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含章与守寡的苏晚娘在桃花渡相知相许。 地痞贾六撞破私情,以告发学政断送前程相挟。
“他那样干净的读书人,该站在朝堂上。”苏晚娘将嫁衣压进箱底。 雨夜赴约时,
她簪好秀才赠的桃木簪,在贾六得逞前咬舌自尽。 破门而入的柳含章抱起尚有余温的尸体。
沾血的裁纸刀割断发辫那刻,他轻笑:“功名路短,黄泉路长。” 学政大人找到凶宅时,
只余满地血和半截辫子。1雨水疯了似的泼下来,砸在青石板路上,溅起一片惨白的水沫子。
风裹着湿透的寒意,刀子般钻进柳含章的骨头缝里。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
怀里那点微弱的暖意,是他刚刚在巷口药铺赊来的半包止血散,纸包早被雨水泡得稀烂,
褐色的药粉混着泥水,在他粗布长衫的前襟上洇开一片污浊。这药,是给晚娘抓的,
她前几日咳得厉害,痰里带了血丝,他看得心都揪起来。他跑着,
脑子里却不可抑止地飘回那个午后,也是这样的雨前,闷得人喘不过气。
桃花渡的桃花开得正盛,粉云堆叠,灼灼其华。他鬼使神差地踱到渡口那棵最老的桃树下,
掏出怀里捂得温热的书卷,想寻个清净地读两页。风过,几片花瓣打着旋儿飘落,
正巧沾在他翻开的书页上。他一抬眼,就看见了她。苏晚娘拎着个小小的竹篮,正垫着脚,
去够一枝斜逸出来的、开得格外好的桃花。素净的藕荷色衫子,衬得她侧脸像一尊温润的玉。
阳光透过花枝的缝隙,在她低垂的眼睫上跳跃。那一瞬间,柳含章忘了书卷,忘了满树繁花,
只听见自己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娘子…可是要折花?”他声音有些发紧,
话出口才觉唐突。苏晚娘闻声回头,脸上掠过一丝惊惶,看清是个清瘦斯文的书生,
那惊惶便化作了浅浅的羞赧。她微微颔首:“嗯,想采些回去,插瓶。
”“这枝…怕是不好够。”柳含章走近几步,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温和拘谨,
“小生…小生或许可以代劳?”他身量高,轻易便折下了那枝桃花。递过去时,
指尖不经意触到她微凉的手指。两人俱是一颤,花枝险些脱手。他慌忙收回手,
只觉那一点微凉的触感,像火星子烙在了心上。“多谢郎君。”苏晚娘的声音细若蚊蚋,
耳根染上了一抹桃红。自那日后,桃花渡口那棵老桃树下,便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桃源”。
柳含章会在袖中偷偷藏一首新誊抄的、字迹工整得几乎要破纸而出的诗笺,寻个机会,
红着脸塞给她。苏晚娘则会在竹篮的素帕下,压上两块刚蒸好的、松软甜香的桂花米糕,
或者几枚洗得干干净净的野果。她寡居,他清贫,两人都守着那条无形的界限,
谁也不敢轻易跨过。只是目光交汇时,那里面藏着的暖意与酸楚,
足以让满树的桃花黯然失色。雨势更大了,几乎连成一片白茫茫的幕布。柳含章一个趔趄,
踩进路边的水洼,冰冷的泥水瞬间灌满了单薄的布鞋。他顾不得,
只死死护着怀里那点早已不成样子的药。晚娘咳血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
心口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又疼又闷。他不能让她有事。绝不能。2那日黄昏,
晚霞烧透了半边天,将桃花渡染得一片凄艳。柳含章揣着新得的一本残破前朝诗集,
兴冲冲地寻到老桃树下,想与晚娘分享。远远地,却看见树下不止晚娘一人。
另一个粗壮的身影堵在她面前,像一堵移动的、散发着恶意的墙。是镇上有名的泼皮无赖,
贾六。他嘴里喷着酒气,涎笑着,一只手正要去拉扯晚娘的手臂。晚娘脸色煞白,
紧紧抱着竹篮,像一片风中的枯叶,倔强地向后躲闪。一股热血猛地冲上柳含章的头顶。
他几步冲过去,一把将晚娘护在身后,胸膛剧烈起伏,对着贾六怒目而视:“贾六!
光天化日,你想做什么?!”贾六被这突如其来的阻拦弄得一愣,待看清是柳含章,
那横肉丛生的脸上非但没有惧色,反而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笑得更加猥琐下流。“哟嗬!
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咱们桃花渡的大才子,柳秀才嘛!”他故意拖长了调子,
目光像毒蛇的信子,在柳含章和躲在他身后的苏晚娘之间来回舔舐,“啧啧啧,
好一对野鸳鸯!躲在这没人的地方,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你…你胡说!
”柳含章气得浑身发抖,脸涨得通红,“我与苏娘子清清白白!”“清白?”贾六嗤笑一声,
猛地凑近一步,喷着浓重酒气的嘴几乎贴到柳含章脸上,压低了声音,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老子看得清清楚楚!递诗传情,
送吃送喝…这要捅到县学李学政老爷那儿去,告你一个‘勾引寡妇,有伤风化’…嘿嘿,
柳秀才,你苦熬了十几年的功名路,可就走到头了!
”柳含章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瞬间冻僵。学政!考取功名,
需得身家清白,德行无亏。若被扣上这污名,莫说秋闱,只怕连秀才的功名都要被革除!
