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到第七天的时候，我终于在周明宇的手机里看到了那个APP推送。凌晨三点，
客厅的落地窗把江城的暴雨剪成无数道银灰色的斜线。我蹲在沙发边给儿子周阳盖毛毯，
他蜷在贵妃榻上睡得极不安稳，眉头蹙成个小疙瘩，
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沙发靠垫的缝线——就像他在学校抠破校服袖口时那样。
空气里弥漫着雨腥气和周明宇留在茶几上的半杯冷掉的威士忌味，
混合成一种让人胃里发紧的酸涩。他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一下，
不是锁屏壁纸——那张我们在巴厘岛拍的合照，我穿着红色连衣裙，
他抱着七岁的周阳站在白沙滩上，身后是橙红色的落日。亮起来的是悬浮通知栏，
白色背景上一行刺眼的橘色字：好孕无忧提醒您：本月产检时间已临近，点击查看详情。
我的指尖停在周阳颤抖的肩线上，忽然就僵住了。周明宇上周说去上海出差，
行李箱里还塞着他那条我去年送的深蓝色领带。他走的那天早上，
周阳因为数学周测又没及格，把自己锁在卫生间里不肯出来，我听见里面有东西砸碎的声音，
冲进去时看见他蹲在马桶边，手腕上横着道血口子，血珠正顺着瓷砖缝往下渗，
像某种缓慢生长的红色藤蔓。此刻卫生间的灯还亮着，磨砂玻璃后映出周明宇模糊的身影。
他正在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断断续续地漏出几个词：……快发现了……进度……
我攥着手机的手心开始冒汗，屏幕因为潮湿而变得有些失灵，我划开通知栏，
点进那个陌生的APP。界面设计得很温馨，粉色主调，首页是孕育日历，
显示孕24周+3天，预产期标注在明年三月。再往下翻是消费记录，从去年九月开始，
每个月十号固定向仁爱妇产医院VIP部转账8000元。我划到最底下，
手指抖得几乎握不住手机——在家属信息那一栏，丈夫姓名处赫然写着周明宇的名字，
而孕妇姓名那一栏，是我从未见过的三个字：苏晚晴。咔哒一声，卫生间的门开了。
周明宇穿着灰色家居服走出来，头发湿漉漉地贴着额角，看见我蹲在沙发边，
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怎么还不睡？阳阳怎么样了？他走过来想摸周阳的额头，
我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一下，怀里的手机屏幕还亮着，粉色的好孕无忧
界面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指尖发疼。他似乎没注意到我的异样，
径直走到茶几边拿起威士忌杯，仰头喝掉剩下的半杯，
喉结在昏暗的光线下滚动了一下：医生说明天还要做个心理评估，你记得早点带他去医院。
他的语气很平淡，就像在说明天记得买牛奶一样自然，仿佛完全忘了三小时前，
他是怎么抱着流血的周阳冲进雨里，又是怎么在急诊室外焦躁地踱步，
把烟蒂摁灭在湿漉漉的花坛里。周明宇，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像被暴雨淋透的破布，你上个月说去杭州开会，是去了哪家妇产医院？
他拿杯子的手顿了一下，威士忌在玻璃杯壁上晃出细小的涟漪。窗外一道闪电劈过，
瞬间照亮他骤然收紧的下颌线，还有那双我曾以为盛满星辰大海的眼睛里，
此刻一闪而过的慌乱。你说什么？他转过身，脸上挤出个困惑的表情，我怎么听不懂。
听不懂？我把手机举到他面前，屏幕的光映着我们两人扭曲的脸，这个APP，
还有每个月八千块的转账记录，仁爱医院的VIP部——你给我解释清楚，苏晚晴是谁？
周阳在这时轻轻哼唧了一声，翻了个身，手腕上的白色绷带滑下来一截，
露出边缘渗血的纱布。我的视线落在那片渗血上，突然想起十年前，
我也是在这样的梅雨季里，躺在市一医院的妇产科病房，为了保住刚怀上的周阳，
整整躺了三个月。那时周明宇每天下班都会捧着一束白玫瑰来，坐在病床边给我读育儿百科，
说等孩子出生，他就换份轻松点的工作，多陪陪我们。薇薇，你是不是太累了，
产生幻觉了？周明宇走过来想夺我的手机，他的指尖触到我手背时，
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手机啪地掉在地毯上，屏幕瞬间黑屏。幻觉？
