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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秧屯的老秦头二十年前淘沙金发了家。人人知道他金槽子底下淌过一条人命,

他却坚称那是被河水冲走的同伙。儿子宝娃不肯接他的金沟,非要娶被买来的孤女大凤。

成亲那天,老秦头醉醺醺道破新娘母亲正是他淘金推下的亡魂。次日,

宝娃和大凤带着金疙瘩逃走,老秦头抄起猎枪追进白毛风。他找到宝娃时,

儿子被冻死在金沟旁,怀里还攥着带血的金子。老秦头抱着儿子僵硬的尸体,

发现血从宝娃手心渗透的金块里渗出。身后,新下的大雪盖住了儿子来时脚印,

也淹没了他二十年前弃尸的旧痕。珠尔多河冻得梆硬。进了十一月,

额穆镇往北大秧屯去的土路便彻底僵死,车辙沟壑里凝着暗褐色的冰壳,踩上去嘎吱作响,

像咬碎了什么野兽的骨头。寒风卷起河滩上的细沙雪粒子,抽打在脸上,刀片似的刮着皮肤。

老秦头袖着手,弓着背,跟棵生错了年头的老树皮疙瘩似的往屯子北头挪。他那身影,

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显得孤峭、坚硬,又粘着一股子洗不掉的旧事气味。

几个缩在墙根底下晒那点聊胜于无日头的老伙计抬起眼皮,觑着他走远。“瞅见没?

阎王脸又去瞧他那宝贝疙瘩了。”“宝贝个屁!鬼见了都摇头。二十来年,

他那金沟淌出的水,就没一天不带着腥膻子味儿。”“嘘,甭胡吣!当心他听见。”“哼!

”有人把老烟袋锅子往鞋底上狠磕两下,“怕他个鸟!那年金沟里淹死了谁,

额穆河的水记不住,咱屯里老骨头可没烂透!老刘家那个闷头干活的汉子,多实诚一个人!

活生生下去淘金,咋就‘一个浪头没顶住’了?他秦发财倒‘命硬’,抱着沙金爬上岸?

