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秀那天,太后失手打翻了茶盏。满殿寂静中,她死死盯着我的脸:“像,
太像了……”后来我才知道,自己像极了皇帝早逝的白月光。为保性命,
我日夜模仿那女子的言行。皇帝果然待我不同,赐我椒房独宠。
直到那夜他醉后掐住我的脖子:“谁准你学她?你不过是个赝品。”我颤声答:“陛下恕罪,
妾…只是怕死。”他眼神一暗,突然松手将我搂进怀里:“怕死?那就像得更像些。
”“连她怎么死的……也一并学习了。选秀那日,殿内死寂,空气凝滞得仿佛要滴下水来。
我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视线死死钉在脚下光可鉴人的金砖上,
连呼吸都刻意压得又轻又缓,只盼着自己能化作这殿内一根不起眼的柱子,
或着一片飘落的浮尘,最好谁也别瞧见。“哐当——”一声脆响,惊雷般炸开。
碎瓷片混着温热的茶水,毫无预兆地在我脚边泼溅开来,
几点滚烫的茶水甚至溅上了我的裙裾和鞋面。我浑身猛地一僵,
心脏瞬间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几乎要冲破喉咙跳出来。怎么回事?冲撞了贵人?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漫过头顶。死寂。比之前更令人窒息的死寂。
无数道目光,或惊诧,或探究,或幸灾乐祸,如同实质的针,
密密麻麻地刺在我的背上、脸上,无所遁形。冷汗瞬间浸透了中衣,黏腻地贴在脊背上,
一片冰凉。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击耳膜的轰鸣。“像……”一个苍老、威严,
却又带着某种奇异颤抖的女声,从高高的丹陛之上传来,像钝刀子割过朽木,
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砸在死寂的大殿里。“太像了……”那声音顿了顿,
像是耗尽了力气,又像是沉浸在某种遥远的、令人窒息的回忆里。片刻后,那声音陡然拔高,
带着一种近乎凄厉的穿透力,死死钉在我身上:“抬起头来!”那命令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像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扼住了我的喉咙。我的脖颈僵硬得如同生锈的铁器,
每抬起一寸都伴随着骨骼艰涩的摩擦声。周遭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冰,
每一次呼吸都费力地刮擦着胸腔。视线终于艰难地离开了冰冷的地砖,
掠过前方几排垂首低眉、绣着繁复缠枝莲纹的秀女裙裾,一点点向上攀爬。
描金绣凤的丹陛尽头,是铺着明黄锦缎的巨大宝座。太后的身躯微微前倾,
那双阅尽沧桑、本该平静无波的凤眸,此刻却燃着两簇幽暗的火苗,死死地锁在我的脸上。
她的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苍白的指节紧紧扣在紫檀木的扶手边缘,
用力到指节泛白。在她身旁,年轻的皇帝萧彻端坐着,一身玄色龙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
他并未看向太后,也未看我,只是微微侧着脸,目光投向大殿深处某个虚无的点,薄唇紧抿,
下颌的线条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弦,周身弥漫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而太后,
那双几乎要将我洞穿的眼睛里,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东西——惊骇?厌恶?
还是……某种深不见底的、带着血腥气的痛楚?像,太像了……像谁?我脑子里一片混沌,
像塞满了湿透的棉絮。额角被碎瓷片迸溅擦破的地方,
此刻才开始后知后觉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温热的液体顺着鬓角缓缓流下,痒痒的,
带着一股淡淡的铁锈腥气。那是我的血。可这点痛楚,
比起太后那几乎要在我脸上剜出洞来的目光,实在微不足道。
“你……” 太后的声音再次响起,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叫什么名字?