我看着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在雨声里显得格外空洞，周阳今天割腕的时候，
你是不是在陪苏晚晴做产检？他在卫生间砸镜子的时候，你是不是在给她挑婴儿床？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周阳被惊醒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我们对峙的样子，
眼神里立刻浮上一层恐惧，像只受惊的小兽。他缩进沙发角落，抱着膝盖小声说：妈妈，
别吵了……我头疼……周明宇立刻转身走向周阳，语气放软了许多：阳阳乖，没事，
爸爸妈妈在说话。他想伸手抱儿子，周阳却瑟缩着躲开了，
小声嘟囔：我要找李医生……李医生是周阳的心理治疗师。上周第一次问诊时，
李医生看着周阳手臂上密密麻麻的掐痕，问我：孩子是不是长期处于高压环境？
他的焦虑指数已经达到重度了。我当时站在诊室窗前，
看着楼下家长们挤在培训机构的招生处，手里攥着刚交完一对一私教课的缴费单，
那笔钱足够给我妈做一次靶向治疗。陈雨薇，周明宇站起身，声音冷了下来，
阳阳刚稳定点，你非要现在闹吗？有什么事不能等孩子好了再说？他走到玄关处，
拿起车钥匙，我去楼下买包烟。门被打开的瞬间，暴雨裹挟着风灌了进来，
打湿了玄关的地毯。我看着他冲进雨幕的背影，突然想起十年前那个同样下着大雨的夜晚，
他也是这样头也不回地跑出家门，因为我执意要生下周阳，而他刚拿到一个外派升职的机会。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他是去见了他的初恋，那个据说出国了的女人。
手机在地毯上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是一条新的微信消息，来自备注为苏助理
的人：周总，明天的产检我已经帮您约好了下午三点，
陈女士那边……需要我再拖延一下吗？我捡起手机，手指悬在屏幕上方，
雨点击打在玻璃上的声音越来越响，像无数颗心脏在同时跳动。
周阳在沙发角落里小声啜泣起来，他用被子蒙住头，肩膀一抽一抽的，
像风浪里一艘随时会倾覆的小船。而我知道，这场暴雨，早就不是下在窗外了。
它下在我们这个家的每一个角落，下在周明宇每一句谎言的缝隙里，
下在周阳每一道流血的伤口深处，也下在我从十年前就开始漏水的人生里。玄关的地毯上，
周明宇留下的水渍正在慢慢扩大，像一块无法愈合的伤疤。
周明宇在雨里泡了四十分钟才回来。他推门时带进一股浓重的烟味，
湿外套滴下来的水在玄关积成一小滩，混着泥点，像谁不小心打翻了墨水瓶。
我坐在沙发上没动，周阳已经在药物作用下重新睡去，只是眉头依然紧锁，
嘴唇嗫嚅着不知在说什么。我和苏晚晴是大学同学，他把湿漉漉的外套扔在地上，
声音带着被雨水泡透的沙哑，她丈夫前年车祸没了，一个人不容易，
我就是……偶尔帮衬一下。我盯着他滴水的发梢，那上面粘着片不知从哪来的梧桐叶。
帮衬到需要每个月转八千块？帮衬到在产检APP里填你是她丈夫？我的声音很平静，
平静得像暴风雨前的海面，周明宇，你当我是傻子吗？他走到酒柜前又倒了杯威士忌，
手却在发抖，酒液洒在胡桃木柜面上。她怀的是试管婴儿，用的是……他顿了顿，
喉结剧烈滚动，用的是捐赠***，我就是签了个协议，给点营养费。捐赠***？
我猛地站起来，膝盖撞到茶几角，疼得眼前发黑，哪家医院需要丈夫每个月去陪产检？
哪家机构需要把捐赠者写成丈夫姓名？我抓起桌上的手机，点开那个未读微信，苏助理？
她是你哪个公司的助理？帮你拖延我，好让你安心陪别人产检？
周明宇突然把杯子砸在地上，玻璃碎片溅到我脚边。陈雨薇！你非要把事情搞这么难看吗？
他眼睛红得像兔子，阳阳都这样了，你能不能先顾着孩子？提到周阳，
我所有的力气突然就泄了。是啊，孩子……我走到沙发边，轻轻抚摸周阳缠着绷带的手腕，
那上面的纱布又渗出血迹。昨天在急诊室，医生说再深一毫米就会伤到动脉。
李医生给的评估报告还摊在茶几上，重度焦虑，伴有自残倾向，建议立刻休学治疗。
明天我带阳阳去医院，我转过身，声音冷得像冰，你去把苏晚晴的事情解释清楚。
如果查出来你骗我——我没有骗你！他打断我，语气里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慌乱，
薇薇，你信我这一次，等阳阳好了，我什么都告诉你。我没再理他，
捡起地上的玻璃碎片时，指尖被划开一道口子，血珠渗出来，和周阳手腕上的血一样红。