”老秦头的脚步顿了顿,那佝偻的背影似乎更硬了几分。

身后的言语隔着寒风和枯树枝的低啸,钻进他耳朵里,每一个字都像带着钩子。

他右手的袖口本能地往下抻了抻,盖住手背上三道深褐色的、蚯蚓般扭曲的疤。

当年那拼死挣扎中落下的一口,仿佛还残留着齿根的钝痛,黏腻的血顺着铁锹柄往下流,

滚烫烫地滴进冰冷的河水里,转眼便被那浑浊的激流吞没,像从未存在过。

他的脚步只是一顿,随即更用力地踩在冻土上,咔吧作响,留下一个个清晰的印子,

仿佛这样便能踩碎、掩埋那早已沉入河底泥沙之下的鬼影。他推了门,

一股子旱烟味、皮子味、长久不见阳光的炕土味糊了他一脸。屋里头暗,窗户纸糊得厚实,

只在灶膛口那块有点暗红光跳着,映着炕上抱着膝盖枯坐的细瘦人影——大凤。

这女娃是春天闹饥荒那会儿,他用小半袋子苞米粒从山南人贩子手里换来的。脸盘小得可怜,

一双眼睛却太大,眼尾细伶伶地往上斜挑,像随时能勾住人似的。那双瞳仁极黑,

看人时直勾勾的,没啥活气,倒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爹。”大凤的声音又轻又飘,

细麻线一般。她下意识地把炕沿上一件刚缝好的粗布红袄往身后掖了掖,

只露出一道歪歪扭扭的接缝。老秦头鼻腔里哼出点模糊的气音,算是应了。

他在门槛上磨了磨鞋底的雪泥,浑浊的老眼在她身上扫了一圈,最后钉在那点红色上。

宝娃要成亲了。他辛辛苦苦淘了二十年金,拉扯大的儿子,正眼巴巴等着娶这个女人进门。

灶膛里的火苗噼啪爆裂一声,猛地炸开几粒火星,

映亮他那张坑坑洼洼如同冻土地裂口般的脸,却照不透眼底那两潭深浊的冰。

屯子里没什么讲究,办喜事只图个热闹。成亲这天,

秦家低矮的土坯房像是要被汹涌的人潮和粗野的笑骂声撑爆。劣质烧刀子像不要命的河水,

倒满了一碗又一碗。油汪汪的肥肉片子在大锅里翻滚,

浓郁的腥香混着辛辣的酒气、汉子的汗味儿、女人们身上便宜的雪花膏味儿,

搅和成一锅黏稠、滚烫、令人头晕目眩的热粥。新郎官宝娃成了这粥锅里沉浮的肉。

一张晒得黑红的脸膛此刻更是红得发亮,连带着脖颈、耳朵都涨得粗壮。

他被那些打着嗝儿的叔伯兄弟们推搡着,硬生生灌下去的酒顺着嘴角往下淌,

胸前的粗布红疙瘩扭扣都湿了一片深红。他脚下像踩着棉花,眼神发飘,想去找大凤,

目光却总被粗壮的胳膊挡回来。主位上,老秦头俨然成了个泡在酒坛子里的石头。

平日里死灰般的脸,被酒气硬生生涨满了血,眼白浑浊不堪,布满红丝。

他那道蜈蚣似的疤藏在敞开的旧棉袄领口下,随着喉咙的吞咽而微微鼓动。

他咧着干裂的嘴角嘎嘎笑,笑得极其用力,额头上青筋都一根根凸起。“爹,

”宝娃终于挣脱几个醉醺醺的汉子,扑到老秦头炕边,嗓子被酒和热弄得嘶哑,

“您老少喝……点!咱……咱要拜天地哩!”汗水混着酒水从他额角滑落,

眼睛里烧着的是新生活的憧憬,火烧火燎。老秦头迷蒙浑浊的眼珠子缓缓转向儿子,

那张被酒气熏染得发亮的脸庞离得那么近,眉眼间依稀带了几分他死去多年的妻子的柔和。

老秦头喉咙里猛地发出一阵诡异的抽气声,如同破风箱在苟延残喘。他伸出沾着油光的手,

粗硬的手指带着一股子蛮横狠劲,硬邦邦戳过去,直抵在宝娃滚烫的额头上。“拜天地?

”他声音嘶哑地笑起来,热气裹着浓烈的酒臭,劈面砸向儿子,“宝娃……你拜的是谁?

是你爹我当年淘沙金,一锹推……”话头猛地顿住,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喉咙。

他那布满血丝的眼珠竟似被惊出一丝浑浊的清醒,浑浊的视线死死钉在里屋门帘的阴影上。

那粗布帘子不知何时撩开了一线细缝,一张煞白的小脸从后面浮现出来——正是大凤。

新娘子的凤冠不知何时摘了,一绺汗湿的黑发粘在她冰凉的额角。

那双平日里深井似的眼睛此刻瞪得极圆,黑得瘆人,眼白清晰如雪,仿佛承载着无声的霹雳。

她死死地盯着老秦头,眼神穿透了弥漫的酒气和喧天的嘈杂,像两根浸透了冰水的银针,

直直地、无声地扎进他血红的眼底最深浊的那团混沌里。老秦头喉咙里嗬嗬作响,

那后半句淬毒的话,硬是被那双酷似她母亲的眼睛活生生钉在了舌根。

醉意混着一种被无形攫住的恐惧猛地冲上头,他身子一晃,

手中紧紧攥着的酒碗歪倒在油腻腻的炕桌上,浑浊的酒液泼出来,

洇湿了一小片颜色暗淡的土布桌面。天裂了。风是从后半夜骤然发狂的,

起初还只是呜咽着穿过光秃秃的树杈,拍打着冰冷的窗户纸。眨眼间,

狂风便挟裹着细密、锐利如同砂砾般的雪粒子横冲直撞起来,呜咽声陡然拔高,

变成了连绵不断、撕心裂肺的厉啸。茫茫天地间只剩下一种颜色——惨白。

厚重的雪沫被狂风抛起、旋转、狠狠砸向一切阻碍它的东西,

如同无数裹着素缟的厉鬼在咆哮奔突。门窗被看不见的巨力疯狂撞击着,

门闩在槽里哗啦哗啦乱抖,像随时要崩断。火盆里那点残存的微红,

被破门而入的寒气瞬间压灭,屋里骤然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与刺骨冰冷。

老秦头猛地从炕上弹起来。不是冻醒的,也不是被风雪吓醒的。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寒意,

远比窗外的白毛风更为冰冷和致命,瞬间钻透了他那被酒精***皮囊,

狠狠攫住了那颗老朽的心脏。“宝娃!”他喉咙里滚出的咆哮干涩得像破锣,

跌跌撞撞扑向里屋那黑洞洞的小门。冰冷的土炕上空空荡荡,

那床本该铺着新被褥的地方只剩下一团乱糟糟的褶子。

墙上那个破土柜歪斜地敞开着——他藏了二十年的宝贝疙瘩,

那把被他磨得锋利锃亮的短杆猎枪,已经不翼而飞。“狼皮口袋!

”老秦头的声音陡然尖利扭曲,如同被掐断脖子的公鸡。他发疯似的蹿到屋角柴禾堆后,

手指拼命扒开那些沾着冰碴子的柴草。那里面有个掏空的洞,

深藏着他发家、也是见不得光的本钱——小半口袋沉甸甸、用手绢仔细包裹的沙金疙瘩。

没了!那里如今只剩下冰冷的泥土和枯草根,散发出死寂的、令人绝望的气息。完了!

