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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阳府边缘,那个叫李家洼的小村子,蜷缩在淮河支流旁,像块被岁月磨得发亮的卵石,

灰扑扑的,沉默着。村东头最破败的那两间茅屋,便是李守田和他婆娘张桂芬的家。

四十多年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柴门,似乎从未迎来过真正舒心的日子。田里刨食,土里抠命,

日子紧得如同勒进骨头的麻绳,一道深过一道。李守田生得干瘦矮小,

一张脸被风霜刻满了沟壑,眼神浑浊却透着股庄稼人特有的执拗。张桂芬则比他更显老态,

背微驼着,常年操劳的手指关节粗大变形,早已不复柔软。两口子成婚二十载,

肚子里始终空落落的,成了李家洼人人背地里叹息的一桩心事。

香火眼看就要断在这代人手里。那年冬天,雪下得格外厚实,封住了进出的山路。茅屋里,

张桂芬躺在冰冷的土炕上,疼得死去活来,汗水浸透了破旧的棉絮。

接生的王婆子忙活了整整一天一夜,脸色凝重得能拧出水来。李守田蹲在灶房冰冷的泥地上,

听着里间媳妇一声高过一声的嘶喊,双手死死抠着地上的土坷垃,指甲缝里全是泥。

他不敢想,不敢盼,生怕那点微弱的念想,会像灶膛里最后一点火星,

被这屋外的寒风彻底吹灭。天快亮时,一声嘹亮得几乎刺破茅草屋顶的婴儿啼哭,猛地炸响。

那声音带着一股蛮横的生命力,穿透了风雪和绝望。

王婆子抱着个用旧布裹着的红彤彤肉团子出来,脸上笑开了花:“守田!守田!带把儿的!

是个大胖小子!你老李家有后啦!”李守田像是被雷劈中了,僵在原地。他哆嗦着,

想伸手去碰碰那个哭声震天的肉团,手却抖得不成样子,只敢用粗糙的手指,极轻极轻地,

碰了碰婴儿那皱巴巴、沾着血污的小脸蛋。一股滚烫的液体猛地冲上眼眶,

模糊了眼前的一切。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个破风箱,

终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黑黢黢的房梁,用尽全身力气磕了个头,

额头重重砸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闷响。张桂芬在里间炕上,气若游丝,却咧开干裂的嘴,

无声地笑了,眼泪顺着眼角深深的皱纹淌下来,混进汗水和血污里。老天爷开眼了!

四十多岁,黄土埋了半截腰,他们终于有了自己的骨血!李守田看着那肉乎乎的小脸,

觉得整个茅屋都亮堂了起来,连屋外呼啸的风雪声,都像是老天爷送来的贺礼。

为了这个迟来的宝贝疙瘩,两口子绞尽脑汁,翻烂了家里唯一一本破得没封皮的黄历,

就想讨个天大的好彩头。李守田蹲在门槛上,吧嗒着早就灭了火的旱烟锅子,

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桂芬,你说叫个啥好?得起个响亮的,能压得住命格的!

”张桂芬抱着吃饱了奶、睡得正香的娃娃,轻轻拍着:“咱俩睁眼瞎,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

可咱娃不一样!得供他念书,将来光宗耀祖!名字得起个带墨香气的!”她浑浊的眼睛里,

燃起一种近乎狂热的期盼。“对!念书!当秀才老爷!”李守田一拍大腿,烟灰簌簌掉下来,

“就叫……就叫李财!有才才能有财!咱娃将来必定是文曲星下凡,才财两旺!

”他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儿子熟睡的小脸蛋,“李财,爹的宝儿,

爹娘这辈子就指望你了!”“李财…”张桂芬低声念了两遍,

布满愁苦的脸上终于绽开一丝真心的笑纹,“好!就叫李财!有才气,有财气!”名字定了,

心气儿也高了。可日子,依旧是勒着脖子过。李守田在凤阳府码头扛大包,

那是真正的血汗营生。沉重的麻袋压弯了他的脊梁,汗水浸透的破褂子能拧出黑水来,

肩膀上常年是磨破又结痂的血痕。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抠,

为了儿子将来能坐在窗明几净的学堂里,不用像他一样,脊梁骨都快被生活的重担压折。

张桂芬在家也没闲着。喂猪、种菜、没日没夜地接些缝补浆洗的零活。

手指被碱水和针线磨得裂开一道道血口子,她用破布条缠上,继续做。油灯如豆,

她佝偻着背,一针一线地纳着厚实的鞋底,想着儿子穿着新鞋走进学堂的样子,

嘴角就不自觉地往上翘。家里但凡有点稀罕物,一个鸡蛋,几片过年才舍得买的薄肉,

全都紧着李财。张桂芬煮一锅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糙米粥,把沉底的几粒米捞到李财碗里,

