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枯脉绝境枯脉纪元,灵枢历九千九百八十二年。风,是干的。
卷过青霖洲边缘的荒芜苔原,扬起的是灰白色的尘,而非泥土的芬芳。
它舔舐着枯水村低矮、歪斜的土坯墙,发出呜咽般的哨音,如同这片大地最后的叹息。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枯败气息,混合着尘土、某种顽强苔藓的微腥,
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源自生命深处的腐朽。那是“枯萎病”的味道,
枯水村挥之不去的梦魇。高泽泽蹲在自家小屋的门槛上,手里捧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
碗里盛着半碗灰褐色的糊糊,那是用村外勉强生长的“灰薯”磨碎熬煮的,寡淡无味,
仅能果腹。他的目光却越过碗沿,落在屋内土炕上那个蜷缩的身影上。那是他的母亲,
泽泽娘。曾经温润的脸颊如今深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蜡黄,
布满了细密的、仿佛树皮干裂般的纹路。她的呼吸微弱而急促,
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胸腔里发出拉风箱似的嘶鸣。盖在她身上的薄被,
也掩盖不住那形销骨立的轮廓。最刺眼的是她露在被子外的手——枯瘦如柴,指节肿大变形,
皮肤松弛地包裹着骨头,颜色是黯淡的灰败,仿佛失去了所有水分和光泽的朽木。枯萎病。
它像一条无形的毒蛇,缠绕着枯水村的每一个角落,缓慢而残酷地吸食着村民的生命力。
离那条彻底枯死的“灰烬地脉”越近,症状就越快、越重。而泽泽家,
就在这条地脉支流最末端的旁边。“娘,喝点糊糊。”泽泽的声音很轻,
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却努力压低了,生怕惊扰了这份沉重的寂静。
他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小勺糊糊,吹了吹,送到母亲干裂的唇边。泽泽娘费力地睁开眼,
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聚焦在儿子脸上。那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痛苦,
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泽泽淹没的温柔与歉疚。她微微张开嘴,
任由儿子将温热的糊糊喂进去。吞咽的动作极其艰难,喉结上下滚动,
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呛咳。“咳咳……咳……”泽泽娘猛地侧过身,咳得撕心裂肺,
身体蜷缩得像只虾米。泽泽慌忙放下碗,拍抚着母亲瘦骨嶙峋的背脊。咳声稍歇,
泽泽娘无力地瘫软回去,嘴角却溢出了一缕暗红色的血丝,刺目地沾染在灰败的枕巾上。
泽泽的心猛地揪紧,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他飞快地用袖口擦去那抹血迹,
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这不是第一次了。每一次咳血,都像是母亲生命烛火的一次剧烈摇曳,
提醒着他,那微弱的火苗随时可能熄灭。“没事的,娘……没事的……”他低声说着,
更像是在安慰自己。他端起水罐,想给母亲喂点水润润喉咙,但罐子轻飘飘的,
里面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底儿,浑浊不堪。村里的水井,也快要见底了。
一种沉重的无力感压得泽泽喘不过气。他学过一些村里流传的粗浅草药知识,
也试过用晒干的苔藓捣碎敷在母亲关节肿胀处,希望能缓解痛苦。但这一切在枯萎病面前,
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这病根,似乎深扎在这片枯竭的土地里,汲取着大地的绝望,
再反馈给依附于它的生灵。他放下水罐,走到屋外。刺目的天光让他眯起了眼。枯水村很小,
十几户人家散落在灰白色的土地上,房屋低矮破败,像被遗弃的骨骸。
村中央那棵巨大的老槐树,曾是村里的地标和庇护,
如今只剩下光秃秃、虬结扭曲的黑色枝干,直刺灰蒙蒙的天空,
如同一只绝望伸向苍穹的巨爪。树下,是村里唯一的水井。几个村民正围在井边,
水桶放下又提起,绳索绷得笔直,却只能拉上来小半桶浑浊的泥浆水。
人们脸上的表情是麻木的绝望,眼窝深陷,皮肤同样带着枯萎病特有的灰败色泽。
没有人说话,只有水桶碰撞井壁的沉闷回响,和远处风掠过枯枝的呜咽。
泽泽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村外。越过那些低矮的土墙,
视野的尽头是一片更加深沉、更加不祥的灰暗。浓重得化不开的雾气如同凝固的帷幕,
遮天蔽日地笼罩着远方的地平线。那就是“迷雾荒原”,青霖洲的诅咒之地,
枯水村所有苦难的源头传说所在。荒原边缘,依稀可见一些巨大、扭曲的阴影,
那是早已石化、在灾变中死去的上古巨木残骸,如同沉默的墓碑,
诉说着一个早已逝去的、生机勃勃的时代。一股莫名的悸动从脚底传来,很微弱,
几乎被忽略。泽泽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脚下龟裂的灰白色土地。这不是第一次了。最近,
每当他心烦意乱,或是靠近某些特定的地方比如村口那几块刻着奇怪纹路的巨石,
或是老槐树***的巨大根系,他总能感觉到一种奇异的……“脉动”?不,不是脉动,
更像是一种死寂的“回响”,一种大地深处传来的、沉重而悲伤的叹息。仿佛这片土地本身,
就是一个巨大的、濒死的生命体。他曾经尝试告诉老村长这种感觉。那个总是佝偻着背,
眼神却比年轻人更亮的老人,只是用粗糙的大手摸了摸他的头,
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喃喃道:“泽娃子……别瞎想,
那是风刮的……” 但泽泽知道,不是风。风是喧嚣的,而这感觉,是沉寂的,深沉的,
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悲凉,与他内心深处某种东西隐隐共鸣。他走到老槐树下,
将掌心轻轻贴在那粗糙冰冷、布满裂痕的树干上。闭上眼睛,努力去感受。这一次,
那感觉清晰了一些。不再是单纯的死寂,
更像是一条巨大的、干涸的“河道”……河道底部曾经奔腾着某种温暖、滋养万物的东西,
但现在,那里只剩下冰冷的、坚硬的“河床”遗迹,
以及一些残存的、微弱到几乎熄灭的“余烬”。这条“河道”的走向,
似乎正是指向那片被迷雾笼罩的荒原深处。2 绝望之井一阵眩晕袭来,伴随着轻微的恶心。
泽泽猛地抽回手,扶住树干大口喘息。每一次尝试深入感受,都会带来这种不适。
仿佛他弱小的精神力,无法承载这大地深处传来的巨大悲鸣。“泽泽哥!
