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棠提着半篮子新挖的野菜从河边回来,用铲子利落地削掉边上泛黄的叶子和根茎,随手扔进鸡圈。
几只芦花鸡立刻扑腾着争抢起来,咯咯的叫声为静谧的小院添了几分生气。
墙角的白梅开得正盛,幽香浮动。
林棠洗净手,剪下一枝姿态最美的,***素白的瓷瓶,轻轻摆在窗前的书桌上。
那抹清雅的白,瞬间点亮了略显陈旧的屋子。
时近正午,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升起了袅袅炊烟。
林棠脱下沾了湿气的罩衫,进屋换了件干净的薄袄,系上围裙,开始准备午饭。
这小院不大,三间正房带一间灶房,青砖铺地。
南墙根下垒着鸡圈,斑驳的老墙爬满了青苔,无声诉说着岁月的痕迹。
午饭是一碗素面。
绿莹莹的野菜点缀在细白的面条间,几星油花浮在清亮的面汤上,面条底下还卧着一个圆润的荷包蛋。
滴上几滴香醋,瞧着清清淡淡,却也勾人食欲。
窗外的春雨淅淅沥沥,没有停歇的意思。
饭后,林棠没有外出。
她走到书柜前,抽出几本英文旧书翻阅起来。
这些书多是讲述机械构造与设计,里面的图样虽显陈旧,但其理念并不过时,尤其关于冷却循环系统的部分,林棠觉得若应用于汽车和轮船,效果应当不错。
林家祖上也曾是海市的富户,经营着纺织厂。
林棠的父亲林成仁早年留学海外,归国后见山河动荡,毅然弃笔从戎投身革命,后来更是将继承的那份家业几乎悉数捐出,只余下这些外文书籍保存家中。
当年林老爷子果断给三个儿子分了家。
两个小儿子不善经营,加之世道混乱,生意凋敝,家业很快败落。
最后,一家人只得回到老家小镇,置办了几处院子安顿下来。
林二叔和林三叔过惯了挥霍的日子,哪里耐得住清贫?
手头剩余的金银首饰很快变卖一空,后来竟将主意打到了老两口头上。
若非老爷子主意正,早不知被他们哄骗了多少回。
但也因此,兄弟俩心中积怨,平日鲜少露面,一旦登门,必有所图。
前阵子,林棠父母牺牲的消息传回小镇,老爷子老太太悲痛欲绝,不久也相继离世。
久未露面的二叔二婶、三叔三婶突然热络起来,打着照顾孤苦侄女的名头,每日嘘寒问暖。
近来更是张罗着要给林棠介绍对象,其用心不言而喻——无非是想将她早早嫁出,好霸占这院房子和老夫人留下的那点首饰。
无人知晓,此时的林棠,早己不是那个茫然无助的孤女。
林棠曾是一名汽车工程师,主攻新能源电动汽车。
一次加班深夜,她伏案小憩,再睁眼时,周遭己然换了天地。
初来时,生火做饭都成难题。
好在她适应力强,一段时日下来,倒也渐渐习惯了这小镇的烟火生活。
“小棠在家吗?”
门外响起熟悉的敲门声,带着刻意的亲昵。
林棠眉头微蹙,合上了手中的书。
“不在。”
门外的王桂香浑不在意,依旧笑呵呵:“瞧你这孩子,一个人在家闷不闷?
回头让大虎过来陪陪你。”
来人正是二婶王桂香,生得珠圆玉润,总是一副笑模样,奉承话张口就来,实则是个笑面虎。
林棠深知这种人的难缠,目光审视地落在她身上,那双秋水般的眸子也带上了几分犀利。
“二婶找我有事?”
王桂香迫不及待地邀功:“小棠,二婶这次可给你寻了个顶顶好的人家!
小伙子在镇上的粮站上班,听说家里还有亲戚在市里当大官呢!
我托人打听得清清楚楚,人品样貌都是拔尖儿的!”
她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却难掩兴奋,“听婶的,去见一面,要是成了就赶紧把婚事定下。
姑娘家,年纪拖大了可不好找喽!”
她摆出一副掏心掏肺的模样:“二婶这可都是为了你好!
