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坚信唯物主义,笃信一切现象终将屈服于科学理性的锋芒之下。然而,
每当我沉入记忆的幽深之处,童年川东北大山深处那些挥之不去的影子与低语,
便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无声地冲击着我信仰的堤岸。---记忆里的川东北,群山如墨染,
沉默而威严地矗立在天际。我们的小村庄便匍匐在这巨大褶皱的深处,与外界几乎隔绝。
那时节,砖瓦房是稀罕物,触目所及,多是泥土夯筑的墙,稻草与黄泥亲密纠缠,
构筑起一个个遮风挡雨却也无比脆弱的家。屋顶大多架着沉重的木头三角梁,
覆以层层叠叠、饱经风霜的青瓦,偶有更清贫的人家,屋顶便只是厚厚一层稻草,
在漫长的雨季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潮湿霉味。房子通常只有一层,
内部用粗糙的木板勉强隔出一个低矮的阁楼,一架咯吱作响、布满岁月裂痕的木梯连通上下。
我的童年便是在爷爷家这样一座老屋里度过的。那时父母远行,我尚没有弟弟妹妹的喧闹,
夜晚便总是蜷缩在爷爷奶奶那张宽大、铺着厚厚稻草垫子的木床上。老屋的夜晚来得格外早,
昏黄的白炽灯泡悬在堂屋中央,吝啬地洒下一小片晕黄的光,是屋里唯一的光源。电费金贵,
那点微光便成了全家人精打细算的心事,早早吹熄灯盏,在沉沉的黑暗中躺下,
几乎是山村的铁律。那是一个普通的夏夜,不到八点,虫鸣声已经织成一张细密的网。
我被爷爷催着爬上阁楼睡觉。阁楼低矮,空气闷热凝滞,
混杂着陈年稻草、木头和尘土的气息。我躺在铺着旧凉席的床上,
听着楼下爷爷偶尔一两声咳嗽,还有奶奶摸索着收拾碗筷的轻响,
在令人窒息的闷热中渐渐迷糊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强烈的尿意把我从混沌中憋醒。
阁楼漆黑一片,浓得化不开。我摸索着下了那架吱呀作响的木梯,
赤脚踩在堂屋冰凉、布满细小坑洼的泥地上,一股寒意从脚心直窜上来。
我摸索着打开沉重的木门栓,“吱呀——”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屋外月光清冷,
勉强照亮院坝的轮廓。我跑到屋后那棵歪脖子核桃树下的茅坑,匆匆解决。夜风穿过竹林,
呜呜作响,像是什么东西在低泣。我心头莫名发紧,赶紧跑回屋,插好门栓,
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木梯,重新钻进被窝,带着一身凉气缩在奶奶身边,心还在怦怦乱跳。
再次入睡不久,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触感猛地攫住了我。我毫无征兆地睁开了双眼。
月光透过小小的木格窗棂,吝啬地渗进来一丝微光,勉强勾勒出阁楼里模糊的轮廓。
就在这微光之中,
了床边那个无声无息的存在——一个穿着洗得发黄、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旧式白布背心的男人!
他离床沿不过两步之遥,身形不高,却异常清晰。一头浓密的黑色长发,
在头顶中央分开一道笔直而僵硬的缝,露出惨白的头皮。一张圆盘似的脸,面无表情,
像是凝固的蜡像。那目光,空洞、直勾勾地钉在我身上,穿透了黑暗,
也穿透了我幼小的身体。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气瞬间冻结了我的四肢百骸,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喉咙发紧,连尖叫都卡在了那里。“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终于冲破喉咙,在死寂的阁楼里炸开。“咋了咋了?我的孙娃子!
”爷爷粗粝焦急的声音立刻从楼下传来,紧接着是沉重的脚步声咚咚咚地冲上木梯。
奶奶也惊醒了,摸索着点起了搁在床头矮凳上的煤油灯。豆大的火苗跳跃起来,
驱散了一小片浓稠的黑暗,也照亮了爷爷惊疑不定的脸和奶奶睡眼惺忪的焦急。“人!有人!