”一个清脆但带着几分虚弱的声音响起。泽泽回头,
看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打满补丁衣裙的少女跑过来。她叫小雅,是住在隔壁的青梅竹马。
小雅的脸颊也带着一丝病态的苍白,眼下的乌青很明显,手腕纤细得似乎一折就断,
那是枯萎病早期的征兆。但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像这灰败世界里一抹挣扎的亮色。
“泽泽哥,你看!”小雅献宝似的摊开手心,里面躺着几颗小小的、深紫色的浆果,
表皮皱巴巴的,散发着微弱的酸涩气息。“我在村东头那几丛‘铁棘’下面找到的!
虽然有点酸,但娘说这个能提点精神。”她拿起一颗,踮起脚想塞进泽泽嘴里。
泽泽看着她努力想让自己开心的样子,心里更酸了。他轻轻推开小雅的手:“小雅,
你留着吃。你身子弱,更需要这个。”他注意到小雅眼底深处藏着的恐惧,
那是对母亲日益加重的病情,对村里越来越绝望气氛的恐惧。“我……我不怕!
”小雅倔强地又把浆果往前递了递,声音却有些发颤,“泽泽哥,
你说……井水真的会彻底干了吗?老村长爷爷会不会有办法?我娘她……”后面的话,
她说不下去了,大大的眼睛里迅速蒙上了一层水雾。泽泽沉默着,他无法给出任何保证。
他只能笨拙地抬起手,想拍拍小雅的肩膀安慰她。就在这时,村中央的水井方向,
传来一声凄厉绝望的哭喊:“没水了!井……井彻底干了!!”那声哭喊像一把冰冷的锥子,
瞬间刺穿了枯水村压抑的寂静。泽泽和小雅同时一震,扭头望去。
只见井边围着的几个村民像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地,有人抱着头发出压抑的呜咽,
有人呆呆地望着那口深不见底的枯井,眼神空洞。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跌坐在井沿旁,
正是刚才哭喊的人,她怀里抱着一个气息奄奄的小男孩,孩子干裂的嘴唇翕动着,
发出微弱的***,显然是急需饮水。“完了……全完了……”“老天爷啊,
这是要绝我们的路啊!
”“孩子……我的孩子……”绝望的低语和哭泣声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
迅速笼罩了整个小村庄。家家户户的门被推开,更多形容枯槁、面带病容的村民涌了出来,
他们看着井边的情景,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
枯萎病的痛苦似乎在这一刻被更大的恐惧所淹没——没有水,
所有人都将在干渴和病痛的折磨中迅速走向终结。泽泽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松开扶着小雅的手,快步向井边跑去。小雅也咬着嘴唇,紧紧跟在他身后。
井口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土腥气和陈腐的味道。探头望去,
幽深的井底只剩下些许湿漉漉的泥浆,反射着上方投下的微弱天光。
那曾经养育了枯水村不知多少代人的甘泉,终于彻底耗尽了最后一丝生机。“老村长呢?
”有人嘶哑地问。“老村长……老村长在屋里,他……他早上咳得厉害,
吐了血……”一个中年汉子声音哽咽地回答。最后的主心骨也倒下了。
人群陷入了更深的死寂,只有风吹过枯枝的呜咽和压抑的抽泣声。
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地笼罩着每一个人。
泽泽站在人群边缘,看着一张张麻木绝望的脸,看着小雅紧紧抓住他衣角、指节发白的小手,
听着屋内母亲压抑的咳嗽声……一股灼热的、混杂着愤怒和无力感的火焰在他胸腔里燃烧。
他不能就这样看着!不能看着母亲在干渴中痛苦离世,不能看着小雅眼中最后的光熄灭,
不能看着这个生他养他的村庄变成真正的死地!
3 地母诅咒他的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投向村外那片沉凝的迷雾荒原。禁忌的传说,
老村长含糊的低语,
以及他掌心下感受到的那条干涸“河道”指向的方向……一个疯狂的念头,
如同荒原上的毒藤,在他心底疯狂滋生。就在这时,
一个苍老、虚弱却带着某种奇异穿透力的声音响起,
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都……都聚在这里做什么?”人群分开一条缝隙。
老村长拄着一根歪扭的枯木拐杖,佝偻着腰,一步三喘地走了过来。
他比泽泽上次见到时更加憔悴了,深陷的眼窝里布满血丝,脸上的皱纹深得像刀刻,
同样带着枯萎病的灰败。他的嘴角还残留着一抹未擦净的暗红血渍,
显然刚刚经历过一次痛苦的咳血。但他浑浊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亮光,
扫视着绝望的村民。“哭?哭顶个屁用!”老村长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严厉,
“水没了,天塌了?都给我打起精神来!祖祖辈辈在这片死地上活下来,不是靠哭丧着脸!
”他走到井边,浑浊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口深不见底的枯井,仿佛要把它看穿。
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拐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村长爷爷……”泽泽忍不住上前一步,
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井……真的干了。娘……还有大家……”老村长猛地转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