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寂。
整栋宿舍楼仿佛沉入了墨水瓶的最底部,只有我这间格子般的屋子里,还亮着一盏垂死挣扎的白炽灯。
灯光惨白,像被抽干了血色的脸,虚虚地浮在摊开的厚重课本、散乱的打印资料和几支荧光笔上。
空气凝滞不动,混杂着纸张的霉味、荧光笔刺鼻的化学甜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从墙壁深处渗出的、陈旧水泥的凉气。
唯一的声音,是头顶空调出风口那单调、有气无力的叹息,以及我手中荧光笔划过纸面时,发出干涩的沙沙声。
眼皮重得像坠了铅块,每一次眨动都无比艰难。
我用力揉搓着酸胀的太阳穴,指尖下的皮肤冰凉一片。
视线模糊地扫过摊开的《高等工程力学》,那些复杂的公式和受力图在眼前扭曲、跳舞,搅成一团毫无意义的墨色乱麻。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猛地顶上来,几乎要掀翻我的天灵盖。
我狠狠地把笔拍在桌上,“啪”的一声脆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得站起来走走,再这样下去,我非得一头栽进书里不可。
我撑着桌面,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摇摇晃晃地挪到门口。
宿舍门是那种老式的铁皮门,漆成墨绿色,此刻敞开着,像一张沉默的黑口。
走廊里的顶灯大概坏了,只有远处楼梯口一盏昏黄的壁灯还亮着,光线微弱得可怜,勉强勾勒出两侧一扇扇紧闭的、一模一样的墨绿色门洞轮廓。
冰冷的水泥地面,在昏暗中泛着死气沉沉的灰白。
空气比宿舍里更冷,带着一股地底深处的潮气,首往骨头缝里钻。
我扶着冰凉的门框,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对面的宿舍门。
突然,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猛地缩紧。
不对。
非常不对。
一种极其别扭的感觉,毫无征兆地爬上了我的脊背。
我眨了眨困倦的眼睛,又用力揉了揉,试图驱散眼前的迷雾。
视线重新聚焦在对面的门框上,然后缓缓移向我脚下的门槛。
距离……似乎拉长了?
我死死盯着两扇门之间的那片灰色水泥地。
平常,我和对面的小张开门时,几乎能同时跨到走廊中间聊天。
但现在,那片空地的面积,在我昏沉又异常敏锐的感知里,膨胀得令人心慌。
它像一块被无形力量拉扯开、无限延展的灰色橡皮泥,将我的门和对面的门,远远地隔开在两端。
一股寒意瞬间冲垮了残存的困意,沿着我的脊椎疯狂上窜,头皮阵阵发麻。
我几乎是踉跄着冲回宿舍,目光急切地扫过角落。
那里卷着一块蓝色的瑜伽垫,是我偶尔装模作样运动时用的道具。
我一把将它抓过来,硬邦邦的泡沫材质硌着手指,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真实感。
我几乎是扑到门口,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将瑜伽垫的一端紧紧抵住自己宿舍的门槛内侧边缘,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它向前推开。
蓝色的垫子无声地滑过冰冷的水泥地面,朝着对面那扇墨绿色的门延伸过去。
我的手心全是汗,指尖冰凉,带着微微的颤抖。
垫子一点点铺开,一米、两米……它轻松地越过了记忆中两扇门之间那短短的中线位置,继续向前,仿佛没有尽头。
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目光死死锁住垫子的末端和对面门槛的距离。
终于,蓝色垫子的末端,堪堪抵住了对面宿舍的门槛边缘。
而瑜伽垫上清晰的刻度,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剖开了我所有的侥幸——整张垫子,两米长,被这段走廊完全吞没,严丝合缝。
两米?
不对!
我记得清清楚楚,宿舍楼统一设计,门对门,走廊宽度是固定的,两扇门之间的距离,怎么可能超过两米?
瑜伽垫两米,它铺满了这段距离?
那原本应该存在的公共空间呢?
公共空间消失了?
荒谬的念头如同毒藤缠绕上来:不是走廊变宽了,而是我所在的这一侧,被某种力量……拉长了。
凭空多出来的空间,像肿瘤一样附着在我门前。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声音,穿透了死寂的空气,钻进了我的耳朵。
滋啦……滋啦……滋啦……是那种老式布卷尺,金属尺芯被快速拉出时,与塑料外壳剧烈摩擦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噪音!
这声音,正从对面——那扇紧闭的墨绿色门后传来!
我的血液瞬间冻结了。
一股冰冷的麻痹感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冻僵了西肢百骸。
对面……对面宿舍是小张的!
他今晚明明回家了!
那里应该空无一人!
我猛地抬起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目光越过那段被拉长的、令人心胆俱裂的灰色距离,死死钉在那扇墨绿色的门上。
门中间嵌着一块小小的、磨砂玻璃的观察窗,此刻,那后面一片模糊的昏暗。
滋啦……滋啦……对面的卷尺摩擦声,还在继续,一声声,像是钝刀在刮擦着我的神经。
节奏、频率,甚至那刺耳的质感,与我刚才拉动瑜伽垫时发出的声音……完全一致!
分毫不差!