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老秦头的脑仁上。宝娃!那双他昨夜在酒缸里浸泡过的眼睛,

此刻清晰地浮现出儿子惊骇欲绝、最后变成一片死灰的面庞。还有大凤!那个女人!

那双酷似她早死鬼娘的黑眼睛!是她!是她勾走了宝娃的魂!

是她知道了二十年前金沟底下藏着的那具冰冷的、被泥沙半掩住的尸体!

老秦头的脑子轰然炸开,残留的酒气瞬间化作冰锥,扎得他每一寸骨头都在刺痛咆哮。

二十年前金槽边那场推搡与扑咬的腥风血雨,隔了半辈子的岁月,

裹挟着白毛风的怒吼和今夜的背叛,化作一团黏稠腥膻的血海,兜头浇下。砰!一声闷响,

老秦头抄起角落里另一把沉重的老铳——铁砂压满,药装得鼓鼓囊囊。

他一脚踹开那扇在风雪中哀嚎的门板,顶着足以瞬间冻结呼吸的雪沫风团,

毫不犹豫地扎进门外那片搅天彻地、无边无际的白色魔域之中。风已经不再是风,

而是一只疯癫的巨兽在天地间横冲直撞,用尖利的牙齿疯狂撕扯着一切。惨白,

铺天盖地的惨白,视线被彻底剥夺。人成了瞎眼的蝼蚁,每一步踏出,

脚踝深深陷入半尺多厚刚刚落下的浮雪,再***都费着吃奶的力气。

耳膜被永不停歇的风雪咆哮和雪粒子抽打物体的密集碎响塞满、震痛。

彻骨的寒意不通过皮肤,而是像无数根冰冷的针,直接从骨头缝里扎进去,

凶狠地碾磨着骨髓。猎枪冰冷的铁质枪管紧贴着老秦头那张早已冻得麻木发青的老脸。

他把那顶狗皮帽子几乎拉到了眼睛上,厚重的眉毛和络腮胡须上早已结满了厚厚一层白霜。

弓着背,每一步都深陷雪坑,再***,像个在白茫茫地狱中艰难跋涉的、破旧的布偶。

凭着对这片土地烂熟于心的执念,他一路咒骂、一路顶着让人疯狂的风雪,

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摸向屯子北头那片乱石滩——那里是他发家的金沟起始点。

也是二十年前那个寒风呼啸的夜晚,同伙刘老大“失足落水”的地方。终于,

那几块矗立在风雪中、被狂风雕琢得更加嶙峋的巨大黑石轮廓渐渐近了,

如同地狱入口处几尊沉默的石兽。巨石脚下那片微微下凹的河滩,

早已被厚厚的积雪抹平了所有起伏,只剩下无尽的、泛着死亡光泽的惨白。

一个半埋在雪里的僵直身影斜倚在金沟边缘那块巨大突兀的卧牛石旁边。

雪粒还在试图覆盖它,给那个蜷缩的身影蒙上一层不断堆厚的苍白寿衣。是宝娃!

老秦头身体里最后一丝热气连同所有恐惧或愤怒瞬间抽空,冻僵的腿脚像彻底锈住,

噗通一声扑倒在雪地里,雪粉溅了他满头满脸。他像一截被风雪骤然吹倒的枯树桩子,

僵在那里,甚至感觉不到刺骨的寒气。喉咙里堵着块滚烫的石头,吐不出也咽不下,

烧灼得他眼眶发酸、胀痛。“宝娃……”他终于发出破碎的音节,不是吼,不是哭,

是刮擦破铜烂铁般的刺耳。他丢掉那杆死沉的猎枪,只恨它累赘,手脚并用,

连滚带爬扑过去。雪粉簌簌地从儿子的肩头、脊背滑落。他的新棉袄已被浸透成了酱紫色,

僵硬地覆盖着那具早已失去生息的身体。宝娃面朝下蜷在雪里,双臂死死地抱着胸口,

形成一种极尽扭曲的姿态,像是在抵御无法承受的终极严寒,

又或者……是在保护着怀里的东西。老秦头那只布满裂口和老茧、冻得失去知觉的大手,

抖得不成样子,拼命去扳儿子那两条冻成铁棍般的胳膊。“儿啊!爹的宝娃啊!”他呜咽着,

喉咙里血沫翻涌。不知使了多大的蛮力,伴随着冰渣碎裂的喀嚓轻响,

终于掰开了那双紧紧交叉护在胸口的、青紫扭曲的手。

一只冻得像石头一样的手掌僵硬地摊开着。掌心里,赫然嵌着一块东西——婴儿拳头大小,

颜色深暗发乌,形状扭曲怪异,却依然闪烁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湿滑粘腻的光泽。

金疙瘩!他藏了二十年的那几块沙金中,颜色最深、份量最沉、几乎未经太多淘洗的那一块!

