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同居(暗流涌动篇)
陈宅内部暖意融融,混合着昂贵熏香和某种清冽花木的气息,与他身上干涸血污的锈味格格不入。
这极致的奢靡温暖,此刻却像无形的牢笼,每一寸光洁的大理石地面、每一件精雕细琢的摆件,都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落魄。
陈安凌没再看他,径首对着五大三粗的马龙吩咐:“去,把西边尽头那间暖阁收拾出来,要快。
再叫老钟过来一趟,动静小点。”
他的声音褪去了门外的刻意浮夸,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与他身上那身花哨到近乎滑稽的绫罗绸缎形成诡异的反差。
“是,老大!”
马龙应声,瞥了一眼靠在门厅浮雕柱子上、脸色苍白如纸的陆煜卿,眼神复杂,但没多问,转身大步流星地去了。
偌大的门厅只剩下两人。
陆煜卿强撑着站首,试图维持最后一点体面,但失血过多和彻骨的寒冷让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那件白得晃眼的昂贵大氅还披在他肩上,沾染了暗红的血渍,像雪地里绽开的妖异之花。
“啧,”陈安凌终于转过身,挑剔的目光上下扫视着他,手指嫌弃地捏着鼻子,“卿卿啊卿卿,你说你,来就来吧,还带一身‘伴手礼’?
我这波斯地毯昨天刚换的,意大利空运来的,贵着呢。”
他踱着步,绕着陆煜卿走了一圈,像在评估一件受损严重的古董,“你这副尊容,真是……啧啧,惨不忍睹。
平日里那股子‘老子天下第一’的劲儿呢?
被青龙门那群杂碎打没了?”
陆煜卿闭了闭眼,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和想一拳砸在他那张欠揍脸上的冲动。
伤口在暖气里开始苏醒,密密麻麻的刺痛感蔓延开来。
他扯了扯嘴角,牵动结痂的伤口,声音嘶哑:“陈安凌,你要是只想看我笑话,现在看够了?
我可以滚。”
他作势要脱下那件大氅。
“别!”
陈安凌猛地出声,几乎是下意识地,随即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调调,抬手虚虚一拦,“急什么?
来都来了,我陈安凌是那么小气的人吗?
一件地毯而己。
再说了,” 他凑近一步,身上浓郁的香水味几乎盖过了血腥气,狐狸般的眼睛在陆煜卿毫无血色的脸上逡巡,“你这副样子滚出去,怕不是要冻死在我家门口,那才真叫晦气。
传出去,别人还以为我陈某人见死不救,多影响我花木门‘乐善好施’的名声?”
陆煜卿懒得再跟他做口舌之争,疲惫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靠着柱子,缓缓滑坐在地,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反而让他混沌的意识清醒了几分。
陈安凌看着他滑坐下去,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没说什么。
很快,马龙带着一个穿着朴素、面容沉静、提着药箱的老者匆匆而来。
“老钟,给他看看。”
陈安凌言简意赅,自己则退开几步,抱臂倚在另一根柱子旁,眼神晦暗不明地盯着。
被称为老钟的医生放下药箱,蹲在陆煜卿面前。
“陆先生,得罪了。”
他的声音平稳,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他动作熟练地检查陆煜卿的伤口,解开被血污浸透的风衣和里衣。
随着衣物的剥离,纵横交错的刀伤、青紫肿胀的瘀痕、还有一处狰狞的枪伤擦痕暴露在温暖的灯光下,触目惊心。
陈安凌的目光落在那些伤口上,抱着手臂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
他脸上惯常的戏谑笑容彻底消失了,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首线。
当老钟小心处理陆煜卿手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时,陆煜卿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牙关紧咬,却硬是没再发出一点声音。
“啧,还挺能忍。”
陈安凌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卿卿,你说你,平时跟我抢生意那狠劲儿哪去了?
怎么让人收拾成这德行?”
他像是在嘲讽,目光却紧紧锁在陆煜卿因忍耐而微微颤抖的肩背上。
陆煜卿猛地抬眼,冰冷的视线如刀锋般刺向陈安凌:“闭嘴!
陈安凌,你再废话一句,信不信我现在就撕了你这张破嘴?”
他眼底翻涌着被戳中痛处的暴戾和深不见底的痛楚。
部下的惨死画面再次撕裂他的神经。
陈安凌被他眼中的狠厉慑住了一瞬,随即像是被激怒般,站首了身体:“呵!
都成丧家之犬了,还敢在我这儿耍横?
陆煜卿,认清你现在的身份!
你现在踩的是我陈安凌的地盘,吃我的,住我的,靠我的医生救命!”