”“回……回太后娘娘,” 我听见自己干巴巴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响起,
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民女……沈知微。”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轻飘飘的没有分量。“沈……知微……” 太后缓缓咀嚼着这三个字,
眼神依旧在我脸上逡巡,那目光像是冰冷的蛇信,
舔舐过我的眉眼、鼻梁、嘴唇……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每一息都漫长得令人窒息。终于,她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垮了一丝,
身体重重地靠回椅背,仿佛刚才那一瞬的激动耗尽了她的力气。她疲惫地挥了挥手,
那动作带着一种厌倦的意味:“留牌子吧。”那声“留牌子”像赦令,
又像更沉重的枷锁落下的声音。我僵硬地磕下头去,额头触碰冰凉的金砖,
冰冷的触感直透心底。“谢太后娘娘恩典。” 声音嘶哑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起身时,
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丹陛之上,那一直沉默如冰雕的年轻帝王,
终于极轻微地转动了一下脖颈。一道冰冷、锐利,如同淬了寒冰的刀刃般的目光,
若有似无地扫过我的脸颊。那目光停留的时间极短,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审视,
让我遍体生寒,几乎站立不稳。---“你真是走了泼天的大运!
” 引路的管事太监王德福,一边迈着小碎步在前头带路,一边压低了嗓子,
声音里透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谄媚和几分藏不住的惊异。宫道漫长,
青石板在暮色中泛着幽冷的光。两侧朱红的高墙巍峨耸立,将头顶的天空切割成狭窄的一线,
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他微微侧过头,那双精明的眼睛在我脸上飞快地溜了一圈,
又迅速垂下,像是被什么烫到了一般。“啧啧,沈小主,”他咂着嘴,语调拖得长长的,
带着一种过来人的唏嘘,“您这张脸啊……简直是老天爷赏饭吃!往后的富贵,
那可是泼天的大啊!”我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每一步都踩得小心翼翼,
心却像被浸在冰水里,沉甸甸地往下坠。王德福的话像无数根细小的针,
密密麻麻地扎在心上。他话里话外的暗示,还有选秀大典上太后那失态的反应,
皇帝那冰冷的审视……碎片一点点拼凑,一个模糊却极其危险的轮廓在我心底成型。
“王公公,”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和不安,
“太后娘娘说……‘像’,不知是像哪位贵人?民女初入宫闱,心中惶恐,唯恐言行无状,
冲撞了故人,万死难辞其咎。” 我微微垂下眼睫,姿态放得极低。
王德福的脚步似乎顿了一下,随即又若无其事地往前走。他左右飞快地瞟了一眼,
见长长的宫道上只有我们两人,才又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
带着一种神秘的、仿佛泄露天大机密的味道:“小主问起这个……唉,
说来也是宫里头一桩伤心事。”他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却没有多少真切的哀伤,
反而更像一种铺垫。“您这张脸啊……像极了先帝爷在位时的懿安皇后,陛下的……生母。
”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那位主子,可是当年后宫第一等的人物,风华绝代,
性子更是……温婉和善,深得先帝爷和太后娘娘的……爱重。” 他说到“爱重”二字时,
语速微不可察地加快了一点。“只可惜……” 王德福又重重叹了口气,摇着头,
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惋惜,“红颜薄命啊!在陛下……嗯,还在襁褓之时,
就……就因病薨逝了。太后娘娘当年视懿安皇后如己出,这丧女之痛……唉,
至今未能释怀啊!陛下更是……” 他飞快地瞟了我一眼,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但那未尽之意,如同冰冷的毒蛇,倏地钻进我的耳朵,缠上我的心脏。懿安皇后!
皇帝的……生母!早逝的白月光!而我这张脸……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四肢百骸瞬间冻僵。
我终于明白了太后那失态的目光里翻涌的惊涛骇浪是什么——那是透过我这张脸,
看到了她早逝的、视为己出的儿媳或者说女儿?,一个被她深爱又痛失的亲人!
那眼神里的痛楚、惊骇、甚至一丝扭曲的怨恨,都有了源头。
至于皇帝萧彻……那道冰冷审视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寒冰,此刻回忆起来更觉刺骨。
他在看我?不,他是在透过我的皮囊,看他记忆中那个早已模糊却又刻骨铭心的母亲!