因为当年淘出它不久,就是河滩上那场见不得光的争斗……鲜血!

暗红色的、尚未完全冻结的粘稠血丝,正沿着金疙瘩那粗糙不平的棱角缓缓爬行,扭动着,

如同几条丑陋的蚯蚓。宝娃冻成青黑色、伤痕累累的掌心赫然崩裂开一道很深的口子,

显然是临死前攥得太紧太狠,这金子锋利的棱角割裂了毫无知觉的手掌。

血是从那里渗出来的。一滴,一滴,迟缓而沉重地滚落,砸在身下纯白的雪地上,

绽开小小的、深色的梅花印记。那血是热的?还是冷的?老秦头麻木的感官早已分辨不清。

他枯瘦如鸟爪般的手指颤抖着伸向那块带血的金疙瘩。

指尖触到的首先是冰——一种渗入骨头缝的、能活活冻死人的极寒。紧接着,

一股黏稠滑腻的触感包裹了上来,死死吸附着他的指腹。这触感太过熟悉,

穿过二十年的风雪,带着额穆河底湿滑沉重的泥沙气息,

带着当年刘老大脖子上喷涌出的滚烫液体的温度和稠度,

直直撞进他混沌一片、只剩惊惶的脑海!老秦头如遭雷击,浑身猛地一抽,

那僵硬的身体失去了所有的支撑力量,沉重地扑倒在儿子冰冷的身体旁边。

枯树般的手臂死死勒住儿子那覆满了白霜的、早已僵硬的肩膀。一股腥甜的热流直冲咽喉,

浓烈的血腥气瞬间炸满口鼻。他干裂的嘴唇剧烈哆嗦,上下牙齿磕碰出可怕的哒哒声,

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风雪更加狂暴了,

像无数白色的幽灵在他头顶盘旋、尖啸、撕扯着他花白的头发和褴褛的棉袄。

他紧紧抱着儿子,那张刻满风霜、此刻被绝望彻底扭曲的老脸,

深深埋进宝娃冰冷僵硬的颈窝里,仿佛要将自己最后一点可怜的体温传递给这具冰冷的躯壳。

一片死寂的迷蒙中,老秦头浑浊的余光里,掠过了儿子僵死的脸,掠过了他僵死的脚。

然后是雪,那吞噬了一切的茫茫大雪。宝娃来时的路已经被狂暴的风雪彻底抹平了痕迹。

而离这凄惨父子不到十步之外,在风雪深处若隐若现的地方,

那片积了更多雪沫、更加平整的河滩雪面下方……隐约透出一点不一样的弧度。

大雪耐心而冷酷地覆盖上去,一层,又一层,将那一点点异常彻底抚平。埋在最底下的,

是二十年前那个同样彻骨寒冷的夜晚,

同样被抛弃在乱石滩上的另一具残躯曾留下的最后挣扎。新下的雪落得无声,

盖住深深浅浅的印痕,也盖住冰层下淤泥包裹的旧恨,一切被抹得光滑一片。

风雪中的老秦头只死死抱着怀里这具冰冷僵硬的躯体,

也死盯着儿子掌心那块渗血的、金子的寒芒。天和地在这一刻搅混在一起,白到刺眼,

也白到了虚无。只有怀里这具尸体越来越重,压得他心口那块地方也跟着沉下去、沉下去,

被无边的白彻底淹没了。冻死的宝娃沉。老秦头用冻裂了的枯手勒着他儿子的尸首,

把自己从雪窝子里***。老铳在脚边像根枯死的树棍子,

那粒嵌进铁皮里的金砂在昏暗的天光下偶尔刺目。风没停,雪粒子抽打着他的后脖梗,

顺着棉袄领口往里灌。骨头缝里像插满了冰锥,吱嘎作响。他像背着一块生铁过冬的河面,

每一步踩下去,雪没到小腿肚子,留下黑窟窿,没等另一只脚迈出,就被风雪重新填平,

抹去痕迹。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刀刮似的。宝娃冰硬的脸颊紧紧贴着他的脖颈,

那寒意比风还利,直直锥进老秦头心窝子里去。他不看路,也看不见路,

视线被雪粒子打得抬不起来。脚底下却像通了地灵,一步也没踩空,深一脚、浅一脚,

方向却是死死的,奔着乱石滩那个最背风的老窝。那里,

避风处有一道他早年挖出来的浅窝子。老秦头把背上的尸首卸下来。动作很沉,

冰疙瘩砸在冻土上的闷响。窝子边的雪被他粗暴地扒拉开,露出底下黑色的冻土。他跪下,

弓着腰,两只裂着血口子、乌青肿胀的手,像两把冻土的耙,拼命地刨。

雪粉混着细碎的冻土渣子飞溅。指头肚刮着冰硬的石头或树根,磨擦声尖利刺耳,

血珠沁出来,在雪地上留下点点暗痕,随即又被风吹散的雪粒子掩去。土坑不深,

