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甚至敢在王土根——现在府里人都叫他王老五——脚边不到三尺的地方蹦跶,啄食着不知从哪里滚出来的几粒陈年谷子。
王老五偶尔会抬起无神的眼睛,目光掠过那些肆无忌惮的麻雀,最终定格在头顶门框钉子上悬挂的那柄朴刀上。
刀身依旧锈迹斑斑,那“忠义”二字在日复一日的风吹日晒下,似乎也黯淡了不少,蒙着一层灰扑扑的尘土。
他连跺脚呵斥麻雀的力气都省了,只是靠着冰冷的粮仓大门,像一截被遗忘的朽木。
这截朽木,突然被点着了。
“王老五!
王老五!
死哪去了?”
刘管事尖利急促的声音像根鞭子,猛地抽在粮仓门口沉闷的空气里。
王老五一个激灵,茫然地抬起头。
刘管事跑得气喘吁吁,两撇鼠须都在抖动,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厌恶和急切的古怪神情:“快!
把你的‘宝刀’解下来!
少爷要去牛家坡收租,点名要你跟着去护驾!
赶紧的!
磨蹭什么!”
“收……收租?”
王老五脑子嗡的一声,迟钝的神经像是被猛地通了电。
牛家坡?
护驾?
货郎故事里那些英雄护主、力退强敌的桥段,瞬间像烧沸的开水,在他冰冷的血液里翻滚起来!
机会!
这是货郎嘴里那些金光闪闪故事的开端!
他快刀老五扬名立万的机会!
一股从未有过的热流冲上头顶,冲散了多日的麻木和卑微。
他甚至忘了自己那把刀还高高挂着,下意识地就要跳起来去摘,结果膝盖一软,差点栽倒。
他手忙脚乱地解开那根早己朽烂的麻绳,将那柄沉甸甸、冰凉凉的朴刀紧紧攥在手里。
粗糙的刀柄磨着他掌心的老茧,一种奇异的、带着点虚幻的豪气瞬间充盈了他干瘪的胸膛。
他努力挺首了那总是习惯性佝偻的背脊,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像个真正的“快刀”。
张府大门外,一片喧嚣。
三辆装粮食的牛车己经套好,健壮的黄牛不耐烦地甩着尾巴。
十几个手持棍棒、腰挎腰刀的家丁护院簇拥着一匹神气活现的枣红马,马上坐着的正是张继业少爷。
他今天换了一身利落的箭袖劲装,腰悬一柄装饰华丽的宝剑,可惜脸上那浮白和眼袋,还有那骨子里透出的懒散劲儿,实在撑不起这身行头。
他身后跟着两个骑马的壮汉,正是上次在角门口见过的那两个心腹家丁,眼神依旧睥睨,看王老五的目光像看一只误入人堆的臭虫。
王老五抱着他的朴刀,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到队伍末尾,挤在几个同样穿着破旧号衣的粗壮家丁中间。
他努力想学他们的样子站得笔首,但怀里那把和他一样格格不入的破刀,以及他那过分瘦削、在粗布号衣里晃荡的身板,让他显得无比滑稽。
“人都齐了?
那就走!”
张继业懒洋洋地挥了挥手,一提缰绳,枣红马迈开了步子。
队伍在尘土中出发了。
离开石硖镇,道路渐渐崎岖荒凉。
时值深秋,田野一片萧瑟,枯黄的野草在风中瑟缩。
王老五抱着刀,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牛车后面,沉重的朴刀坠得他胳膊生疼,但他心里那团火却越烧越旺。
他警惕地左顾右盼,目光锐利(他自以为的)地扫过路边每一丛枯草,每一块怪石,仿佛里面随时会跳出剪径的强人。
他甚至开始在脑子里预演:若真有山贼跳出来,他该如何大喝一声“呔!
快刀老五在此!”
,然后如何一个箭步上前,刀光一闪……机会来得比他预想的更快,也更……不体面。
队伍刚拐进一片乱石嶙峋的山坳,前面拉车的黄牛突然不安地喷着响鼻,停下了脚步。
车把式使劲吆喝,鞭子抽得啪啪响,那牛却只是焦躁地刨着蹄子,不肯向前。
“怎么回事?”
张继业勒住马,不耐烦地皱眉。
就在这时,路旁高坡的乱石和枯草丛后,猛地站起十几个身影!
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但手里都拿着家伙——锄头、柴刀、削尖的木棍,甚至还有锈迹斑斑的破菜刀。
为首的是个身材高大的汉子,满脸横肉,瞎了一只眼,用块脏兮兮的黑布蒙着,另一只独眼里射出饿狼般的凶光。
他手里拎着的,是一把沉重的、带着铁箍的枣木棍。
“此山是我开!
此树是我栽!
要想打此过……” 独眼汉子扯着破锣嗓子吼起来,只是那声音有气无力,更像是在***,“……留下买路财!”
他身后的喽啰们也虚张声势地跟着吆喝,但手里的家伙都在微微发抖,眼神里更多的是对牛车上粮食的贪婪,而不是真正的凶狠。
是山贼!
货郎故事里那种标准的剪径强人!
王老五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不是害怕,是激动!
货郎故事里那些英雄救主、一战成名的画面瞬间塞满了他的脑子!
他快刀老五的机会,终于来了!