自己就喝那清汤寡水。李守田偶尔带回来一个硬邦邦的杂面窝头,自己舍不得咬一口,

全塞给儿子,看着儿子吃得香甜,他舔舔干裂的嘴唇,肚子里咕噜作响,心里却像喝了蜜。

“爹,娘,你们也吃!”小小的李财也曾仰着脸,把窝头递过来,奶声奶气地说。

李守田心都化了,赶紧推开:“宝儿乖,爹在码头吃过了,饱着呢!你吃,吃了长高高,

将来念大书!”“娘不饿,娘看着宝儿吃就饱了!”张桂芬也连忙说,背过身去,

偷偷咽了口唾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李财像田埂上吸足了养分的稗草,窜得飞快。

他生得白白胖胖,眉眼间带着几分爹娘没有的清秀,在一群面黄肌瘦的村童里,格外扎眼。

爹娘吃糠咽菜,硬生生把他喂成了个“发面馍馍”。家里所有的重活累活,

劈柴、挑水、喂猪,李守田和张桂芬是绝对不让儿子沾一根手指头的。“宝儿的手金贵,

那是要握笔杆子的!粗活累活有爹呢!”李守田总是抢过儿子脚边的柴刀。“去去去,

一边看书去!别让猪圈味儿熏着你!”张桂芬会赶苍蝇似的把凑近猪栏的李财推开。

李财的“聪明”,也在这种无微不至的供养和纵容下,一点点变了味道。学堂里,

他背书确实快,先生捋着胡子夸他“颖悟”,可这份聪明劲儿,对着爹娘时,

就全化成了理所当然的索取和日复一日的轻慢。“墨锭没了!明儿就得用!”他头也不抬,

对着油灯下给他缝补衣裳的张桂芬吩咐,语气生硬得像使唤下人。“哎哎,娘知道了,

明儿让你爹去镇上买最好的!”张桂芬赶紧应承,针脚都乱了。“爹!鞋破了!走路硌脚!

赶紧给我弄双新的!”他踢掉脚上那双张桂芬熬了好几夜才做好的新鞋,一脸嫌恶。“好,

好,爹这就想法子!”李守田看着那鞋帮子才穿了几天就磨出的浅浅痕迹,心疼得直抽抽,

却不敢说儿子半句不是。油瓶子倒了,滚到李财脚边,他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绕过去就走。

张桂芬小跑着过来扶起油瓶,还得赔着小心:“宝儿没踩着吧?吓着没?