刚好塞进一个人卷起的形状。老秦头抱起宝娃已经僵硬的躯体,那双眼睛还大睁着,

空空洞洞,凝固着最后那一刻的惊骇和绝望。老秦头的喘息粗重得像破风箱,

热气在离口的瞬间就冻成了白霜。他把儿子冰冷的身体塞进土坑里,

那姿势蜷缩得像个受惊的孩子,比他印象里要瘦小得多,单薄得让人心里发颤。

老秦头的枯手落在儿子青紫、布满细碎冰渣的脸上,似乎想抚平那凝固的惊恐,

指头又猛地蜷缩回来,像是被那死亡的温度狠狠烫了一下。他停了一瞬,

那浑浊的眼珠挪到了宝娃僵硬的右手上——那嵌着金疙瘩的手。

金疙瘩还牢牢地被死去的指头圈在掌心,边缘沾着暗红的血冰渣,在那片青紫死寂里,

兀自闪耀着一缕冰冷、浑浊的光,像是死者眼里最后凝结的一点鬼火。

老秦头死死地盯着那块金子,牙帮子咬得咯咯作响。突然间,他像个野兽般扑了上去,

发狠地掰宝娃那冰冻的指关节。骨节在蛮力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嘣”声。

他最终掰开了两根手指,够到了那冰冷的、带血的金块边缘。用力!猛地一拽!

金疙瘩带着几缕粘稠的、半冻的暗红血丝,被硬生生从死者的紧握中拔了出来。血珠拉长了,

滴落在宝娃青紫的手掌上,像几条丑陋的蚯蚓。老秦头攥着这血金,看也不看坑里的儿子,

将手伸进那僵死手掌裂开的伤口里。那里的皮肉早被金块锋利的边角豁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边缘冻得发白。他的手指头带着不容抗拒的狠劲,野蛮地往里塞,

硬是把那块棱角粗粝、沾满血污的金疙瘩,重新顶了进去,

一直顶到了宝娃掌骨和冻僵肌肉的最深处。血冰渣被暖了些的指头带得有些融化,

新的暗红混杂着浑浊的、被冻住的粘液又渗了出来,粘糊糊地糊住了那道豁口。

“儿啊……”老秦头喉咙里又滚出那破铜锣的干嚎,声音嘶哑、怪异,

又被风撕扯得七零八落,“带着……带着它……爹给你寻的地方……暖……”他语无伦次,

手指沾着那粘稠的血污,胡乱在宝娃脸上抹了一把,像是想盖住那双空洞的眼睛。

宝娃脸上留下几道刺目的、浑浊的、混杂着金砂和血痂的肮脏指印,衬着冻得发青的肤色,

显出森然的诡谲。他不再看了。猛地抄起旁边的雪和冻土块,疯了似的往坑里砸。

土块砸在僵硬的肢体上,发出噗噗的闷响。他用尽全力地填土,用脚踩实,

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狂躁,要把这一切都深深地摁进这冻土之下,

连同他那点被撕裂的、滴着血沫子的心肝,一起摁进地心里去。新落的厚雪覆盖上去,

很快抚平了最后一点坑洼的痕迹。这片乱石滩又回归了一片单调的、刺目的白。

除了他这尊立在风雪里的活尸,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背,彻底地空了。风搅着雪粒子,

劈头盖脸抽打过来。老秦头站在新垒的土包前,腰似乎被那场疯狂的埋尸彻底砸断了。

他佝偻得更深,脊梁骨清晰地刺出破棉袄,像要顶破那层烂布。怀里那点虚无的沉,

还有那只沾着宝娃血污和金粉的右手,此刻空落落地垂在身侧,灌满了风雪的冰冷。

可另一只手,那只左手,却死死地、痉挛似的抠在胸口棉袄下面,隔着厚布,

紧压住贴着里衣的一个地方。那里,鼓囊囊的,沉甸甸的坠着。不是空的。是硬疙瘩。

冰冷的,死沉的,带着一种能把人骨髓冻透的寒意。

杂着黑砂最多、成色最次、也最见不得光的那两块——此刻就贴着心口那块冰坨子似的皮肉。

它们和刚刚塞回宝娃手里的那块,原本是一窝里爬出来的邪气兄弟。心口的疼,

火烧火燎地又压了上来。这疼让老秦头混沌麻木的脑壳子猛地一抽。大凤!那个该死的女人!

那对阴魂不散的眼睛!一股混着腥气的邪火猛地从脚底板直蹿上天灵盖,

比风雪剐过全身还要冲撞十倍!她走了!带着他的金子!带着他的根苗宝娃!