你爷奶不在了,以后二叔二婶就是你的靠山。
嫁了人,有娘家撑腰,婆家才不敢欺负你!”
说着,还煞有介事地用帕子沾了沾眼角。
戏可真足。
林棠对这种算计向来敬而远之。
她心中早有打算,眼下只需稳住他们:“劳二婶费心了。
只是爷奶刚走不久,我实在没心思考虑这些,过些日子再说吧。”
王桂香哪肯罢休,好话说尽,可林棠油盐不进,始终是那句话。
她无法,只好退而求其次:“你一个人守着这么大院子怕不怕?
要不……让天佑晚上过来给你作伴?”
“不用麻烦天佑哥,我不怕。”
林棠语气平淡却坚决。
王桂香说得口干舌燥,连杯水也没讨到,心里窝火。
走到院门口,忍不住嘀咕:“真没点眼力见儿,茶都不知道倒一杯。”
“她二婶,要不上我家坐坐?
我家有茶。”
门口正捡豆子的张阿婆耳朵尖得很,笑呵呵地接了一句。
王桂香立刻堆起笑脸:“不了不了,您忙,我家里还有事,赶着回去呢!”
她回头应话,没留意脚下,不知谁家的鸡在巷子里留了几坨“地雷”,被她一脚踩上,顿时脚下一滑,“哎哟”一声摔了个结实的***墩儿。
“哎呦!
这谁家的瘟鸡跑出来了!
也不管管!”
她狼狈地爬起来,崭新的裙子上沾了好些污秽,慌忙用帕子擦拭,那味道老远都能闻到。
林棠闻声出来,瞧见这一幕,实在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张阿婆,您可真行!”
林棠笑着竖起大拇指。
张春娥哼了一声:“满肚子花花肠子!
小棠,你可别信她的鬼话。”
林棠点头:“我晓得,阿婆放心。”
张家与林家对门住了几十年。
早些年,张家大孙子病重需去市里大医院,借遍亲戚也没凑够钱,是林家老太太看不下去,解囊相助。
张家人记恩,待林棠如同自家孩子。
家里有好吃的必有林棠一份,林家老两口的后事也是张家几个儿子里外张罗。
张阿婆更是日日守在门口,只要林二叔或林三叔家的人靠近,她就盯得紧紧的,生怕他们把孤零零的林棠给算计了去。
溪桥镇地处江南,解放后,结束了战火纷飞的岁月,人们的生活日新月异。
镇上县里开始兴办工厂,乡下也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处处透着蓬勃的生机。
林棠听说县里正准备筹建纺织厂,她打算过几日去看看。
这个时代的纺织机她虽未见过,但凭她的底子,仔细琢磨一番,修理故障应当不成问题。
正好林家祖上开过纺织厂,也可托辞是家学渊源。
京市,机械厂总工办。
长方形的会议桌两侧,坐着几位身着蓝色工装的年轻人。
会议桌尽头,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穿着灰色中山装,胸口别着一支钢笔,气质斯文,神情肃然——正是钱总工。
“钱总工,按照您之前的指导,这次我们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可发动机只维持了两天正常运转!
这根本达不到实用标准,更别说装车了!
您看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为首的年轻人眉头紧锁,语气焦灼。
其他人也纷纷看向钱总工,室内气氛凝重。
钱总工沉吟半晌。
关于这方面的技术要点,他所知也有限,问题究竟出在何处,一时难以断言。
“裴叙,你怎么看?”
钱总工的目光投向右手边那位身材格外高大的年轻人。
裴叙正低头在笔记本上快速演算着什么,脊背挺得笔首。
闻声抬头,沉稳道:“问题根源需要逐一排查。
机体组、曲柄连杆机构、配气机构、燃料供给系统、点火系统、冷却系统、润滑系统、启动系统……这些里面,我倾向于冷却系统效能不足是关键瓶颈。
建议在这方面安排专项测试验证。”
钱总工微微颔首。
冷却系统,确实是之前关注相对薄弱的一环。
“好,你这边的改进图纸尽快拿出来,我们集中研究。”
钱总工拍板。
裴叙点头应下。
众人随即围绕图纸如何优化,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
江南小镇,墙高巷深。
湿漉漉的青石板上传来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
林二叔家的大儿子林天佑,火急火燎地冲进自家院子。
“妈!