十几载寒窗,悬梁刺股,娘亲熬瞎了眼睛纺纱织布供他读书…所有的一切,
都会被这个无赖轻飘飘的一句话碾得粉碎!他张了张嘴,想反驳,
喉咙里却像是堵了一团浸透冰水的棉絮,又冷又硬,发不出半点声音。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
让他动弹不得。贾六得意地看着柳含章瞬间惨白的脸和颤抖的身体,
知道自己的刀子捅进了最软的地方。他淫邪的目光越过柳含章僵硬的肩膀,
贪婪地钉在苏晚娘苍白却依旧动人的脸上,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胁迫:“苏寡妇,
你是个明白人。要想你的小情郎安安稳稳进省城考他的举人老爷,今晚…戌时三刻,
城西土地庙后头那间破柴房,老子等你!一个人来!
要是敢不来…”他阴恻恻地剜了柳含章一眼,“哼!老子明早就去县学递帖子!
让咱们的柳大才子,彻底‘名扬’乡里!”撂下这句恶毒的威胁,
贾六又狠狠盯了苏晚娘几眼,才晃着膀子,哼着下流的小调扬长而去。阴冷的恐惧像藤蔓,
死死缠绕住柳含章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他僵硬地转过身,对上晚娘的眼睛。
那双总是含着温柔水光的眸子,此刻盛满了惊涛骇浪后的死寂,
深处却透出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她看着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一个字也没说,
只是缓缓地、缓缓地摇了摇头。那眼神里的意思,柳含章读懂了——别管我,别毁了你自己。
“晚娘…不…”柳含章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嘶哑得不成样子,“不能去!
他就是个畜生!我去…我去求他,我去给他磕头,我去…”苏晚娘伸出手,
冰凉的手指轻轻按在他剧烈颤抖的嘴唇上,止住了他语无伦次的哀求。
她的指尖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含章,”她开口了,声音很轻,却像磐石一样沉,
每一个字都砸在柳含章心上,“听我说。回家去。把门窗关好。今晚…无论听到什么动静,
都别出来。”“不!绝不!”柳含章猛地抓住她冰凉的手,如同抓住最后的浮木,
声音带着崩溃的哭腔,“我宁愿不要这功名!我跟你走!我们离开桃花渡,
去没人认识的地方…”“别说傻话!”苏晚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
像绷紧到极限的琴弦,“你忘了你娘临终前怎么拉着你的手嘱咐的?
忘了你这些年熬过的灯油?忘了你的书,你的笔,你的圣贤道理?”她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
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只是死死地盯着他,“他那样干净的读书人…该穿着官袍,
站在朝堂上,为民***…不该…不该被我拖累,在这泥潭里打滚…烂掉…”她猛地抽回手,
仿佛再多停留一刻,所有的决心都会土崩瓦解。她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柳含章最后一眼,
那眼神复杂得如同一个无底的漩涡,有刻骨的爱恋,有锥心的痛楚,有无奈的诀别,
最终都归于一片令人心悸的沉寂。她不再看他,决绝地转身,踉跄着,
却无比坚定地朝着暮色四合、通往她破落小院的方向走去,
单薄的背影很快融入了越来越浓的黑暗里。柳含章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泥塑,
呆呆地站在原地,冰冷的绝望如同这深秋的夜色,将他从头到脚彻底淹没。晚娘最后的话语,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留下焦黑扭曲的印记。
“干净…朝堂…” 他配吗?他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护不住!
巨大的无力感和自我厌弃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死死按在绝望的深渊。
3柳含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那间四面漏风的租屋的。他像个游魂,失魂落魄地推开门,
一股陈腐的霉味扑面而来。桌上,那半包被雨水泡烂的止血散静静地躺着,
像一滩肮脏的污渍,嘲笑着他的无能。他扑倒在冰冷的土炕上,脸埋进散发着潮气的被褥里,
无声地嘶吼。晚娘决绝的背影和贾六那张狞笑的脸在脑海中反复撕扯。不去?
贾六那个畜生说到做到,功名一旦被革除,他柳含章就真的成了烂泥里的虫豸,
永世不得翻身!娘亲在九泉之下如何瞑目?去?晚娘…晚娘怎么办?让那个畜生糟蹋?
光是这个念头,就让他胃里翻江倒海,恨不能立刻死去!
时间在极度的痛苦和焦灼中缓慢爬行,如同钝刀子割肉。窗外,雨声淅淅沥沥,渐渐停了,
只剩下檐角水滴敲打石阶的单调声响,嗒…嗒…嗒…每一声都敲在柳含章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戌时了。他猛地从炕上弹起来,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在狭小的屋子里疯狂地踱步。
不行!不能这样!他抓起桌上那本翻得卷了边的《论语》,想强迫自己读进去,
可那些熟悉的圣贤之言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他狠狠地将书掼在地上,书页散开,
如同他破碎的理智。“他那样干净的读书人…该站在朝堂上…” 晚娘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带着泣血的温柔和决绝。“啊——!”柳含章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
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的土墙上。粗糙的墙面磨破了手背的皮肤,渗出血丝,
尖锐的刺痛感反而让他混乱的头脑有了一丝短暂的清明。不!他不能坐以待毙!
不能眼睁睁看着晚娘跳进火坑!什么功名前程!什么圣贤道理!都他妈的见鬼去吧!他要去!
他要去土地庙!哪怕跟贾六那个畜生拼了这条命!一股近乎狂暴的勇气混杂着绝望,
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犹豫和恐惧。他像一支离弦的箭,猛地拉开房门,
一头扎进外面浓稠如墨的夜色里。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得他打了个寒噤,
脚步却毫不停滞,朝着城西的方向狂奔。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远处几声寥落的犬吠。
风刮过空旷的街道,带着刺骨的寒意。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几乎要破膛而出。土地庙那破败的轮廓在黑暗中渐渐显现,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庙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