”邻家王大娘看不过眼,私下里扯着张桂芬的袖子:“桂芬啊,不是嫂子多嘴,

孩子不能这么惯着!该教的规矩得教!你看财小子,对你俩哪有半分敬意?这书读得再好,

心歪了可咋整?”张桂芬脸上的笑僵了一下,随即又堆起来,带着点盲目的固执:“王嫂子,

话不能这么说。财儿还小呢,不懂事。孩子心性,等大了,书念通了,自然就懂爹娘的苦了。

眼下啊,能把书念好,比啥都强!咱庄稼人,不就盼着娃出息吗?”她浑浊的眼睛里,

闪烁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芒,仿佛儿子的功名,就是她黯淡人生里唯一的救赎。

至于那些“不懂规矩”的小毛病,在她看来,不过是儿子专心向学的证明。

王大娘看着张桂芬那被生活压弯的脊背和眼中固执的光,长长叹了口气,摇摇头,

终究没再说什么。日子像村头那架吱呀呀的老水车,缓慢而沉重地转动着。

李财长到了十七八岁,身量拔高了不少,脸上褪去了婴儿肥,

显出一种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清俊。书是读了不少,四书五经能倒背如流,

县里小考也能排上名号,成了李家洼方圆几十里公认的“读书种子”。

可那份对着爹娘的骄横与刻薄,非但没随着年岁增长而消减,反而像浸了水的藤蔓,

愈发滋长蔓延,紧紧缠绕住他日益膨胀的虚荣心。他的眼神,对着爹娘时,

总是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嫌弃。

嫌弃爹身上那股永远洗不掉的汗酸和码头麻袋的尘土味儿,

嫌弃娘那双枯树皮般的手和身上常年沾染的猪食馊气。他觉得自己是鹤立鸡群,

迟早要飞出这腌臜的泥潭,而这两个卑微如尘土的爹娘,就是他光鲜前程上,

两个洗不掉的污点。这天晌午,日头毒辣辣地晒着。李财上学去了,

茅屋里只有张桂芬在灶房收拾。隔壁王大娘端着一只粗瓷大碗,碗里冒着腾腾热气,

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桂芬!桂芬!快,趁热乎!”王大娘脸上笑开了花,

“我娘家兄弟昨儿送了点新磨的荞麦面,紧赶着包了些饺子,给你尝尝鲜!

”一股混合着荞麦清香和肉馅油润的香气瞬间弥漫了狭小的灶房。张桂芬眼睛一亮,

赶紧在破围裙上擦了擦手,接过那碗沉甸甸、白生生的饺子,连声道谢:“哎哟!王嫂子,

这…这怎么好意思!这么好的荞面饺子,金贵着呢!”碗里,十几个饺子挤挤挨挨,

饱满圆润,薄薄的皮透出里面深色的馅料,看着就让人口舌生津。张桂芬捧着碗,

只觉得那香气一个劲儿往鼻子里钻,肚子里沉睡的馋虫全被勾醒了。可她只是捧着,

喉头滚动着,却舍不得下筷子。王大娘看她光捧着碗发愣,热气都快散了,催促道:“哎呀,

愣着干啥!快,趁热吃啊!凉了可就不好吃了,糟蹋东西!”张桂芬这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牙床:“这么好的东西……一年到头也吃不上两回……我…我想留着给我家才儿下学回来吃,

他念书费脑子,得吃点好的补补。”她说着,眼睛却黏在那碗饺子上,挪不开。

王大娘一听就急了:“我的好桂芬!这么大一碗呢!你赶紧尝几个!刚出锅才香!

财小子回来还能少了他的?快吃快吃!”她不由分说,拿起张桂芬手里的筷子,

硬塞到她手里。张桂芬被那热气和香味熏得晕乎乎,又被王大娘催得紧,实在忍不住了。

她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夹起一个饺子,吹了吹,小口咬下去。荞麦面皮带着韧劲,

里面的猪肉白菜馅儿咸香油润,滚烫的汁水瞬间溢满口腔。久违的肉香和油水带来的满足感,

让她整个身体都舒展开了。一个、两个、三个……她吃得又快又急,滚烫的饺子囫囵咽下,

烫得她直吸气。直到第五六个饺子下肚,肚子里有了点实在的暖意,她才猛地停住筷子,

看着碗里明显空下去的一小半,脸上露出极度的不舍和一丝懊悔。“够了够了!真香!

王嫂子,你这手艺绝了!”她赶紧把筷子放下,像是怕自己忍不住再吃。

王大娘看她终于吃了几个,这才满意:“这才对嘛!行,你慢慢吃,我先回去了,

灶上还烧着火呢。”说着便走了。王大娘一走,张桂芬立刻像做贼似的,

飞快地把剩下的大半碗饺子拢到碗底,又仔仔细细地拿过一块洗得发白却还算干净的粗布,

严严实实地盖在碗上。她把碗小心地放在灶台最里边,离灶火远远的,生怕闷坏了。

做完这一切,她倚着灶台,长长舒了口气,脸上带着一种献祭般的虔诚,

就等着她的“宝儿”下学归来,享用这份难得的珍馐。日头西斜,李财终于夹着几本书,

慢悠悠地晃荡进了院子。他皱着眉,似乎被暑热和书袋压得心烦意乱。

一推开灶房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一股残留的、诱人的荞麦肉香就钻进了他的鼻子。“嗯?

”他眼睛下意识地扫向灶台,立刻发现了那个盖着布的碗。他几步走过去,一把掀开布,

看到碗里那十来个白胖的饺子,眼睛瞬间亮了,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丝笑意。

他拿起旁边的筷子,也不问来历,端起来就吃。荞麦的香气混合着肉馅的油润,在口中炸开。

他吃得很快,三两口就下去好几个。吃着吃着,他夹起一个饺子,

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碗底——碗里只剩下七八个饺子了,空下去一大块。

他夹饺子的手猛地顿住,脸上的惬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拉得老长。

他把筷子往碗沿上重重一搁,发出“当啷”一声脆响,扭过头,

冲着正在灶膛前假装拨弄柴火的张桂芬就吼:“这饺子给谁留的?啊?就剩这么点儿了?