不好了!
出大事了!”
王桂香正纳鞋底,被他一惊,没好气道:“慌什么慌!
天塌了?
多大的人了,一点不稳重!”
只当他又在外头惹了祸。
林天佑喘着粗气,急声道:“是真的出大事了!
市里招待所来了两个人!
听说是专门从京市过来,发大伯的抚恤金的!
三宝他姐就在招待所上班,听得真真儿的!”
王桂香猛地站起身,惊疑不定:“当真?”
“千真万确!
下午没班车了,听说他们要在市里歇一晚,明天一早就过来!
三宝正好在市里,撑船赶回来给我报的信!”
“打听到抚恤金有多少没?”
王桂香眼睛发亮,急切追问。
“少说也有一两千!
我大伯当年都快当师长了!
你说我爷是不是老糊涂?
大伯几次接他去享福都不去,还叫咱们别声张!
要是当初跟着去了后方,咱家现在怎么着也能沾光当个官儿!
哪像现在,听说下个月没进厂子的都得下地干活!”
林天佑愤愤不平。
“哼,他眼里只有他那有出息的大儿子!
你爸和你三叔就是没用的窝囊废,入不了人家的眼呗!”
王桂香冷笑,对过世的公婆同样满腹怨气。
她眼珠急转,算计的光芒闪烁:“不能再拖了!
那丫头精得很,夜长梦多!”
她琢磨片刻,狠声道:“快去叫你爸回来!
顺便把你三叔三婶也叫来!
还有那个三宝……他不是一首惦记小棠那丫头么?
你就告诉他,只要这事办成了,小棠就许配给他!”
林天佑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妈的意思是——明天绝不能让那两个人见着小棠!
最好让你爸出面,就说他是家长,抚恤金自然由他代领,我们两家平分!
房子嘛,你和林老三家的秉祥一人一间!
至于老太太留下的金银首饰……”王桂香眼中闪过贪婪,“看看能不能找机会藏起来!
你三叔要是问起,就推到小棠头上,说她早就拿走了!”
两家人很快聚齐,在昏暗的油灯下密谋了半宿,最终达成一致。
夜色浓重如墨时,林天佑、林二叔、林三叔、吴金花,还有那个被许诺了“媳妇”的李三宝,一行几人鬼鬼祟祟地摸向了林棠家所在的青砖巷。
晚饭时分,对门的张阿婆端着一个粗瓷碗过来敲门:“小棠,刚烧好的鱼,给你端点。
一个人做饭麻烦,别跟大娘客气。”
林棠笑着接过,并未推辞——张大娘烧鱼的手艺是镇上出了名的好。
她将鱼倒进自家盘子,把空碗洗净,又回赠了几个自己烙的梅干菜饼。
张阿婆也笑呵呵地收下,两人站在门口闲话几句。
“前阵子你托大牛买回来那些零七八碎的东西,说是要做啥……电池?
弄出来没?”
张阿婆好奇地问。
提到这个,林棠嘴角弯起:“嗯,做出来了。”
“这东西有啥用啊?
花了不少钱吧?
现在没人管你,以后嫁了人过日子,花钱可不能这么大手大脚,尤其有了娃,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
张阿婆语重心长。
林棠失笑:“阿婆,我知道的。
这东西用处不小呢,收音机里就是装着它才能响的。”
“收音机?
你会做那个?”
张春娥着实吃了一惊,她知道林棠爱看书,没想到竟有这本事。
“收音机我不会,但电池能做出来。”
林棠解释道。
虽然单个电压小,但若多做几个串联起来,威力也不容小觑,足以放倒一个成年人。
张春娥啧啧称奇:“还是读书识字的人懂得多啊!
是这个理儿!”
晚饭后,林棠烧了盆热水,简单擦洗一番。
临睡前,她仔细检查了大门的门栓。
关上堂屋的门,她从柜子里取出一个木匣,又拿出两根电线。
一端仔细连接在匣内的装置上,另一端则小心地从门缝里穿出,缠绕在外面的门把手上。
一切布置妥当,林棠吹熄油灯,拥被躺下。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夜色笼罩着这座宁静又暗藏波澜的小院。
她闭上眼,呼吸平稳,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