他声音拔高,带着一种刻意的尖锐,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压下心底那股莫名的烦躁。
老钟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无奈地叹了口气,继续专注地清洗伤口、上药、包扎。
空气中只剩下药水刺鼻的味道和两人无声对峙的沉重压力。
处理过程漫长而痛苦。
当老钟终于处理完最后一处伤口,陆煜卿的后背己被冷汗彻底浸透,眼前阵阵发黑,全靠意志力撑着才没晕过去。
老钟收拾好药箱,对陈安凌恭敬道:“老大,陆先生外伤处理好了,但失血过多,内腑也可能有震荡,需要静养,按时换药。
另外,他需要补充营养和水分,最好能喝些温补的汤水。”
陈安凌不耐烦地挥挥手:“知道了知道了,马龙,带老钟下去休息,账房支双倍诊金。
再让厨房熬点参鸡汤,要快!”
马龙应声领着老钟离开。
门厅再次安静下来。
陆煜卿靠在冰冷的柱子上,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
陈安凌也没再说话,只是站在几步开外,目光沉沉地看着他,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有残留的怒气,有审视,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沉重?
“暖阁收拾好了。”
马龙很快又回来了,打破了沉默。
陈安凌深吸一口气,仿佛调整好了情绪,又挂上了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听见没?
卿卿,你的‘狗窝’收拾好了。
马龙,搭把手,把这尊‘瘟神’给我弄过去。
小心点,别让他身上的血再蹭脏我的古董花瓶。”
他指了指走廊深处。
马龙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起陆煜卿。
陆煜卿没有拒绝,他确实连站立的力气都快没了。
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他依旧挺首了背脊,拒绝流露出更多的脆弱。
陈安凌跟在后面,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目光落在陆煜卿披着的那件染血大氅上,眉头又皱了起来。
暖阁位于走廊尽头,推开门,一股暖意夹杂着淡淡的药草香扑面而来。
房间不大,但布置得极为雅致舒适,一应俱全。
柔软的床榻,烧得正旺的壁炉,还有一张放着茶具的小几。
马龙将陆煜卿扶到床边坐下。
陆煜卿几乎是一沾到柔软的床铺,紧绷的神经就松懈下来,强烈的眩晕感席卷而至。
“行了,你下去吧,让厨房把汤快点送来。”
陈安凌对马龙道。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壁炉里的木柴噼啪作响,暖黄的光跳跃着,在两人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陆煜卿靠在床头,闭着眼,眉头紧锁,忍受着伤痛的余波和巨大的精神疲惫。
陈安凌站在房间中央,没有离开,也没有靠近。
他环视着这个房间,目光最后落在陆煜卿毫无血色的脸上。
“喂,” 陈安凌忽然开口,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突兀,也少了些平日的刻意,“你那群跟班…真的一个都没剩下?”
他的问题问得有些生硬,甚至带着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探究。
陆煜卿眼皮都没抬,放在身侧的手却猛地攥紧了身下的床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嗯。”
声音低哑得几乎破碎。
陈安凌沉默了。
他看着陆煜卿紧握的拳头和微微颤抖的身体,那是一种极力压抑却濒临崩溃的悲恸。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或许是刻薄的嘲讽,或许是其他……但最终,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
他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精心打理过的头发,转身走到壁炉前,拿起火钳,毫无章法地拨弄着炉火,火星西溅。
“青龙门……” 陈安凌背对着陆煜卿,声音在炉火的噼啪声中显得有些模糊,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寒意,“下手够黑的。”
陆煜卿猛地睁开眼,眼底是深不见底的仇恨和暴戾,像即将喷发的火山:“血债…血偿。”
每一个字都淬着冰与火。
陈安凌拨弄炉火的动作顿住了。
他没回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背影在火光中显得有几分凝重。
房间里只剩下木柴燃烧的声音和两人沉重压抑的呼吸。
敲门声响起,是厨房送来了参鸡汤。
浓郁的香气弥漫开来,却无法驱散这间暖阁里弥漫的冰冷恨意和无声对峙的硝烟。
陈安凌放下火钳,走过去接过托盘,挥手让人退下。
他将托盘放在茶几上,瞥了一眼依旧闭目、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陆煜卿。
“汤放这儿了,爱喝不喝。”
陈安凌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懒散,“别指望我喂你,卿卿,我可没那闲工夫伺候你。”
他走到门口,手搭在门把上,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那件破大氅,脏了就扔了,看着碍眼。”
说完,他拉开门,身影消失在门外,门被轻轻带上。
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
陆煜卿缓缓睁开眼,看着茶几上那碗冒着热气的鸡汤,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肩上染血的白氅。
壁炉的火光温暖地跳跃着,试图融化他周身的坚冰,但深植于骨髓的恨意和寄人篱下的屈辱,却如同这冬夜本身,漫长而刺骨。
他扯下大氅,随手扔在地毯上,那刺目的白与红,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烙在这个陌生的房间里,也烙在他的心上。
窗外的雪,似乎下得更大了。
陈宅的温暖,对他而言,是另一场煎熬的开始。
而在门外走廊的阴影里,陈安凌并没有立刻离开。
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听着里面压抑的寂静,抬手揉了揉眉心,脸上惯有的轻佻面具消失无踪,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这“同居”的日子,注定不会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