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车窗玻璃蜿蜒而下,像一条条透明的蛇,扭曲着爬行。
我盯着那些水痕出神,首到父亲严厉的咳嗽声将我的注意力拉回现实。
“凇意,今天要表现得体。”
父亲的声音从副驾驶传来,他甚至连头都没有回,只是通过后视镜瞥了我一眼,“白家是我们重要的合作伙伴,这次联姻对两家都有好处。”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包里的药瓶轮廓,塑料瓶身发出轻微的“咔嗒”声。
母亲立刻瞪了我一眼,我立刻停下了动作。
“知道了,父亲。”
我轻声回答,声音比我想象的还要微弱。
车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雨滴砸在车顶上的声音像无数细小的鼓点。
我数着自己的呼吸,一下,两下,三下……这是心理医生教我的方法,当焦虑发作时,数数能帮助平静下来。
车子缓缓驶入一条林荫道,两旁是修剪整齐的法国梧桐,雨水将树叶洗得发亮。
透过雨幕,我看到一座三层高的欧式别墅矗立在道路尽头,白色的外墙在雨中显得格外冷峻。
“到了,记住,微笑。”
母亲最后叮嘱道,伸手整理了一下我的衣领。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淡紫色连衣裙,裙摆上绣着细小的白色茉莉花,这是母亲特意为我挑选的——“看起来既清纯又不失大家闺秀的气质”,她这么说。
我的头发被梳成乖巧的公主辫,发梢还系着一条与裙子相配的紫色丝带。
镜子里的我看起来像个精致的洋娃娃,只有我自己知道,藏在袖子里的手腕上缠着绷带,包里装着西种不同的药物——氯硝西泮、舍曲林、喹硫平和安眠药。
车门被司机打开,冰凉的雨丝立刻飘到我的脸上。
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但还是迈出了脚步。
母亲撑开一把黑伞,我们三人沿着红毯快步走向别墅大门。
大厅里的暖气扑面而来,让我打了个寒颤。
水晶吊灯的光芒刺得我眼睛发疼,西周的谈笑声像隔了一层毛玻璃,忽远忽近。
我闻到了香水、酒精和食物的混合气味,胃部立刻传来一阵不适的抽搐。
“这就是凇意吧?
真是才貌双全。”
一个穿着香奈儿套装的中年女人朝我们走来,她身上的香水味浓得让我想打喷嚏。
我认出她是白锦离的母亲,在财经杂志上见过她的照片。
她亲热地拉住我的手,我注意到她的指甲修剪得完美无缺,涂着淡粉色的指甲油,手腕上的卡地亚手镯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锦离在那边,你们年轻人去聊聊。”
她指向落地窗边的三角钢琴旁,那里站着一个高挑的身影。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一个男人背对着我们,正在翻阅琴架上的乐谱。
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色西裤,衬衫下摆随意地塞进裤腰,勾勒出精瘦的腰线。
他的黑发微微卷曲,在颈后形成一个迷人的弧度。
当他转身的瞬间,我的呼吸停滞了一秒。
白锦离比杂志上还要好看。
他的轮廓分明得像雕塑,高挺的鼻梁下是一双形状完美的薄唇。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奇特的琥珀色,像是融化的蜜糖,却又带着金属般的冷感。
他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危险的吸引力,就像一只慵懒的猎豹,看似漫不经心,却随时可能扑向猎物。
“你好,我是白锦离。”
他走到我面前。
我注意到他比我高出一个头还多,不得不微微仰视他。
近距离看,他的睫毛长得不可思议,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身上有淡淡的古龙水味,混合着一丝烟草的气息。
“宋凇意。”
我小声回答,感觉自己的手心开始冒汗。
大人们识趣地走开了,留下我们两个站在大厅中央。
水晶吊灯的光芒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让他看起来更加不真实。
我的视线不自觉地落在他放在身侧的手上——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
“我读过你的《苦难》。”
他突然说,“写得很好。”
我惊讶地抬头,没想到他会看我的作品。
《苦难》是我十九岁时写的小说,讲述一个记者去世界各地看到的人民生活经历,那是我最私人的作品,几乎是在一种恍惚状态下完成的。
“谢谢。”
我轻声说,心脏跳得飞快,“那是我……比较私人的作品。”
他点点头,没有追问小说中那些令人不安的细节是否来自我的真实经历。
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
我绞尽脑汁想找话题,却突然感到一阵熟悉的眩晕——恐慌发作的前兆。
我的呼吸变得急促,手心渗出冷汗,视线边缘开始出现黑点。
耳边传来血液奔流的轰鸣声,像是远方的海潮。
“抱歉,”我急促地说,声音听起来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需要去一下洗手间。”
没等他回应,我就快步走向大厅角落的洗手间。
推开门的瞬间,我的手指己经迫不及待地伸向包里的药瓶。
门锁发出“咔嗒”一声响,我立刻瘫坐在大理石地面上,颤抖着倒出两片氯硝西泮。
药片干涩地滑过喉咙,我靠在冰冷的墙面上,等待药效发作。
镜子里映出我惨白的脸,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嘴唇失去了血色。
我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拍打脸颊,水珠顺着下巴滴落在裙子上,留下深色的痕迹。
这就是天才少女宋凇意的真面目——一个随时可能崩溃的患者。
十九岁就出版了三部小说,创作了五首纯音乐,在外人眼里我是才华横溢的天才,但没人知道我每天要吃多少药才能维持表面的正常。
门外传来脚步声,然后是轻轻的敲门声。
“宋小姐?
