧侧身挤了进去。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

隔绝了外面微弱的光线,也隔绝了最后一丝新鲜的空气。里面比外面更黑,

只有角落里一盏瓦数极低的灯泡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那股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老王?真是你?

”一个身影从灯泡下的阴影里挪了出来。是老金。三十年了,

时光把他从一个精干刻薄的血头子,彻底熬成了一个臃肿油腻的老头。头发稀疏油腻,

贴在头皮上,脸盘浮肿松弛,眼皮耷拉着,几乎盖住了浑浊的眼珠。

他披着一件脏得看不出原色的旧军大衣,敞着怀,露出同样油腻的汗衫。

他手里竟然还捏着那个熟悉的、被摩挲得油光发亮的黄铜烟斗,只是烟锅里没点火,

就那么干叼着,像某种怪异的图腾。看到王多余,

他那张油腻的脸上挤出一点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眼神里却毫无温度,

只有生意人打量货品的精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稀客啊,稀客。

”老金的声音带着痰音,慢悠悠地,像是在掂量什么,“得有……五六年没见你了吧?

听说你婆娘身子骨不行了?啧,也是造孽。” 他象征性地“关心”了一句,

但那语气更像是确认一件货物还能不能继续压榨。“怎么着?今儿是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手头又紧了?” 他的目光像刷子一样在王多余干瘪的身躯上扫过,

尤其在王多余下意识护住的左边胳膊上停留了一瞬。王多余被那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

像被扒光了衣服。他避开老金的视线,喉咙发紧,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点,

甚至带点“英雄”的豪气,就像当年在李家门口那样:“嘿,老金哥,瞧您说的!我儿子!

争气!考上县一中了!全县第三!”他挺了挺胸,试图让自己显得高大些,

但佝偻的背脊和枯瘦的身形让这努力显得格外滑稽。“这不是……要交学费嘛!五十块!

孩子的前程,不能耽误!我寻思着,还得来找老金哥您……帮衬帮衬!”他搓着手,

脸上挤出讨好的笑容,布满皱纹的皮肤挤在一起,像一张揉皱的草纸。

老金叼着那冰冷的烟斗,吧嗒了一下嘴,没吭声。

他慢悠悠地走到屋子中间那张蒙着厚厚一层污垢、早已看不出原色的木头桌子后面,

拉开一个同样油腻的抽屉,窸窸窣窣地翻找着。昏黄的灯光下,他肥厚油腻的后颈肉堆叠着,

随着动作微微颤动。屋子里静得可怕,

只有老金翻找东西的窸窣声和王多余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终于,

老金摸出几页印着密密麻麻小字的纸,还有一根用得很旧、缠着胶布的塑料笔。

他把东西往油腻的桌面上一拍,发出“啪”的一声轻响。“规矩,没变。

”老金的声音毫无波澜,像是念经,“老规矩,填表,签字画押。‘互助献血’,自愿,

后果自负。明白?”他抬起耷拉的眼皮,浑浊的眼珠瞥了王多余一眼,

那眼神冰冷得像毒蛇的信子。王多余忙不迭地点头,像小鸡啄米:“明白!明白!老金哥,

规矩我懂!”他几乎是扑到桌子前,抓起那根冰冷的塑料笔。表格上的字,

他大部分都不认识,只认得自己的名字和那个血淋淋的“血”字。他也没心思细看,

更不敢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免责条款。他只想赶紧拿到钱。他颤抖着手,在几张纸指定的位置,

歪歪扭扭地写下“王多余”三个字,又用大拇指沾了沾老金递过来的廉价印泥,

在名字上摁下了一个鲜红的、带着指纹漩涡的指印。那红色,刺得他眼睛生疼,

像刚流出来的血。老金拿起那几张摁了手印的纸,对着昏黄的灯光,眯着眼仔细看了看,

像是在鉴定古董的真伪。半晌,才满意地哼了一声,慢条斯理地收进抽屉。“成。

”他转过身,从桌子底下拖出一个落满灰尘、沾着可疑暗褐色污渍的旧医药箱。打开,

里面是简陋得令人心寒的器械:几支玻璃注射器,

冽的寒芒;一团脏兮兮的、看不出原色的棉花;一小瓶浑浊的消毒液;还有几个空的血浆袋,

软塌塌地堆在一起。“老地方?”老金拿起一支注射器,熟练地推了推针管,排掉空气,

动作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麻木。

他指了指墙角那张蒙着破塑料布、同样布满可疑污渍的破旧折叠床。王多余看着那针头,

胃里又是一阵翻搅。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想调动起当年那种“授勋”的幻觉。他扯了扯嘴角,

想笑,却只发出几声干涩的咳嗽:“嘿……嘿,老金哥,您轻着点!我这血……可是好东西!

最近家里炖了只老母鸡,汤里还搁了参须子呢!补!绝对大补!抽吧,管够!给钱就成!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沙哑,像是在给自己打气。老金叼着烟斗,

鼻腔里发出一声模糊的轻哼,像是嗤笑,又像是根本懒得搭话。他示意王多余躺下。

折叠床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王多余僵硬地躺上去,身下的塑料布冰冷粘腻。他偏过头,

不敢去看那逼近的针头,目光死死盯住墙角灯泡上厚厚的污垢和密密麻麻的蚊虫尸体。

他紧咬着牙关,太阳穴的青筋突突直跳。

冰冷的酒精棉球擦过他左臂内侧那块早已千疮百孔的皮肤,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老金粗粝的手指按住了他的血管,皮肤被拉扯的紧绷感……尖锐的刺痛!