“小主?沈小主?” 王德福的声音将我飘远的、冰冷彻骨的思绪猛地拽了回来。
我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已停下了脚步,指尖深深掐进了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抬头望去,眼前是一座小巧精致的宫苑,门楣上悬着一块新制的匾额——“揽月阁”。
“这便是您今后的居所了,陛下亲赐的名儿。” 王德福脸上堆起更深的笑容,侧身让开,
“您请。日后若有什么吩咐,尽管遣人来寻奴才便是。” 他躬着身,态度恭敬得近乎谄媚,
眼神里却闪烁着精明的光,像在打量一件价值连城又极其易碎的珍宝。
我迈过揽月阁高高的门槛,脚步虚浮。身后的宫门缓缓合拢,
隔绝了外面沉沉压下来的暮色和王德福那张意味深长的笑脸。殿内陈设精致华丽,
处处透着新贵的恩宠。紫檀木的家具泛着幽光,多宝格上陈设着精巧的玉器古玩,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名贵的沉水香气息。可这一切的华美,
都像一张精心编织的、冰冷华丽的蛛网。而我,
就是那只撞进了蛛网中央、还生着一张酷似诱饵面孔的飞虫。“砰”的一声轻响,
殿门彻底关严。最后一丝外界的光线被隔绝。我背靠着冰凉沉重的门板,身体一点点滑落,
最终跌坐在冰冷光滑的地面上。额角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我大殿上那惊魂一幕。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恐惧的神经。模仿她。
模仿那个早已逝去的懿安皇后。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附骨之蛆,再也无法甩脱。
这深宫之中,一个顶着酷似皇帝生母面孔的秀女,要么成为被怀念投射的替身,
享受虚幻的恩宠;要么,就是一块碍眼的、时刻提醒着伤痛的污渍,被无声无息地抹去。
我没有选择。活下去。像她一样活下去。像那个活在传说中,
风华绝代、温婉和善的懿安皇后一样活下去!---揽月阁的日子,
在一种极致的压抑和刻骨的模仿中缓慢流淌。白日里,我像一个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
每一个动作都被精心丈量过。“小主,懿安皇后昔年最爱这‘玉堂春’的步态,
行走时裙裾不动,如弱柳扶风。” 一个被派来“教导”我的老尚宫姓严,
一张脸如同风干的橘子皮,刻板得没有一丝表情。她站在殿中,眼神锐利如鹰隼,
手中的戒尺随时准备落下。“肩要松,脊要挺,颈要直,下颌微收……对,就这样,
步子再小些,脚跟先着地……错了!”“啪!” 戒尺带着凌厉的风声,
毫不留情地抽在我的小腿肚上。尖锐的疼痛瞬间炸开,我身体猛地一晃,却死死咬住下唇,
不敢泄出一丝痛呼,硬生生将身形重新稳住,保持着那僵硬而“优雅”的姿态。“手!
” 严尚宫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懿安皇后执杯时,三指微拢,如拈兰花。你这是什么?
抓茶碗吗?” 她枯瘦的手指捏着一只薄胎白瓷杯,示范着那看似轻松实则极其别扭的姿势。
我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模仿着,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眼神!” 她突然凑近,
那张刻板的脸几乎要贴到我的鼻尖,浑浊的眼睛里射出逼迫的光,“懿安皇后看人时,
目光温润,带着三分悲悯,七分和煦,如同春日里融化的雪水!你这双眼,太活泛!太锐利!
收起来!要柔,要静,要像……像一潭深不见底却不起波澜的湖水!