床边上!看着我的!”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手指死死拽着奶奶的衣襟,指向刚才那个位置,
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最后一片叶子。爷爷提着灯,大步走到床边,
昏黄的光晕扫过每一个角落。粗糙的泥墙,堆着杂物的角落,
空荡荡的床边……除了我们祖孙三人,什么都没有。木窗紧闭着,窗纸完好无损。
“莫怕莫怕,细娃儿眼花了,做噩梦咯!”爷爷粗糙的大手拍着我的背,声音带着安抚,
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定是魇到了。来,到爷爷里头来睡,挡着你。
”他不由分说地将我抱到床的最里侧,自己则侧身睡在靠床沿的位置,像一堵厚实的墙。
奶奶也躺下,轻轻拍着我。煤油灯被吹灭了,黑暗重新淹没了一切。我蜷缩在爷爷身后,
鼻尖是他身上混合着汗味和旱烟的气息,那曾是最让我安心的味道。
可那白背心、分头、圆脸、直勾勾的眼神,却像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灼热而冰冷。爷爷的鼾声很快响起,奶奶的呼吸也渐渐均匀。只有我,在无边的黑暗里,
睁大眼睛,死死盯着刚才那人站立的地方,身体僵硬,直到天边泛起灰白,
才在极度的疲惫和恐惧中沉沉睡去。几天后的一个午后,我正在院坝里追着一只芦花鸡跑,
毫无预兆地,一阵剧烈的寒意猛地攫住了我。那感觉来得如此凶猛,仿佛瞬间被浸入了冰窟。
小身子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奶奶正在屋檐下择菜,
立刻丢下手里的活计冲过来,粗糙的手掌覆上我的额头,随即倒抽一口冷气:“老天爷!
咋个这么烫手!”爷爷闻声从屋里出来,脸色凝重地摸了摸我的额头,二话不说,
转身大步流星地出了院门。傍晚时分,他领着村里的“赤脚先生”刘伯回来了。
刘伯背着个印着红十字的旧木药箱,箱角磨损得露出了木头本色。
他拿出那根唯一的水银体温计,甩了甩,塞进我的腋窝。那冰凉的玻璃触感让我又是一哆嗦。
几分钟后取出,对着煤油灯昏黄的光线一看,水银柱赫然顶到了39.5度!
刘伯皱紧了眉头,从药箱里拿出一个铝盒,
里面是几支用过的、针头都有些发乌的注射器和几个小玻璃瓶。他用砂轮锯开一个安瓿瓶,
熟练地吸药水,然后在我***上擦了点凉凉的酒精,针头就扎了下去。
那一下尖锐的刺痛让我哭喊起来,奶奶紧紧抱着我。接着,刘伯又拿出几片白色的药片,
碾碎了混在白糖水里让我灌下去。那味道又苦又涩,让人作呕。然而,针打了,药吃了,
高烧却像藤蔓一样死死缠住了我,不仅没有退去,反而越烧越旺。第二天中午再量,
水银柱已经顽固地爬升到骇人的41度!我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阵阵发黑,
只觉得整个人像是被架在火上烤,骨头缝里都钻出灼痛,喉咙干得像要裂开。偶尔清醒片刻,
看到的也是爷爷紧锁的眉头和奶奶偷偷抹泪的动作。刘伯又来了两次,换了药,加大了剂量,
甚至尝试了土法子,用老姜片沾着烧酒一遍遍用力刮擦我的后背、前胸和四肢,
刮出一道道紫红的痧痕,***辣地疼,但那恐怖的高温依旧盘踞不退,如同附骨之疽。
五天过去了,我已在持续的高热里熬得脱了形,小脸凹陷下去,嘴唇干裂起皮,
眼睛烧得通红,意识大部分时间都陷在昏沉的迷雾里,偶尔的呓语也含糊不清。
奶奶整夜整夜守在我床边,用冰凉的井水浸湿毛巾,一遍遍敷在我的额头上,
可那毛巾很快就变得温热。爷爷蹲在门槛上,沉默地抽着旱烟,
辛辣的烟雾缭绕着他沟壑纵横的脸,烟锅里的火光明明灭灭,
映着他眼底深重的忧虑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四十公里外的县城医院,对那时的我们来说,
是远在天边的奢望。谁家有人能去趟县城,回来都能成为村里好长一段时间的谈资。
第六天清晨,我的体温依然顽固地停在40度以上。奶奶看着气若游丝的我,
突然抓住爷爷的手腕,声音带着哭腔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爷,不能等了!