针头刺破皮肤,扎进血管的瞬间,王多余的身体猛地一僵,像被电流击中。他死死闭上眼,

喉结剧烈地滚动着,额头上瞬间沁出豆大的冷汗。那感觉如此清晰,如此熟悉,

却又每一次都带着新的恐惧。冰冷的异物感在血管里蔓延,带着死亡的寒意。

他能“听到”自己粘稠的血液被一股力量强行抽离身体,

流进那个软塌塌的袋子里发出的微弱声音,像生命在汩汩流逝。

痛楚和眩晕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冷,像要飘起来。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边缘,那熟悉的、荒诞的幻觉又一次霸道地占据了脑海。

眼前肮脏油腻的天花板扭曲、旋转,渐渐变成了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宫殿穹顶!

墙角那盏昏暗的灯泡,化作了悬挂在高处的巨大水晶宫灯,散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

老金那张油腻浮肿的脸,在模糊的光影中,

竟然变成了一个穿着华丽朝服、面容威严、手持玉笏的……钦差大臣!

那张油腻的嘴叼着的黄铜烟斗,竟成了钦差大臣象征身份的玉如意!

而扎在自己胳膊上的那根针管,则变成了一柄金光闪闪、缠绕着五爪金龙的……尚方宝剑!

钦差大臣正庄严肃穆地将这柄“尚方宝剑”,亲手赐予他这位“为国捐血”的功臣!

“王壮士,忠勇可嘉!赐尔尚方宝剑,为国尽忠,荣耀满门!

”一个洪亮、威严、充满赞许的声音在王多余混沌的脑海里轰然响起,如同惊雷。

一股巨大的、虚假的荣耀感和力量感,伴随着剧烈的眩晕,猛地冲垮了王多余残存的意识。

他那张因失血而灰败的脸上,竟然真的浮现出一丝扭曲的、近乎痴迷的笑容,

嘴角神经质地向上咧开。他感觉自己像是站在了云端,接受着万民的景仰。

儿子的前途、五十块钱的学费……所有的焦虑和恐惧,在这荒诞绝伦的幻觉里,

都化作了轻飘飘的尘埃。“谢……谢主隆恩……”他嘴唇翕动着,发出无声的呓语,

彻底沉入了自我编织的英雄梦境。王多余蜷在炕头,整个人像一只被抽干了气的破皮囊。

屋子里的空气又闷又浊,混杂着劣质烟草的呛人烟味、久病之人身上散发的苦涩药味,

还有一丝若有若无、挥之不去的铁锈腥气。正是盛夏午后,日头毒辣得能把人烤出油来,

屋外知了扯着嗓子没命地嘶叫,那声音钻进王多余的耳朵里,却像无数根细针在扎他的脑仁,

搅得他脑袋里像灌满了滚烫的浆糊,又沉又胀,嗡嗡作响。他闭着眼,

眉头死死拧成一个疙瘩,枯瘦的手指紧紧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每一次心跳,

都牵扯着左臂内侧那个隐秘的针眼,带来一阵阵绵长而尖锐的刺痛。这痛像是生了根,

从胳膊一路钻进骨头缝里,又蔓延到整个后背,让他连翻个身都像是要散架。

汗水顺着额角的皱纹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咳咳……咳咳咳……”炕的另一头,

李秀珍又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那声音像是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带着破风箱似的嘶啦声,

在闷热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揪心。她佝偻着背,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嶙峋的手紧紧抓着盖在腿上的旧薄被,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王多余眼皮颤了颤,

没睁开。他知道秀珍难受,可他这会儿自顾不暇,浑身散了架似的疼,连喘气都觉得费劲。

刚才在废品站后面那间黑屋子里“授勋”换来的五十块钱,像块烧红的烙铁,

揣在贴身的衣兜里,烫得他心口发慌。儿子的学费是凑够了,

可这代价……他喉咙里泛起一股熟悉的甜腥气,被他强行咽了下去。“多余……多余?

”李秀珍咳喘稍歇,气息微弱地叫他,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水……给我……口水……”王多余心里烦躁得像猫抓,但还是挣扎着撑起半边身子。

刚一动,眼前就是一阵天旋地转,金星乱冒,胃里翻江倒海。他咬着牙,

摸索着够到炕沿下那个掉了大半瓷、豁了口的搪瓷缸子,里面还剩着半缸浑浊的凉白开。

他抖着手端起来,凑到嘴边,自己先灌了一大口,冰冷的液体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

稍微压下了点那股恶心劲儿。这才挪到秀珍那边,小心翼翼地扶起她同样瘦骨嶙峋的上半身,

把缸子凑到她干裂起皮的嘴边。“慢点……慢点喝……”他的声音干涩无力。

秀珍小口地啜饮着,喉咙里发出“咕咚咕咚”的吞咽声,像久旱的禾苗。喝了几口,

她喘息着停下,抬起浑浊无神的眼睛,茫然地看了看王多余灰败的脸色,

又看了看他左臂——那里,粗布袖子下,似乎又渗出了一点不祥的暗红色印记。

“你……你又……”她的嘴唇哆嗦着,话没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