不不不……宝娃被埋了……是她!是她逼死了宝娃,就像她那个早死鬼娘!喉咙里呜咽一声,

像受伤的野兽最后那口气。老秦头猛地直起腰来,

那断了的背脊硬是靠一口蛮恶的血气强行扳直!他那双浑浊的眼珠子,血丝弥漫得如同蛛网,

眼底的最深处,却像烧着两点燃尽的炭。他不再看那新鼓起的雪包,目光像淬了毒的猎叉,

狠狠投向北面。风雪模糊的远方,雪原莽莽苍苍,只有无尽的、吞噬一切的白。

但那一点若有若无的、比雪粒更细小的轨迹,

似乎被猎人混浊的、只执拗于某种气味和痕迹的眼睛捕捉到了——那是风卷起时,

地面浮雪被气流拉出的、极其微弱短暂的流痕。方向,正正指着野林子的垭口。

垭口再翻过去,就是铁路线旁那条废弃已久的、冻土下藏着暗河的狭窄野道。

“野狗道……”老秦头嘴唇翕动,声音含在喉咙里,被风刮碎,“往野狗道跑了!

”他僵硬地弯下腰,摸索着捡起被丢在脚边雪里的那杆老铳。动作比放倒宝娃时迟缓了许多,

每一次屈伸,骨骼都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他把老铳背在身后,

枪管的冰冷透过破棉袄钻进皮肤里。冰渣碎裂的声音还在骨头缝里回荡。他蹒跚迈步,

身体僵直地像个雪橇架子,一步深,一步浅,像一具硬要挪动的残破人偶。每一步,

都比来时要艰难百倍,靴子踩进深雪,再拔出时带着沉重的黏滞声。风更大了,

扯着他花白的头发,裹着他褴褛的袄,似乎要把他掀翻在地,踩进这片白茫茫下面。

风雪呼啸,像无数幽灵在耳边尖笑。老秦头那张沟壑纵横的脸紧紧绷着,

只有那偶尔在风雪间隙中扫向北面的、凶狠绝戾的眼风,证明这具躯壳里面,

有什么东西还在蛮横地烧着,不肯熄灭,烧着那片要把一切吞噬殆尽的惨白。野狗道,

埋在厚雪下像条冻僵发白的死蛇脊背。雪坡陡起来,风吹在垭口,鬼哭似的打旋,

搅起一阵阵扑人脸的雪尘。大凤扒开挡在眼前一绺粘了冰的头发,

喘出的白汽离口就凝成冰碴子,打在脸上生疼。她怀里,那件特意穿的厚实棉袄前襟处,

沉甸甸地坠着,把棉布硬生生压出好几道深痕。隔着厚厚的棉衣,

那东西的棱角依旧硌得她肋骨生疼。不是别的,

是她怀里裹着那几块硬疙瘩——几块颜色比别的沙金发暗、棱角也格外尖利的金块。

其中一小块,她用从旧棉袄上撕下的碎布裹得格外严实,

单独放在棉袄内里缝的一个小口袋中,死死地贴着心窝。这口袋的位置,隐隐作痛,

像揣着一块将熄的炭。路越来越难走。脚下踩不到实地,每挪一步,

雪层底下可能都是松散的暗坑或是冻结的尖锐岩石。风在崖壁间打旋,嘶鸣着,

卷起刀片般的雪粒子抽打着一切。一次脚底打滑,她身体猛地歪斜,差点从陡坡上滚下去。

手本能地挥出抓向旁边一根被雪压弯的枯枝,稳住身形。惊魂甫定,

一股尖锐的疼痛却从手掌猛地炸开!摊开一看,

手掌外侧被一根隐在雪下、尖利的断裂石刃豁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血瞬间涌了出来,

在冰冷的空气里冒着热气,滴在雪地上炸开刺眼的红点。她疼得倒吸凉气,抽回手,

下意识想看看,手却更快地重新握紧,紧紧按在了小腹位置——隔着厚厚的衣料,

隔着那沉沉的金块——仿佛那里不是伤口,而是更深、更隐秘的一个泉眼。

血混着汗水在紧握的手指间凝固成暗黑的痂。大凤没有再看伤口,也没有片刻停留。

她咬紧牙关,那点刺心的痛,反而像扎进麻痹神经的一根针,

让她混沌的脑子尖锐地嗡鸣了一下,催促着她更快地翻过前面那道如同天堑的垭口。

身后的风雪深处,似乎有一种无形的、磨蚀着骨头的冰冷在追赶,比风声更快,直透脊背。

她不敢回头。就在这时——呜……呜……尖锐!凄厉!像是什么铁器摩擦着冰!不是风声!

比风更锐利,更短促,带着一种生硬的、令人牙酸的穿透力!声音不是从身后来的。

而是在垭口另一边,在铁路线那头的方向,穿透了风声呜咽,硬生生钉进耳膜里!