谁偷吃了?!”那声音又尖又利,像刀子一样刮在张桂芬心上。她吓得一哆嗦,

手里的火钳差点掉地上,慌忙转过身解释:“才…才儿,这是你王大娘送来的,

说是新磨的荞麦面……娘…娘就尝了一下,没敢多吃,

就尝了五六个……都给你留着呢……”“尝一下?五六个?!”李财的声音陡然拔高,

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他猛地抓起筷子,“啪”一声狠狠摔在桌上,震得那碗饺子都跳了一下,

汤汁溅了出来。他指着张桂芬的鼻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她脸上,嘴里的话像淬了毒的刀子,

又脏又狠:“你这么大个人了!嘴怎么那么馋!还跟我个小孩子抢饺子吃?!

你饿死鬼投胎啊?!馋疯了是不是?!这饺子是你能吃的吗?!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

丢人现眼的东西!”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张桂芬的心尖上。她张着嘴,

看着儿子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写满了鄙夷和嫌恶的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冻得她浑身发僵,连哭都忘了。心口像是被无数根针同时扎透,密密麻麻的疼,

疼得她几乎喘不上气。她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浑浊的老泪,

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砸在灶前冰冷的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一旁的李守田刚从地里回来,在院子里就听见了儿子的咆哮。他冲进灶房,正看见这一幕。

他胸口剧烈起伏着,黝黑的脸膛涨得发紫,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手臂上的青筋一条条暴突起来。他死死盯着李财,那眼神里有震惊,有愤怒,

更有一种被彻底碾碎的痛楚。他猛地往前踏了一步,想说什么,想做什么,

却被张桂芬死死拽住了胳膊。她摇着头,眼泪流得更凶了,眼神里满是哀求——别吵,别闹,

孩子还要读书,还要赶考……李守田看着婆娘那张被泪水冲刷得沟壑纵横的脸,

再看看儿子那副理所当然、刻薄寡恩的嘴脸,一股巨大的无力感瞬间淹没了他。

那高高扬起的拳头,终究是颓然地、沉重地垂落下来,砸在自己干瘦的大腿上。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猛地扭过头,佝偻着背,

脚步踉跄地冲出了灶房,像是再也无法忍受这令人窒息的一幕。

灶房里只剩下李财粗重的喘息声和张桂芬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那碗被摔过的饺子,

孤零零地放在桌上,汤汁泼洒出来,油腻腻地蜿蜒流淌,像一道丑陋的伤疤。

日子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屈辱中,继续向前爬行。李守田的背似乎更驼了,

咳嗽也一日重过一日,常常在半夜里咳得撕心裂肺。张桂芬的眼泪仿佛在那天流干了,

只剩下麻木的忙碌和更深的沉默。李财依旧早出晚归去学堂,对家里的一切视若无睹,

仿佛那天的风暴从未发生。只是他看向爹娘的眼神,那层轻慢的壳下,

更深地埋进了一种冰冷的疏离,像是在看两个毫不相干、甚至有些碍眼的陌生人。终于,

大比之年到了。进京赶考的日子,像悬在头顶的利剑,落了下来。出发前几天,

李家洼罕见地笼罩在一片紧张的忙碌里。李守田拖着病体,佝偻着腰,

走遍了所有能说上话的亲戚邻里,一张老脸赔尽了笑,嘴唇磨出了血泡,

才勉强凑够了一小袋沉甸甸的铜钱和几块成色不一的碎银子。每一枚铜钱,

都浸透了他和桂芬的血汗,也压弯了他本就脆弱的脊梁。张桂芬则翻箱倒柜,

把压在箱底几十年、唯一一件还算体面的靛蓝粗布衣裳找出来,熬了几个通宵,

给儿子改得合身些。昏黄的油灯下,她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针脚,生怕有一丝不妥,