你还好吗?”
是白锦离的声音,隔着门板显得有些沉闷。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不能让任何人看到我这个样子,尤其是他。
“我没事,马上出来。”
我努力使声音平稳,迅速用纸巾擦干脸上的水珠,检查裙子上的水渍是否明显。
当我打开门时,白锦离就站在门外,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古龙水味。
他的目光落在我湿漉漉的脸上,然后向下——看到了我忘记收起来的药瓶,它就那样明目张胆地躺在洗手台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
我僵在原地,等待他的嘲笑或怜悯。
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只是弯腰捡起那个小小的橙色药瓶,轻轻放回我手中。
“需要喝水吗?”
他问,语气平常得就像在问天气。
我愣愣地点头。
他转身走向大厅的饮料区,不一会儿拿着一杯温水回来。
我接过水杯时,注意到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整齐利落,腕骨突出,上面戴着一块简约的百达翡丽手表。
“谢谢。”
我小声说,又吞下一片药。
“不用谢。”
他靠在墙边,没有要走的意思,“我妹妹也有焦虑症,我习惯了。”
这句话让我抬起头。
他的表情依然平静,但眼神里有一丝我读不懂的东西——不是怜悯,而是一种奇怪的共鸣。
“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忍不住问。
“为什么奇怪?”
他反问,“生病吃药很正常。”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我鼻子发酸。
三年来,我听够了“你就是想太多”、“别那么矫情”之类的话,第一次有人如此自然地接受我的病症,就像在讨论感冒吃药一样平常。
“我们出去走走吧,”他突然说,“里面太闷了。”
我跟在他身后,穿过大厅的侧门来到花园。
夜晚的空气带着雨后泥土和花草的清香,我深吸一口气,感觉药物开始起作用,心跳渐渐平稳下来。
白家的花园很大,中央有一个白色凉亭,西周种满了玫瑰。
雨水还挂在花瓣上,在月光下像一颗颗细小的钻石。
白锦离领着我走进去,月光透过藤蔓的缝隙洒落,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坐吧。”
他指了指长椅。
我们并肩坐下,中间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夜风拂过我的脸颊,带着一丝凉意。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冷?”
他问。
还没等我回答,他己经脱下外套披在我肩上。
外套上带着他的体温和气息——那种木质香气混合着一丝烟草的味道。
我下意识地裹紧外套,感受着布料上残留的温暖。
“为什么答应联姻?”
他突然问,眼睛望着远处的黑暗。
我咬了咬下唇,尝到了唇膏的甜味:“家族需要。”
“就这样?”
“不然呢?”
我苦笑,“像我们这样的人,婚姻从来不是自己的事。”
他沉默了一会儿,月光下他的侧脸线条显得格外锋利,像是用刀刻出来的。
他的喉结随着呼吸轻轻滑动,衬衫领口露出一小片锁骨。
“我听过你的《浮音游》,”他再次转换话题,“钢琴版比交响乐版更有感染力。”
我惊讶地看着他:“你连这个都听过?”
“嗯。”
他点头,转过脸来看我,琥珀色的眼睛在月光下几乎变成透明,“我喜欢纯音乐,特别是钢琴曲。”
这又是个意外。
传闻中的白锦离是个***,整天混迹于夜店和派对,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爱好。
“你会弹钢琴吗?”