”我努力地放松眼周的肌肉,试图让目光变得空洞、温顺、毫无棱角。可每一次眨眼,
都感觉眼皮沉重得如同挂了铅块。额角那道早已结痂的伤痕,
在这样日复一日的、令人窒息的训练中,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提醒着我那场风暴的起源。
“说话!” 严尚宫端坐在上首的椅子上,面无表情地命令,“懿安皇后声音清越,
语速舒缓,如珠落玉盘,从不疾言厉色。说一句‘今日风清日朗,甚是好天’。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放慢语速,将每一个字音都咬得清晰圆润,
着一种想象中温柔似水的语调:“今日……风清日朗……甚……甚是好天……” 声音出口,
连自己都觉得陌生而矫揉造作。“不对!” 严尚宫的戒尺重重敲在桌案上,
发出令人心悸的脆响,“太刻意!太僵硬!没有那份骨子里的从容和温婉!重来!”一遍,
又一遍。从晨光熹微到暮色四合。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在酸痛***,
精神更是被这无休止的模仿抽打得疲惫不堪。严尚宫那张毫无表情的脸,
成了我挥之不去的噩梦。她带来的,还有几幅据说是宫廷画师为懿安皇后留下的画像摹本。
画中的女子身着凤冠霞帔,眉目如画,唇角噙着一抹温柔得近乎虚无的笑意,
眼神平和地望向远方,仿佛世间一切纷扰都无法惊动她分毫。我对着画像,
在铜镜前一遍遍练习那抹微笑。嘴角要提起多少弧度,眼神要放空几分,
眉梢要如何舒展……每一处细节都如同严苛的刑罚,一点点磨去我原有的棱角,
将一张陌生的、属于亡者的面具,强行烙印在我的脸上。镜子里映出的那张脸,
越来越像画中人,可那双眼睛深处,却日渐空洞、麻木。夜深人静时,
才是真正属于我的时间。白日里被强行压下的所有情绪,如同困兽般在胸腔里左冲右突。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每一次收紧都带来窒息般的痛楚。
压抑的委屈如同滚烫的熔岩,灼烧着喉咙,却找不到宣泄的出口。还有那深入骨髓的疲惫,
几乎要将我的灵魂都拖垮。我蜷缩在冰冷的锦被里,身体微微发抖。
冰冷的眼神、戒尺抽打的痛楚、画像上那永恒不变的温婉笑容……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轮转。
泪水无声地涌出,滑过脸颊,浸湿了枕畔。我死死咬住被角,不敢发出一丝哽咽。
揽月阁看似安静,谁知道暗处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我的软弱,绝不能暴露在人前。模仿她,
活下去。这六个字,成了支撑我在这冰冷囚笼里苟延残喘的唯一信念,也像一把钝刀,
日夜不停地切割着我残存的自我。---椒房殿的香气浓烈得几乎有了实体,
甜腻馥郁的椒泥混合着名贵熏香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奢侈的窒息感。殿内烛火通明,亮如白昼,
将殿顶描绘的藻井彩画映照得金碧辉煌,流光溢彩。这里是后宫女子梦寐以求的恩宠象征,
此刻却让我感觉像一座黄金打造的囚笼,比揽月阁更令人窒息。萧彻斜倚在宽大的御榻上,
一身常服,玄色衣料在烛光下流动着暗沉的光泽。他手中把玩着一只九龙白玉杯,
杯中是琥珀色的琼浆。他并未看我,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深邃的眼底映着两点跳动的光,
却毫无暖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侍立在侧的宫人早已被他挥手屏退。偌大的殿内,
只剩下我和他。空气凝滞,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我低垂着头,屏住呼吸,
身体保持着严尚宫千锤百炼出的、最符合懿安皇后风仪的坐姿——脊背挺直却不僵硬,
双肩放松,双手交叠置于膝上,指尖微凉。每一步,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走到离御榻三步远的地方,我停下,依着规矩,缓缓屈膝行礼,
裙裾拂过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妾身沈知微,参见陛下。
” 声音经过刻意的修饰,清越柔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温婉,如同被驯服的夜莺,
每一个音节都圆润得没有棱角。这是我在铜镜前练习了无数遍,
又在严尚宫的戒尺下千锤百炼出的语调。榻上的人没有立刻回应。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点一滴流逝。我能感觉到那道冰冷的视线终于从烛火上移开,
落在了我的身上。那目光如有实质,带着审视的锐利,从上到下,
缓慢地、一寸寸地刮过我的脸、我的颈项、我的肩膀……像在评估一件物品是否完美无瑕。
额角的旧伤似乎又在隐隐作痛,提醒着最初的相遇。我维持着行礼的姿势,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