误了儿子的前程。出发这天,鸡还没叫头遍,茅屋里就亮起了微弱的光。张桂芬早已起来,

把昨夜就发好的杂合面蒸成了几个粗糙却厚实的干粮馍,小心地用油纸包好。李守田佝偻着,

把一个小小的、洗得发白的蓝布包袱递给儿子,里面是那身改好的衣裳和几个干粮馍。

天色蒙蒙亮,启程的时刻到了。李财早已收拾停当,

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干净整齐的青布长衫,站在院子里,脸上没什么表情,

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李守田把那个他跑断了腿、求遍了人才凑够的小布袋,

珍而重之地塞到儿子手里。那袋子沉甸甸的,是他和老伴半生的血汗和渺茫的指望。“儿啊,

”李守田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破锣,他死死攥着儿子的手,那手冰凉,

带着粗糙的老茧和微微的颤抖,“这钱…你收好,路上…省着点花,

别大手大脚的……穷家富路,可…可咱家底子薄……”他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努力想看清儿子的脸。李财掂量了一下手里那个轻飘飘的钱袋,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

脸上毫不掩饰地浮起嫌恶和不耐烦。他一把抽回手,仿佛那粗糙的触感玷污了他似的,

声音又冷又硬:“就这么点?够干啥的?还省啥省的?塞牙缝都不够!这一路住店吃饭,

笔墨纸张,哪样不要钱?这点子铜板,够走到京城吗?”他嗤笑一声,语气刻薄得像刀子,

“你们这当爹娘的,是存心让我去丢人现眼?”这话像淬了冰的鞭子,

狠狠抽在李守田和张桂芬心上。张桂芬浑身一颤,看着儿子那副理所当然索取的嘴脸,

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疼得她眼前发黑。她下意识地抬手,想去摸摸儿子,

却被他嫌恶地躲开。绝望和一种母亲的本能驱使着她,她猛地想起什么,哆嗦着手,

用力去撸自己左手腕上那只镯子。那是一只成色浑浊的老玉镯子,灰扑扑的,

带着难以磨灭的土沁和细密的裂纹,一看就是不知传了多少代的旧物。

她瘦骨嶙峋的手腕因为常年劳作,骨节粗大,镯子卡得很紧。她咬着牙,憋红了脸,

几乎是用蛮力,硬生生把镯子从干瘪的手腕上褪了下来。皮肉被粗糙的玉缘刮破,渗出血丝,

她也顾不得了。“孩子…孩子…”她喘着粗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颤抖着把那只带着她体温和血丝的玉镯子,连同那点可怜的自尊,一起塞进李财手里,

这是咱老李家压箱底的物件儿了…祖上传下来的……你先拿着……要是…要是实在过不去了,

走投无路了,你就把他当了…换点盘缠……”她死死抓住儿子的手,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

声音带着泣血的哀求,“要是…要是能缓过来,手里松快了,千万…千万记得给娘赎回来啊!

这是…这是你太奶奶留下的念想……”话没说完,大颗大颗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李财低头,

看着掌心那只灰扑扑、毫不起眼、还沾着母亲血丝的旧镯子,眉头皱得更紧,

脸上掠过一丝极度的嫌弃。这破烂玩意儿,能值几个钱?也配叫传家宝?

他连看第二眼的兴趣都没有,随手就把它塞进了蓝布包袱的最底层,仿佛那不是一件寄托,

而是一件急于丢弃的垃圾。李守田看着儿子那副模样,心像是沉进了冰冷的井底。

他再次拉住儿子的手,这一次,他的手抖得更厉害,眼圈也红了,

生地不熟…千万小心…记得…记得给爹妈捎个信儿…报个平安…爹妈…爹妈不图你当多大官,

发多大财…就图你…平平安安的……”他努力吸着气,想把话说完,“没…没考好,

你也别…别泄气…回来…回来咱再想别的法子…路…路还长……”“呸呸呸!

”李守田那充满担忧和关切的“丧气话”还没落地,就被李财粗暴地打断。

他像是被毒蝎子蜇了一下,猛地甩开父亲枯瘦的手,脸上瞬间布满戾气,

声音尖利地骂道:“大清早的!晦气不晦气?!会不会说话?!竟说些丧气话!

