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至,棉袜前端的破洞吞下了第一枚毛线补丁,院长妈妈把"燕知"改作"恩宠"时,说这名字像粒落在掌心的雪——既要在上帝怀里融化,也要在人间学会蒸发。
三楼统舱的木窗总锁着北风,二十多张小床却蒸腾着暖意。
这些是不会自理的小妹妹。
一向能自理的燕知成了阿姨的小助手,帮小妹妹们穿衣服,叠被子,帮小妹妹洗澡,帮阿姨担水洗社会问题服。
每月阿姨的补贴,会给我买些小发卡小点心。
阿姨教我补袜子床边堆着小妹妹们前通厉通的棉袜子。
她蹲在煤油灯下织补袜跟,针脚学自掌纹,倒比算术本上的数字更早懂得缠绕。
当楼下祷告堂传来管风琴的叹息,我常在抄写《圣经》的间隙偷看梧桐落叶,首到邻铺女孩用肘尖轻顶我的肋骨,提醒我该对着十字架闭眼假寐。
最怕梅雨季的隔离室。
西厢房霉斑爬上墙角时,消毒水味就漫过晾衣绳。
那年我高烧不退,三天三夜不醒,老嬷嬷用草药敷我额头,说肺结核的幽灵总爱跟着咳嗽声跑。
床边围看一群焦急的姐妹,用棉签沾水,七抹我烧焦的嘴唇,小妹妹用小手***我滚烫的手背。
己要,準备我的后事朦朦胧胧中,我掰开父母的手,挣扎看,我要回家!
…窗外紫藤花谢了又开,我数着砖缝里搬家的蚂蚁,首到某日发现能从阁楼气窗望见雷峰塔的金顶——原来世界没在铁门关死后彻底消失。
那年五月的雷声格外漫长。
那天夜里灵隐寺方向传来闷响,我们以为是春雷碾过西湖。
院长妈妈却熄灭了所有灯火,老嬷嬷们围在圣母像前念玫瑰经。
首到晨光爬上窗棂,整座孤城突然活了过来——街巷里挤满黄绿色人影,像暴雨后冒出来的蘑菇。
我们趴在三楼栏杆上张望,那些靠墙席地而眠的士兵让青砖墙生出斑驳的纹路。
有个戴红五星帽子的人走进院子,他的皮靴在石板上叩出空响。
院长妈妈抱着膝盖发抖,首到听清对方说要借大堂暂住。
那天下午,祷告堂铺满草席,士兵们把背包码成整齐的方块,连马槽都铺上了干草。
"小妹妹,借把剪刀?
"战士们用刺刀挑开裹着冻疮的手套,露出半截皲裂的掌心。
我们捧着院长妈妈的银顶针跑过去,看见他们用搪瓷缸煮着浑黄的汤药。
有个河南口音的班长教我们唱"解放区的天",跑调的歌声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
老嬷嬷悄悄说,那些北方汉子身上的疥疮,要用硫磺熏七天才好。
临走前夜,士兵们把大堂扫得能照见人影。
我们蹲在楼梯拐角,看他们把借来的席子捆成草垛。
清晨推窗时,满地露水映着远去的背影,有双旧胶鞋留在秋千架旁,鞋带打着蝴蝶结,像截未说完的童谣。
如今摇袜机的咔嗒声早沉入记忆深潭,唯有掌心补丁的纹路仍在生长。
当我在养老院窗前晒太阳时,常错觉自己仍是那个数着梧桐落叶的小孤女。
暮色里飘来炒二冬的香气,恍惚听见院长妈妈轻唤:"恩宠,该收衣服了。
"抬头却见紫藤垂蔓间,半截褪色的红领巾正随风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