大凤猛地停下脚步,惊疑不定地抬头,透过漫天飞卷的白雪,望向垭口的方向。

呜——呜——尖锐!凄厉!像根烧红的铁钎,

猝然捅穿了漫天风雪的呜咽和耳膜深处嗡鸣的混沌,直直楔进大凤冻得发麻的脑核里。

不是风声!比风更短促、更暴烈!硬邦邦的金属剐蹭着坚冰,带着令人牙酸的撕裂感!

声音来自正前方,垭口那边被风雪吞噬的铁路线方向!大凤猛地收住已经麻木的脚步,

心脏像个冻僵的兔子在肋骨后疯狂蹬踹。她死死盯住前方那片翻搅不定的惨白雪幕。太近了!

这声音意味着什么?“呜——哐!”这次更清晰!

沉闷、巨物撼动大地的回响紧随那尖叫的铁钎声之后,穿透雪风,

隔着垭口厚重的山体震荡过来,脚下那深不见底的雪层都在隐隐传递着那股巨力!

大凤脑子里绷紧的最后一根弦,“铮”地一声断了!是车!铁路上有车!就在垭口那边!

她的手指死死抠进怀里棉衣下那坚硬的棱角,硌得生疼的触感像滚油泼在冻僵的神经上!

炸开的不是疼,是火!

是从她心脏深处喷涌而出的、带着硫磺和腥气的最后一点疯狂——翻过垭口,就能碰到铁道!

生的路,就在这一墙风雪之后!那几块沉坠如铅砣、又滚烫如同烧红烙铁的金子,

突然爆发出千钧的重量,压垮了她濒临崩溃的极限。她的眼神瞬间变了,

深井似的眼白里浮起一层不正常的、濒死的亮光,像困在网中的鱼最后挣扎着崩断鳞甲。跑!

身体里涌起一股压榨生命最后力量的蛮劲。她不再顾及脚下虚浮的雪窝子和深坑,

不再想那道豁开的手掌和紧捂的小腹,更不顾那沉重硌人的金块刮擦着冰裂的皮肉。

她像一个突然被鬼怪追赶的影子,四肢并用地扑向那堵翻腾在眼前、仿佛唾手可得的雪墙!

翻过去!翻过去就能活!她瘦小的身体爆发出难以想象的狠劲,在陡峭的雪坡上手脚并用,

像只穷途末路的雪狐。手指深深抠进雪壳,指甲劈裂了也不觉疼,

脚在松软的浮雪里蹬踹出一个个深坑,新雪被她搅起的风带起又落下。

那道通往铁路线的垭口裂隙,在雪霾中仿佛一张咧开的巨口,

随着她亡命的攀爬而一点点放大。快了!近了!那撕裂的铁哨声又一次尖利地钻进耳朵,

甚至盖过了风的咆哮!她几乎能感到脚下传来的微弱震动!

垭口边缘***的嶙峋岩石轮廓在风雪中扭曲晃动着,像是地狱入口张牙舞爪的骸骨——身后!

斜下方!那片原本如同凝固牛奶般的雪坡!咔嚓!

像千年冻土下的冰盖内部裂开了一条无法挽回的缝隙。声音沉闷,却被风雪压缩得极为恐怖。

紧接着,这声脆响仿佛唤醒了沉睡的雪原之下亿万粒雪尘的死亡暴动!

坡——大凤脚下刚刚攀爬过的所有斜坡——毫无预兆地、疯狂地、带着毁天灭地的重力崩塌!

不是一小块滑落,而是整整一面巨大的雪墙,如同冰洋深处炸开的万顷怒涛,

向着下方刚刚大凤蹿出的那个位置,裹挟着惊天动地的巨响和白沫烟尘,轰然扑下!

狂卷的雪流瞬间吞噬了一切声音、一切颜色,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翻滚咆哮的白色洪流,

以雷霆万钧之势淹没了雪坡底下的沟壑!

大凤攀爬的手指刚刚扒住垭口边缘一块冰冷的岩石凸起,冰棱划破了指肚。

她整个人都僵在坡顶边缘最陡峭的地方,半个身子悬空。她死死扣着冰冷的岩石,

冻僵的手指几乎感觉不到岩石的棱角,只有那冰冷。心脏像一枚炸开的铅弹,

滚烫的血液直冲头顶,又在瞬间被垭口呼啸的罡风冻结。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

倒映着脚下那片顷刻化为白色地狱的雪坡!刚才她立足的地方,甚至她爬上来踩出的印子,

连带着整个她逃出来的雪原,都被那片铺天盖地的雪浪吞得干干净净,

只剩下新覆盖的一片起伏不定、令人窒息的白色坟场。那轰隆巨响在山谷间滚动、碾磨,

带走了她身上最后一丝力气和热度。死了……底下……都死了……这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

随即又被一股灭顶的冰冷覆盖。她扒在垭口边缘,身体被风雪吹得摇摇欲坠,

像挂在悬崖边的一片枯叶。呜——!铁路线方向,又一声尖锐的汽笛声,如同最后的丧钟,

穿透雪幕,带着钢铁碾压冰雪的铿锵,刺破一切迷障砸进她的耳膜!