那简首是我刚才动作的完美回声,被延迟了一瞬,从地狱深处播放出来!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窒息感扼住了喉咙。
是谁?
里面是谁?!
是小张回来了?
不可能!
就算他回来,他也不可能恰好在这个时间点,用同样的方式在测量……而且这声音,太像了,像到诡异!
一股无法抗拒的冲动攫住了我。
我像提线木偶般,僵硬地向前迈了一步,又一步,身体不受控制地离开门框的庇护,踏上了那段被拉长的、冰冷的灰色水泥地。
我的眼睛,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死死锁定着对面那扇门上的磨砂玻璃小窗。
距离在缩短。
那片模糊的昏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
我的心跳在耳朵里轰鸣,盖过了一切声音。
我屏住呼吸,像踩在薄冰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又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朝着那扇门挪去。
终于,我站到了对面宿舍的门前,近在咫尺。
那扇墨绿色的铁皮门,冰冷地矗立着,隔绝着门后未知的恐怖。
磨砂玻璃后面,不再是模糊的光影。
一个轮廓,无比清晰地映在那里。
一个坐着的轮廓。
一个……我无比熟悉的轮廓。
散乱的头发,微驼着背的坐姿,肩膀上那件深蓝色、袖口磨损得有些发白的旧外套……那是我。
那就是我!
“轰”的一声,大脑一片空白。
所有的逻辑、常识、对世界的认知,在这一刻被炸得粉碎。
我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被彻底抽干,留下彻骨的冰凉和眩晕。
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滚烫的沙子。
我下意识地抬起手,颤抖着指向那扇门,指向玻璃窗后那个“我”。
就在我抬手的瞬间,玻璃窗后的那个“我”,也抬起了手。
动作完全同步,像一个被完美复制的镜像。
下一秒,玻璃窗后的“我”,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起了另一只手。
那只手里,赫然拿着一面小小的、圆形的便携化妆镜!
镜面是背对着我的,我只能看到镜子那廉价的塑料外壳。
他要干什么?
我死死盯着那只手,看着它以一种非人的机械感,极其缓慢地将那面镜子翻转过来。
冰冷的镜面,一点点地转向我,像一轮从深渊里升起的惨白月亮。
镜面终于完全转了过来。
我看到了镜子里映照出的影像。
那应该是我自己惊恐到扭曲的脸,对吧?
不!
镜子里的那张脸,确实是我的五官,我的轮廓,但……它在笑!
嘴角咧开一个极其夸张、几乎要撕裂脸颊的弧度,露出森白的牙齿。
眼睛瞪得极大,眼白占据了大部分,瞳孔却缩成了两个针尖般、闪烁着非人恶意的黑点。
那不是人类能做出的表情,那笑容里浸透了纯粹的、令人作呕的恶意和疯狂,正穿透冰冷的镜面,死死地钉在我身上!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终于冲破了我的喉咙,在死寂的走廊里炸开,又被冰冷的墙壁弹回,带着绝望的回响。
我像被滚烫的烙铁烫到,猛地向后弹开,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就在我魂飞魄散、本能地想要转身逃跑的刹那,镜子里的那个“我”,那张凝固着地狱笑容的脸,动了!
镜中影像那只没有拿镜子的手,那只苍白、指节分明的手,猛地向前一伸!
没有声音。
没有玻璃破碎的脆响。
那只手,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毫无阻滞地穿过了冰冷的磨砂玻璃观察窗,穿过了那扇厚重的墨绿色铁皮门!
仿佛它们都是不存在的幻影!
那只手,带着一股地下冰窖般的寒气,瞬间抓住了我抬起指向它的那只手腕!
触感冰冷、滑腻、坚硬,如同深海里浸泡了千年的铁索!
那根本不是人类肢体的触感!
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传来!
我像一个轻飘飘的稻草人,被那只镜中伸出的鬼手狠狠一拽!
整个人失去平衡,被一股无法想象的巨力拖得向前扑倒!
“砰!”
我的身体重重地撞在对面宿舍那扇冰冷坚硬的墨绿色铁皮门上。
预想中骨骼与铁皮碰撞的剧痛并没有传来。
在撞上门的瞬间,我眼前一花。
那扇门,那扇本该是实体的门,在我眼前如同水波般剧烈地荡漾、扭曲了一下!
紧接着,一股强大到无法抵抗的吸力猛地从门内传来!
仿佛那扇门突然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贪婪的漩涡!
抓住我手腕的那只鬼手,配合着这股吸力,狠狠地将我向“门内”拖去!
我的身体,像一片被卷入激流的枯叶,毫无反抗之力地穿过了那荡漾的、不真实的门板!
在意识被彻底拖入那片黑暗混沌之前的最后一瞬,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身后——我自己的宿舍门口。
那扇敞开的门洞,在昏黄的壁灯光线下,像一个惊愕张开的黑色嘴巴,离我飞速远去。
门内,我桌上那盏孤零零的台灯,散发出最后一点微弱、惨白的光晕,如同风中残烛,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随即,彻底的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带着一股浓重刺鼻的、仿佛千年古墓深处涌出的腐朽铁锈和潮湿泥土混合的气息,将我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