去请……请老山坳的‘李半仙’吧!再这样下去,娃儿……娃儿熬不住了啊!
” 爷爷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烧得通红的小脸,沉默良久,那沉默像石头一样沉重。
最终,他狠狠地在门槛上磕掉烟锅里的灰烬,猛地站起身,哑着嗓子说:“我去!
”爷爷回来时,已是暮色四合,身后跟着一个瘦小的老头。这就是邻乡老山坳的李半仙。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藏青色对襟布衫,脚蹬一双沾满泥点的旧布鞋,面容清癯,颧骨很高,
一双眼睛不大,却异常沉静锐利,像是能穿透皮相看到骨头里。
他肩上挎着一个半旧的深蓝色土布包袱,步履轻快,看不出走了几十里山路的疲惫。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放下包袱,目光在昏暗的屋子里扫视了一圈,
最后落在我烧得昏昏沉沉的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
让守在一旁的奶奶无端地又捏紧了衣角。“搬张方桌,放堂屋正对大门处。”李半仙开口,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屋里的压抑。爷爷立刻照办。
一张漆皮剥落、布满刀痕的旧方桌很快被搬来放好。李半仙打开他的蓝布包袱,
动作不疾不徐。他先取出一块巴掌大小、颜色深红的陈年老腊肉,郑重地放在桌子中央。
接着是一个表皮已经有些发蔫的梨子。然后,他示意爷爷抓来一只家里最精神的大红公鸡。
那公鸡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在他手里拼命扑腾着翅膀,发出惊恐的“咯咯”声,
鲜艳的羽毛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刺眼。李半仙单手稳稳地抓着鸡的双脚,将它放在腊肉旁边。
最后,他拿出一个小小的粗陶坛子,里面装着混杂的稻谷、麦粒、黄豆、绿豆和荞麦,
这便是“五谷杂粮”。他将坛子放在公鸡旁边,又从包袱里取出一把暗红色的线香,
抽出三根,就着爷爷手里的煤油灯火苗点燃,小心地***五谷坛子里。
三缕细弱的青烟袅袅升起,带着一股奇特的草木辛香,在凝滞的空气中缓缓散开。
没有林正英电影里那样繁复华丽的道场,只有这简单的几样东西,在昏黄的煤油灯下,
构成了一种原始而肃穆的祭坛。李半仙站在方桌前,闭目静立片刻,似乎在调整气息,
也似乎在感知着什么。屋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有线香燃烧时细微的“哔啵”声和公鸡偶尔挣扎的扑腾声。爷爷、奶奶屏住呼吸,
紧张地看着他。连昏沉中的我,似乎也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不安地扭动了一下。突然,
李半仙猛地睁开眼!那双不大的眼睛里精光四射,锐利得惊人。
他双手在胸前结了一个奇怪的手印,左脚猛地向斜前方踏出一步,身体随之扭转,
动作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既不像舞蹈,也不像武术,更像是在无形的泥沼中跋涉,
又像是在与看不见的绳索搏斗。他的喉咙里发出低沉、含混、音节奇诡的吟唱,
那声音时高时低,忽而急促如骤雨敲瓦,忽而悠长似山风呜咽,完全不是川东北的方言土语,
更像是一种古老的、失传的咒言,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在简陋的堂屋里低回盘旋,
撞击着泥墙,也撞击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神经。爷爷和奶奶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脸上写满了敬畏。他围着方桌,踏着那奇异的步伐,时而顿足,时而旋转,
口中的咒语连绵不绝。煤油灯的火苗随着他的动作诡异地摇曳、拉长,将他的影子扭曲放大,
投射在泥墙上,如同狂舞的鬼魅。那只被放在桌上的公鸡似乎感受到了巨大的恐惧,
完全停止了挣扎,缩着脖子,豆大的眼睛惊恐地转动着。整个仪式持续了约莫五六分钟,
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骤然间,李半仙的动作停了下来。所有的咒语也戛然而止。
堂屋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线香还在无声地燃烧着青烟。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向床边。
他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呼吸似乎也比刚才粗重了一些,但那双眼睛却更加幽深锐利,
如同两口寒潭,直直地望向昏沉中的我。他俯下身,离我的脸很近。
那股混合着线香、汗水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陈旧草药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开口了,
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穿透混沌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