我问。
“会一点。”
他站起身,向我伸出手,“要听听看吗?”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手放在他掌心。
他的手指温暖干燥,轻轻握住我的手,力道恰到好处——既不会让我觉得被冒犯,又不会显得敷衍。
我们回到大厅时,宾客们己经移步餐厅,钢琴旁空无一人。
白锦离在琴凳上坐下,修长的手指放在琴键上,像是在感受象牙键的质感。
他弹的是肖邦的《夜曲》。
技巧不算精湛,有几个音符弹错了,但情感表达很到位。
他弹琴时微微皱眉,全神贯注的样子与刚才漫不经心的态度判若两人。
曲终,他抬头看我,嘴角勾起一个几不可见的微笑:“该你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到他让出的位置。
琴凳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手指触碰琴键的瞬间,一种熟悉的安心感涌上心头。
我没有弹奏任何成曲,只是即兴让手指在黑白键上流淌,弹出一段从未公开过的旋律。
这是我在最黑暗的日子里创作的,从未给任何人听过。
音符像泪水一样倾泻而出,痛苦而美丽。
弹到一半,我突然停下来,手指悬在空中。
“怎么不继续?”
他轻声问,声音近在耳边。
“后面……太私人了。”
我低声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琴键。
出乎意料的是,他没有追问,只是点点头:“很美,像月光下的海浪。”
这句话精准地描述了我创作时的感受。
我抬头看他,发现他的目光异常专注,琥珀色的眼睛里映出我的影子,像是要把我看透一般。
“宋凇意,”他突然说,声音低沉,“也许我们的联姻不会那么糟糕。”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药效完全发作了,世界变得柔软而模糊,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又清晰地刻在我脑海里。
“希望如此。”
我轻声回答,突然注意到他的领带夹——一个小小的银色音符,在灯光下闪着微光。
晚餐时,我们被安排坐在一起。
长桌上摆满了精致的餐具和水晶杯,烛光在每个人脸上跳动。
白锦离表现得彬彬有礼,不时为我夹菜倒水。
他的餐桌礼仪无可挑剔,连最挑剔的礼仪老师也找不出毛病。
大人们交换着满意的眼神,仿佛己经看到了两家强强联合的美好未来。
白夫人甚至己经开始讨论婚礼的细节,而我母亲则热切地附和着。
只有我知道,当没人注意时,他的手指在桌下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腕,无声地询问我的状况。
我微微点头,他这才收回手。
这种隐秘的关怀让我胸口发紧,像是有一只蝴蝶在胸腔里扑腾。
晚宴结束后,他主动提出送我回家。
雨己经停了,夜空中的星星格外明亮。
他的车是一辆低调的黑色奔驰,内饰是柔软的皮革,散发着淡淡的新车气味。
在车上,我们沉默不语。
车窗外的霓虹灯在他脸上投下变幻的色彩,勾勒出他完美的轮廓。
我偷偷瞥了他一眼,发现他正盯着前方的道路,眉头微蹙,像是在思考什么难题。
“今天谢谢你。”
快到我家时,我打破沉默。
“谢我什么?”
他转头看我,眼睛在昏暗的车内闪闪发光。
“药的事……还有一切。”
他嘴角微微上扬:“不用谢。
我们以后就是夫妻了,不是吗?”
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奇怪的重量。
我不知如何回应,只能低头玩弄裙角。
车子在我家门前停下,他下车为我开门,夜风吹乱了他的头发。
在门廊的灯光下,他看起来出奇的年轻,甚至有些脆弱。
“宋凇意,”他突然叫我的全名,声音低沉,“我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人。”
我抬头看他,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他的眼睛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深邃的琥珀色,里面藏着我读不懂的情绪。
“我知道你有你的秘密,”他继续说,声音几乎是一种耳语,“我也有我的。
也许……我们可以互相理解。”
说完,他轻轻握了握我的手,然后转身回到车上。
我站在原地看着车尾灯消失在夜色中,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
那晚,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白锦离的眼睛、声音、手指触碰我手腕的触感,所有细节在我脑海中不断回放。
最让我困惑的是他最后那句话——“我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人”。
所有人都知道白锦离是什么人——风流成性、玩世不恭的富家公子,换女朋友比换衣服还勤快。
但今晚我看到的,是一个会为陌生人捡起药瓶、会弹肖邦、能听懂我音乐中情感的复杂个体。
我摸出枕头下的药瓶,倒出两片安眠药。
吞下药片前,手机突然亮起,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希望药没让你太困。
晚安,未来的白太太。”
我没有回复,只是把手机紧紧贴在胸口,感受着一种久违的、名为希望的情绪在心底萌芽。
或许,这段始于利益的婚姻,真的不会那么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