窗外的雨小了些，但天边依然压着铅灰色的云，像一块永远不会散去的阴霾。第二天早上，
周明宇没像往常一样准备早餐。他的房门紧闭着，我敲了半天门，里面才传来含糊的应答。
我给周阳穿衣服时，他突然抓住我的手，眼睛里全是惊恐：妈妈，我不去学校，
不去那个补习班……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所谓的补习班，
是我上周在家长群里听说的秘密基地，藏在城郊一个废弃的纺织厂里，
据说老师是某重点中学的退休名师，专门带冲刺清北的学生。为了给周阳报名，
我偷偷取了我妈准备做靶向治疗的钱，那笔钱是我攒了半年的补课费。不去补习班，
我们去医院看李医生，我抱住他，闻到他头发里有股淡淡的消毒水味，
那是昨天在急诊室留下的，阳阳乖，医生会让你舒服点。他却开始发抖，
指甲深深掐进我的胳膊：李医生问我是不是不开心，
问我爸爸妈妈是不是总吵架……我不想说……周明宇这时打开了房门，
他换了身干净的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仿佛昨晚的争吵只是我的幻觉。车在楼下，
他看都没看我，径直走向周阳，阳阳，爸爸送你去医院。周阳猛地躲到我身后，
像只受惊的小兽。周明宇的手僵在半空，脸上掠过一丝难堪。我牵着周阳往外走，
经过他身边时，闻到他身上有股陌生的香水味，不是我常用的木质香，而是甜腻的花香，
像某种廉价的空气清新剂。去医院的路上，周明宇始终沉默着，只是偶尔从后视镜里看我。
我知道他在观察我的反应，就像他这十年里无数次做的那样，计算着每一句话的得失，
衡量着每一个表情的利弊。到了医院，周明宇说要去办手续，让我带周阳先去诊室。
我看着他走向缴费处的背影，突然想起昨晚那个微信消息。鬼使神差地，我拿出手机，
点开了周明宇的微信——他昨天没锁手机，大概是以为我不会再看。
置顶的对话框是苏助理，最新的消息停留在凌晨四点：周总，陈女士那边暂时稳住了，
明天的产检我会让司机去接您。再往上翻，是上周的记录，苏助理发了张B超单，
配文：宝宝很健康，就是有点像您呢。周明宇回了个笑脸，又转了两万块钱过去。
我的手指在屏幕上冰凉，几乎握不住手机。周阳拉了拉我的衣角：妈妈，你怎么了？
我深吸一口气，把手机塞进包里，对他挤出个笑容：没事，我们去找李医生。诊室里，
李医生看着周阳新添的伤口，眉头皱得很紧。陈女士，周阳的情况比我预想的更严重，
她把评估报告推给我，他的焦虑已经影响到生理机能了，必须立刻进行干预治疗。
怎么干预？我看着报告上密密麻麻的专业术语，头晕目眩。最好是住院治疗，
配合药物和心理疏导，李医生顿了顿，声音放软了些，另外，
我建议你们家长做一次家庭治疗，孩子的问题，往往折射出家庭的问题。家庭治疗。
这四个字像针一样扎进我心里。我想起昨晚周明宇砸杯子的样子，想起他身上陌生的香水味，
想起那些刺眼的转账记录。这样的家庭，还能怎么治疗？从医院出来时，周明宇正在打电话，
站在医院门口的香樟树下，背对着我们。他的声音压得很低，
但我还是听见了几句：……她好像不太信……尽快把那笔钱转出来……对，
用我妈的名字……我牵着周阳停下脚步，雨又开始下了，细密的雨丝打在脸上，冰凉刺骨。
周明宇挂了电话转过身，看见我们，脸上立刻堆起笑容：医生怎么说？需要住院，
我看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慌乱，还要做家庭治疗。住院？
他的笑容僵了一下，可是他还要上学……下个月就是期中考试了……周明宇！
我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你儿子差点割腕***，你现在关心的是期中考试？
旁边有路人看了过来，周明宇尴尬地拽了拽领带：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是说住院会不会耽误……耽误什么？耽误你去陪别人产检吗？我脱口而出，
说完就后悔了，看了眼旁边的周阳。他果然又开始发抖，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周明宇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拉到一边：陈雨薇你闹够了没有？
这里是医院！他的手指掐得我生疼，阳阳需要安静，你非要逼死他吗？我逼死他？
我甩开他的手，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到底是谁在逼他？是你这个只会撒谎的爸爸，