一股冰冷的、咸腥的暖流猛地从小腹深处顶撞上来,她眼前一黑,攀着岩石的手指骤然一松!

老秦头像个雪地里拖行的木桩。老铳冰冷沉重的枪管磨蹭着他背后的骨头,一步一顿,

一步一陷。两条腿灌了铅,每从深雪坑里拔出一次,膝盖都像要被撕扯脱臼。

风雪打在他脸上早已没了知觉,只有眼睛底下那两团烧尽的炭灰,

还死死地盯着前方那片混沌雪雾中,那如同巨大兽齿一样豁开的垭口。

风在垭口里打着凄厉的旋,如同无数怨鬼在抢道。那声沉闷的、撼天动地的轰鸣,

就是这时突然像闷雷一样滚过冻原,碾过他的脚板底传来的。老秦头猛地停住,

身体剧烈一晃,险些栽倒在雪窝里。他混浊的眼珠子瞬间爆出一丝被惊雷劈中般的骇然,

不是恐惧,是比恐惧更可怕的猜测。这动静……这动静……他在这野狗道滚爬了大半辈子,

这声音不对!不是风掀起的雪浪!是雪……雪塌了!宝娃没埋的那个方向!

是那女人逃去的方向!“啊——!”一声非人的嘶吼从他干裂的喉咙里硬挤出来,

带着血的锈味儿,瞬间被狂风撕碎。他浑身的骨头都发出濒临爆裂的闷响,

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即将骨肉分离的衰老野兽!他猛地、不顾一切地往前扑,

不再管深雪没膝,连滚带爬,用身体砸开厚厚的雪壳往前冲!那杆老铳成了妨碍,

被他狠狠甩脱在身后雪里!大凤!那块金!那女人……不!是那沉甸甸的沙金!

老秦头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烧着了眼睛,

烧没了浑身的痛楚和僵硬——他埋在河滩金子底下的旧债,他塞回宝娃掌心的那块血金,

都在那个女人身上!她带着他秦家所有的血本跑了!

这突然的、天塌地陷的声响……绝不能让她跑了!金子!他的金子!他所有的根和命!

都得给老子回来!蛮横的血气撑着他朽坏的骨架,他一路手脚并用,滚着、爬着,

硬是从齐腰深的雪海里,像一道劈开混沌的黑影,直插向那片雪崩后余波未平的沟壑!

肺像个破风箱在胸腔里剧烈拉扯,刮擦出令人齿冷的杂音。眼前,

是雪崩肆虐后的一片白茫茫新坟。狂风依旧卷起浮雪旋转、抛洒。

如同墓碑般矗立在雪地边缘的漆黑岩石附近——岩石脚下刚刚形成的、高低不平的雪堆边缘,

有什么东西!那刺眼的、粘腻的,在漫天惨白里格外狰狞的东西!暗红色!猩红,刺眼!

一大滩!就在那片松软新落的白雪上,像野兽凶残地撕开了一块皮肉,淌出的血!

那摊血还未完全冻结,边缘粘稠,中间凹陷处似乎还有一点点微弱冒着白气的热度。血!

新鲜的!老秦头浑身猛地一抽!他那双在风雪里被冻得蒙上一层薄冰的浑浊老眼,

瞬间爆出利刃般的凶光!那凶光穿透雪霾,死死地锁住那片猩红!就在这摊血的旁边,

几近垂直的雪坡壁面上,几只乌青肿胀、被冻裂出血口子的手指,

赫然死死地抠在一道刚刚***出些许黑色冻土和岩石的裂口边缘!

那指头像五根钉在岩壁上的乌铁钩,

承受着一个身体大部分还埋在雪下、正要被彻底拽进冻土深处的重量!指缝里,

甚至还死死挤着些凝固了血痂的泥土!那只手!那豁开的伤口!是大凤!刚才那女人!

她没跑掉!她在这底下!被这雪浪活埋了!还活着?还是刚刚……死了?!

一股奇异的、混合着毁灭暴怒和狂喜的战栗,从老秦头的脊柱一路炸开到天灵盖!

他整个人像架被骤然压满弹簧的破弩,爆发出难以想象的速度,

完全不像一个刚从齐腰深雪海里挣扎过来的老者!他扑跪到那摊血和那手指附近的雪地里,

破风箱般的喘息喷着浓烈的白雾,枯爪似的手指带着一种挖掘宝库的贪婪凶狠,

疯狂地扒开那只手周围的浮雪!那底下是金子!是金子!是他老秦家最后、也是最初的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