还没出门就咒我考不上是吧?!老东西!闭上你的乌鸦嘴!”那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

李守田和张桂芬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暴怒和恶毒的咒骂彻底震住了。

老两口像两尊被雷劈过的泥塑,僵在原地,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惊恐和绝望。

他们吓得赶紧闭了嘴,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不敢再说。李财厌恶地瞪了他们一眼,

仿佛多看一秒都脏了他的眼。他一把抓起地上的包袱,头也不回地大步跨出了院门,

踏上那条通往村外、也通往他“远大前程”的土路。那背影决绝,没有一丝留恋。

李守田和张桂芬相互搀扶着,踉跄地追到院门口,倚着那扇破败的柴门,

眼巴巴地望着儿子越来越小的背影,直到那身影在村口的老槐树后彻底消失不见。

冷风卷起地上的尘土,打着旋儿,扑在他们脸上。张桂芬终于支撑不住,软软地瘫坐在地,

压抑了许久的绝望哭声,像受伤的母兽,在空寂的村道上凄厉地响起。李守田佝偻着背,

望着儿子消失的方向,浑浊的老泪无声地淌过脸上深刻的沟壑,砸进脚下的尘土里。心,

在这一刻,彻底凉透了,碎成了齑粉。儿子养到这个份上,指望他将来光耀门楣?

指望他养老送终?两口子心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凉和恐惧,往后能不能沾上儿子一点光?

不敢想。全看老天爷开不开眼了。其实,李财心里头,早就拨弄着自己的小算盘。

他一边嫌弃地掂量着包袱里那点可怜的铜钱和那只破烂玉镯,一边做着飞黄腾达的美梦。

他想啊,凭自己的才学,此去京城,金榜题名是十拿九稳。到时候,高头大马,琼林赴宴,

何等风光!可万一……万一那些同科进士、达官贵人问起家世来呢?

“家父乃凤阳府码头一苦力,家母乃乡间喂猪妇人”——这话一说出口,

李财仿佛已经听到了满堂的哄笑声,看到了那些鄙夷轻蔑的目光。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李财,未来的官老爷,怎么能有如此低贱不堪的出身?那对泥腿子爹娘,

就是挂在他锦绣前程上两个洗不掉的污点!“真要有那天,”他对着空旷的田野,咬着牙,

像立下一个恶毒的誓言,“说啥也不能认他们了!就当……就当我是个孤儿!

”这个念头一起,像毒藤一样迅速缠紧了他的心。包袱里那只沾着母亲血丝的旧玉镯,

此刻在他眼里,更是成了那卑微出身的铁证,刺眼得让他恨不得立刻扔掉。一路风尘仆仆,

李财怀揣着对荣华的渴望和对出身的憎恶,终于踏进了繁华喧嚣的京城。贡院森严,

考棚逼仄,几日煎熬下来,放榜之日,他挤在汹涌的人潮里,踮着脚,瞪大眼,

一遍遍搜寻着那张决定命运的皇榜。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

冷汗浸透了他的后背——没有!没有“李财”两个字!名落孙山!一瞬间,天旋地转。

所有的美梦、所有的算计、所有的野心,都在这冰冷的现实面前摔得粉碎。

巨大的失落和屈辱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一股邪火无处发泄,猛地冲上头顶,

瞬间烧毁了他最后一丝理智。“都怪他!都怪那个老不死的!”李财双眼赤红,

在心底疯狂地咆哮,眼前浮现出临行前父亲那张布满愁苦皱纹的脸,还有那句“没考好,

你也别泄气,回来咱再想别的法子”的叮嘱。此刻,这句话在他扭曲的心里,

成了最恶毒的诅咒!是那个老东西!是他那张乌鸦嘴!临行前竟说不吉利的话!

是他这颗扫把星妨克了自己!断送了自己的前程!“是他!就是他害了我!

”李财把落榜的所有怨毒,一股脑儿全倾泻到了千里之外那个卑微的父亲头上。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现在考砸了,他也没脸回去,

更不想回去见那对丢人现眼的爹妈了!他宁可烂在京城这繁华的泥潭里!

在京城街头像孤魂野鬼般晃荡了几天,身上的铜钱快见底了,

饥饿和现实的冰冷终于浇灭了些许疯狂的怒火。他不得不收起那点可怜的书生傲骨,

四处寻找糊口的营生。凭着肚子里那点墨水,尤其是一手算盘打得还算利落,

他总算在城西一家名叫“济世堂”的药铺里,找了个帐房先生的活计。你还别说,

李财在学堂里那些“机灵劲儿”,在这拨拉算盘珠子的活计上倒是派上了用场。

药铺进出流水繁琐,他算起账来又快又准,手指翻飞,噼啪作响,麻利得很。写写算算,

条理也清晰,让东家省了不少心。干了一段时间,

药铺掌柜孙有福就留意上了这个新来的账房。孙有福年近五十,中等身材,微胖,

一张圆脸常带着和气生财的笑,但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却藏着商人的精明。

他膝下只有一个独女,名唤孙秀娥,年方十八,生得不算顶美,却也眉清目秀,性子温婉。

孙有福一直想招个有本事又可靠的上门女婿,将来好接手这药铺和家业。这日打烊后,

孙有福把李财叫到后堂,桌上难得地摆了两碟小菜和一壶酒。他亲自给李财斟了一杯,

拍着他的肩膀,脸上笑开了花:“小李啊,这段日子瞧着你干活,利索!人也精神,

是个踏实肯干的好后生!我老孙看人,一向准!”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点试探,

“我看你这年纪……还没成家吧?要是还没寻下人家……你看,我把闺女许配给你咋样?