还是我这个没用的妈妈？周阳突然蹲在地上，双手抱住头，开始大声哭喊：别吵了！
你们别吵了！他的哭声在雨里显得格外凄厉，引来了更多人的围观。周明宇见状，
立刻蹲下身去抱周阳，语气是我从未听过的温柔：阳阳乖，爸爸妈妈不吵了，我们回家，
回家好不好？周阳却一把推开他，哭得更凶了：我不回家！我讨厌你们！那一刻，
我看着眼前这对父子，突然觉得无比陌生。这个我爱了十年的男人，这个我用命换来的孩子，
他们像两座孤岛，而我在中间，被汹涌的海水淹没，无处可逃。雨越下越大，模糊了视线。
周明宇最终还是强行把周阳抱上了车，我坐在副驾驶，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脑子里一片空白。路过一家母婴店时，我下意识地转头，
看见周明宇的目光也落在橱窗里的婴儿床模型上，眼神复杂。回到家，
周阳把自己锁在了房间里，任凭我们怎么敲门都不肯开。周明宇说要去公司处理点急事，
又匆匆离开了。我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看着墙上挂着的全家福，那是周阳五岁时拍的，
照片上的我们笑得无比灿烂，仿佛未来一片光明。鬼使神差地，我走进了周明宇的书房。
他的电脑还开着，屏幕保护是一片蓝色的海洋，那是他最喜欢的风景。我犹豫了一下，
还是坐了下来，试着输入他的密码——我们的结婚纪念日，错误。周阳的生日，错误。
我的生日，还是错误。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突然想起什么，
输入了一串数字——那是他母亲的忌日。滴的一声，电脑解锁了。
桌面上有一个加密文件夹，名字是阳阳成长记录。我心脏狂跳，双击打开，需要密码。
我试了周阳的生日，错误。试了我的生日，错误。最后，
我颤抖着输入了苏晚晴的预产期——2026年3月15日。滴，文件夹开了。
里面不是照片，也不是视频，而是密密麻麻的文档，每一个文档都以日期命名，
从2020年7月开始，一直到最近。我点开第一个文档，
标题是周阳心理评估报告-2020.7.15。
文档里详细记录了周阳的每一次情绪波动，每一次考试成绩，甚至每一次和同学的争吵。
最后一段写道：患者焦虑指数持续升高，建议加大药物剂量。其母控制欲过强，
其父陪伴缺失，家庭环境对患者影响显著。我头皮发麻，继续点开下一个文档，
是2020年8月的评估报告，同样详细记录了周阳的一切，
甚至包括他偷偷在课本上画的涂鸦。而文档的最后，有一个陌生的邮箱地址，
评估报告会被定期发送到这个邮箱。我复制了那个邮箱地址，打开周明宇的邮件客户端，
在发送记录里找到了对应的邮件。收件人地址，赫然是苏晚晴的私人邮箱。
原来从三年前开始，周明宇就在偷偷收集周阳的心理评估报告，发给另一个女人。
原来周阳的焦虑，他的自残，他的每一次崩溃，都被我的丈夫，当成了某种数据，
源源不断地输送出去。窗外的雨还在下，而我突然觉得浑身冰冷，仿佛被扔进了冰窖。
我终于明白，周明宇昨晚说的加快进度是什么意思，他要加快的，
或许根本不是什么工作，而是抛弃我们的进度。书房的门突然被推开，周明宇站在门口，
脸色苍白，手里拿着一个我从未见过的旧手机。你……你怎么会有这个？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惊恐，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我看着他，
又看了看电脑屏幕上的文档，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书房里回荡，显得格外悲凉。
周明宇，我站起身，直视着他的眼睛，你还有多少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他握着旧手机的手开始剧烈颤抖，指节发白。而我知道，这个家的裂痕，
已经深到无法弥补了。那些被暴雨冲刷的秘密，即将破土而出，将我们所有人都拖入深渊。
周明宇手里的旧手机啪地掉在地上，屏幕摔出蛛网般的裂痕。
那是一部淘汰多年的安卓机，机身还贴着卡通贴纸，像是哪个女生用过的。我弯腰捡起手机，
指纹解锁失败，试了试刚才电脑文件夹的密码——315，屏幕亮了。主屏幕背景是张***，
照片上的女孩穿着白大褂，笑起来眼睛弯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