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在这样的早春降临人世的,接生婆撩开染血棉被笑道:"姑娘啼哭正巧接住燕子尾音。
"父亲抚着账本上的朱砂印,望着窗棂新筑的泥巢:"就叫燕知,取智者识其本之意。
"记忆始于父亲灰呢长衫的樟脑香。
他总在晚饭后拨响黄铜算盘,煤油灯在银元堆上投下晃动光斑。
母亲是圣玛利亚书院旁听生,白俄音乐家总说她指尖天生属于琴键。
记得某个夏夜父亲教我认月份牌,指尖划过"己卯"二字时,蝉鸣忽然沉寂——那夜他咳出第一口鲜血,染红了《申报》上"卢沟桥"三个铅字。
母亲带着襁褓中的燕知,离开了这伤心之地,乘上渡轮,南下寻求新的生活。
在石库门的一楼,梧桐街裁缝铺的缝纫机哒哒作响,夜班时她替人绣枕套,织毛衣。
顶针在灯下泛着幽蓝。
某个雪夜她剧烈咳嗽,绣绷上未成形的鸳鸯被血点染成残荷,线团滚落时惊醒了蜷在缝纫机底下的燕知。
祖婆每日清晨送来掺黄连的奶糕,首到倒春寒的黎明,燕知被放在褪色门墩上,看穿同样布料旗袍的人群往来匆匆。
积劳成疾的母亲终于撇下燕知走了。
那一天祖婆带燕知去殡仪馆,让她跪在地上给母亲告别!
告诉燕知,壁上第五个,就是她母亲,记得常来看看!
这是最后一次,战争年代,谁还会经常來看看这亡灵。
从此,没人再续管理费,被清除了,母亲成为飘浮在人世间的孤魂。
祖婆的藤箱装着褪色蓝印花布,渡轮汽笛声中,我攥着箱角铜扣看江水倒退成万叠山峦。
云城梅雨浸透马头墙灰瓦,老宅天井青苔漫过石阶。
"我们小燕要念书呢。
"她摩挲着我发黄的乳牙,不知算命先生早在我生辰八字批注"早孤"。
燕知跟着祖婆,在那官城区,祖爷留下的旧宅,靠收租,养活这一老一小。
那大宅门是穷人住的地方,都交不起租金,一个给别人洗洗缝缝的寡妇杨妈,经常來帮祖婆洗洗洗缝。
祖婆从来不收她房租,还有小杂货房子的中年夫妻,带着一个弱智男孩。
那女的,经帝的会跌地上,吐白沫,说鬼符身。
太婆看他们可憐,给些火柴,草纸等日用品,再也不敢开口。
就数左厢房的老陆头,在百乐门舞厅当厨师,经常会带回一些剩菜剩饭,给祖婆。
一年见不上几滳油水的燕知,盯着这些剩菜剩饭,首流中水,祖婆就说“小燕,祖婆把这些菜,热一下,把里面的鱼刺,骨头渣给你捡出來,今天祖婆用玉米面,加你捡回來的菜叶,给你做饼。
她乖乖的的坐在炉子边等着。
除夕前一天,老陆头说,给祖婆路一手,他做了一盘油暴鲤鱼肠子。
祖婆开心的说“小燕,祖婆今天给你做杂粮米饭。
这一顿年夜饭。
是我这辈子,永远忘不了的年夜饭。
我经常放学回來公寓,到菜场去捡菜叶子。
一个大妈,知道我是孤儿,和祖婆一起过苦日子,经常把卖剩的菜,给我抓一大把,放书包里。
有一天下小雨,我从菜场捡菜回來,几个男孩子围过来,潮笑她。
没爹妈的野孩子,在我后腰猛推一把,她跌倒在大水坑里。
路人帮着赶走这些孩子。
她捡起书包把菜叶子塞进书法,跑回家。
祖婆看她一身泥浆,赶紧给她换衣服,嘴里唠叨着,要是你妈在,那会让你这么受苦,谁欺负你了!
她怕祖婆难过,她也对付不了他们,就说:“别人欺负我,我不小心绊倒的。”
祖辈就说不去了,不去了!
饮马井巷的晨读声惊飞槐树雀鸟,她背着祖婆缝的碎布拼接书包,在石板路上追逐同龄孩童的背影。
崇文义塾的铁门总在薄雾中吱呀开启,在一个破庙里,吴校长的旧皮鞋踩过满地粉笔灰,给六个年级学生同时讲授《论语》。
那年冬天特别冷,,把她冻发烧了,祖婆摸着她滚烫的额头,心痛极了。
再不去了,她才读了两年零二个月的小学。
冻裂的算术本掉在雪地里,仁心育幼堂的妈妈,把她接走了。
仁心育幼堂的白床单泛着来苏水气息,她在隔离病房用指甲在石膏墙上默写《海燕之歌》。
当春雷滚过西湖时,沈先生的圆框眼镜映着知行学舍琉璃灯,苏联小说里的保尔·柯察金正在暴风雪中筑路。
陆砚之家的红烧肉炖得酥烂,她小心避开他女儿探究的目光,把油星子拌进米饭,想起机场贵宾室茶点匣里没动过的奶油泡芙。
阁楼木梯吱呀作响,霉味裹着樟脑扑面而来。
祖婆总在黄昏擦拭樟木箱,铜锁"咔嗒"声里藏着半幅泛黄婚书——那上面"徐氏"二字被虫蛀成星屑。
某个梅雨季,她在箱底发现褪色的《女诫》抄本,夹页里竟躺着张当票,编号"海州字第317号"。
当我踮脚触摸雕花窗棂时,檐角铜铃忽然无风自动,惊飞了栖在燕巢边的灰雀。
吴校长的算盘珠里藏着音乐密码。
每周三黄昏,他会掀开蒙尘的琴布,让六个年级的学生围坐成环。
当《致爱丽丝》的旋律从龟裂琴键流淌而出,她的冻疮手指竟在算术本上敲出节拍。
某个落雪日,院长妈妈拾起我的习题册轻叹:"这道几何题的答案,该是上帝创造世界的另一种方式。
"他离去时,琴盖上融化的雪水蜿蜒成溪。
梧桐街裁缝铺拆迁时,我在瓦砾堆里捡到半本《静静的顿河》。
扉页有列宁格勒围城战的弹孔痕迹,夹着的乐谱手稿上写着:"给小夜莺——当春天再来时。
"我把书页夹进《海燕之歌》,却在某夜被沈先生撞见。
他颤抖着抚过俄文签名,眼镜片后泛起水雾:"这是...这是奥列格·伊万诺维奇的字迹。
"窗外的燕巢正在暴雨中摇晃,而我始终不知晓,那个教母亲弹琴的白俄老人,曾是彼得格勒音乐学院的教授。
最难忘夏令营篝火映亮的粼粼波光,舢板划过处惊起沉睡的银鱼。
当英国女官员接过我她颤抖的献花时,她翡翠耳坠的凉意触到我汗湿的手腕。
此刻躺在病床上抚摸军功章,忽然懂得母亲临终前为何要强撑着教我唱《松花江上》——那些穿过封锁线的信笺,原来都是春天的邮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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