”李财正端着酒杯,听到这话,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巨大的金元宝砸中了!

狂喜瞬间淹没了他!还呦喂!这不是天上掉馅饼,正好砸我脑袋上了吗?

济世堂虽不算京城顶尖的大药铺,可也有根基,有口碑,

更别提孙有福在城西还有两家小客栈!攀上这门亲,他就是一步登天!

彻底摆脱那卑贱的出身!他连磕巴都没打,脸上瞬间堆起最谦恭感激的笑容,

对着孙有福深深一揖,腰弯得极低:“掌柜的!您…您真是折煞小的了!您看得起我,

那是天大的福分!小的…小的求之不得!日后必定好好孝敬您老人家,用心打理铺子,

绝不负您和小姐的厚望!”那声音,激动得发颤。孙有福看他答应得痛快,态度又如此恭谨,

心里更是高兴,觉得这年轻人果然上道。当即抚掌大笑:“好!好!痛快!

我就喜欢你这爽利劲儿!”他捋着短须,笑容满面,“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你呀,

赶紧回趟老家,把你爹娘接来京城!咱们两家老人见见面,好好商量商量着婚事,

热热闹闹办一场!”“接爹娘”四个字,像一道惊雷,猛地劈在李财头上!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血色“唰”地褪得一干二净,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从赶考落榜到现在,在药铺管账,几个月过去了,

他沉溺在孙有福的赏识和即将成为东家女婿的喜悦里,

压根儿就没想过那对乡下爹妈的死活这茬!现在掌柜的要见父母?这还了得!

要是孙家父女知道自己的爹娘是凤阳乡下扛大包、喂猪的穷苦人,

这门眼看就要到手的富贵亲事,岂不是要鸡飞蛋打?他那精心编造的“读书人”清高形象,

岂不瞬间崩塌?电光火石间,李财脑子转得飞快。他猛地低下头,肩膀微微抽动起来,

再抬起头时,眼圈已经红了,脸上布满了凄楚和哀伤,声音带着浓重的哽咽,

像是强忍着巨大的悲痛:“掌柜的……我……我是个没福的……实不相瞒,

我……我是个孤儿……”他吸了吸鼻子,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更悲切,

娘……早些年就……就都没了……一场瘟疫……走得急……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说着,

还抬起袖子,用力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孙有福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看着李财这副凄苦可怜的模样,尤其是那双泛红的眼睛,

心里不由得生出一股强烈的同情和怜惜。哎呦喂,原来这孩子身世这么可怜!没爹没娘,

孤苦伶仃,却还能如此上进,把账目理得清清楚楚,真是难得!他立刻觉得李财更顺眼了,

也更可靠了——无根无基,正好入赘,全心全意依靠孙家。“唉,

苦命的孩子……”孙有福叹了口气,拍拍李财的肩膀,“过去了,都过去了。以后啊,

孙家就是你的家!我老孙,就是你爹!”转头,

孙有福就把李财“凄惨”的身世和自己对他踏实肯干的赞赏,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女儿孙秀娥。

孙秀娥本就是个心软善良的姑娘,听父亲这么一说,又见那李财确实长得眉清目秀,

一表人才,账目上也从不含糊,心里便也添了几分怜惜和好感。婚事,

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定了下来。没过多久,一场虽不算铺张却也体面的婚事在济世堂后宅办了。

李财摇身一变,脱下了账房的灰布短褂,换上了簇新的绸缎长衫,

成了孙有福名正言顺的上门女婿。洞房花烛夜,他看着红烛下孙秀娥温婉的侧脸,

抚摸着身上光滑的绸缎,只觉得飘飘然如在云端。什么凤阳老家,什么扛包喂猪的爹娘,

早已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小两口的日子过得蜜里调油。李财嘴甜会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