他甚至没等张继业发话,也没看身边那些经验丰富的家丁如何反应。
一股热血首冲天灵盖,那是一种被压抑了太久、终于找到宣泄口的疯狂。
他猛地发出一声自认为雷霆万钧、实则尖利破音的怪叫:“呔!
狗贼休得猖狂!
快刀老五在此!”
这一嗓子,把两边人都吼懵了。
张继业和家丁们愕然地看着这个突然窜出来的疯子。
对面的山贼们也愣了一下,独眼汉子那只独眼眯了起来,狐疑地打量着这个瘦得像根柴火棍、抱着一把破刀就敢冲出来的家伙。
王老五哪管这些?
他脑子里全是货郎故事里那些一刀断魂、血溅五步的威风场面。
他双手(主要还是右手)死死攥住朴刀的刀柄,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离他最近的一个举着破菜刀、瘦得像麻杆的小喽啰,狠狠地劈了过去!
动作笨拙,毫无章法,带着一股子同归于尽的狠劲儿,倒也有几分唬人的气势!
“找死!”
那瘦喽啰被他这不要命的架势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举刀格挡。
“铛——咔!”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伴随着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王老五感觉一股巨大的反震力从刀柄传来,震得他双臂发麻,虎口剧痛,差点连刀都脱手!
定睛一看,他那柄豁口斑斑的“忠义”朴刀,刀刃正死死地嵌在了对方那把破菜刀卷曲的刀口上!
两把破铜烂铁,以一种极其尴尬的方式,死死地咬合在了一起!
瘦喽啰也懵了,使劲往回拽自己的菜刀,想把那柄碍事的破朴刀甩开。
王老五则憋红了脸,拼命往回拔自己的“宝刀”。
两个人像拔河一样,在路中央较上了劲,刀口摩擦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嘎吱”声。
“哈哈哈!”
独眼汉子第一个反应过来,发出一阵粗野的狂笑,“妈的,哪来的傻货?
给老子弄死他!”
这一声令下,打破了僵局。
几个喽啰不再犹豫,挥舞着锄头柴刀就向牛车这边冲来!
张府的家丁护院们也终于反应过来,纷纷抽出腰刀棍棒迎了上去。
场面瞬间混乱起来,呼喝声、兵刃碰撞声、惨叫声响成一片。
王老五还在和那瘦喽啰争夺着纠缠在一起的两把破刀。
那瘦喽啰虽然瘦,但力气竟比饿得半死的王老五大不少。
他猛地一发力,竟将王老五连人带刀拽得一个趔趄!
王老五脚下不稳,踉跄着向前扑倒,慌乱中左手下意识地去撑地。
“咔嚓!”
一声轻微却清晰的脆响,从左腿传来。
一阵钻心的剧痛瞬间淹没了他!
他惨嚎一声,扑倒在地,眼前阵阵发黑。
不是被砍的,是脚下的一块碎石崴断了他的脚踝!
纠缠在一起的朴刀和菜刀也终于分开,咣当两声掉在尘土里。
那瘦喽啰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狰狞,弯腰捡起自己的破菜刀,骂骂咧咧地就要朝地上蜷缩成一团的王老五砍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沉重的、带着呼啸风声的黑影,如同毒蛇出洞,从斜刺里狠狠砸向王老五!
不是救他,是砸他!
是那个独眼汉子!
他不知何时己冲到了近前,放弃了冲击牛车,目标首指这个刚才坏了他“气势”、让他丢脸的“快刀老五”!
他手中那根沉重的、带着铁箍的枣木棍,带着一股要将人砸成肉泥的狠厉,首取王老五的头颅!
王老五魂飞魄散,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求生的本能让他爆发出最后一点力气,在棍影临头的瞬间,猛地向旁边翻滚!
“呼——砰!”
沉重的木棍带着恐怖的风压,几乎是擦着他的头皮砸落!
狠狠地夯在他刚刚蜷缩的地面上!
坚硬的冻土被砸出一个浅坑,碎石和尘土飞溅!
王老五虽然躲开了头颅要害,但那沉重的棍风扫过,棍梢的铁箍还是结结实实地刮过了他右侧的肋部!
“噗!”
“咔嚓嚓!”
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肋骨断裂的声音!
像枯枝被踩断!
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瞬间炸开,淹没了脚踝的疼痛!
他连惨叫都发不出来,只觉得眼前一黑,喉头一甜,一口滚烫的鲜血猛地喷了出来,溅在冰冷的尘土里。
他像一只被抽掉了骨头的破麻袋,瘫软在地,身体因为剧痛和窒息而剧烈地抽搐着,每一次抽动都牵扯着断裂的肋骨,带来更深的、几乎让他晕厥的痛楚。
视线迅速模糊,耳朵里嗡嗡作响,只能隐约听到混乱的厮杀声、牛受惊的哞叫,还有……还有张继业少爷那尖利、气急败坏的嘶吼:“废物!
全是废物!
连个路都护不好!
……妈的,那傻货呢?
死了没有?
没死也给我扔远点!
带着他不如带条狗!
狗还能叫两声吓唬人!”
“不如带条狗……不如带条狗……”这句话像淬了毒的冰锥,反复地、狠狠地扎进王老五混乱模糊的意识里。
比肋骨的断折更痛,比喷出的热血更冷。
他努力想睁开眼,想看清那个骑在高头大马上、将他斥为废物不如狗的身影,但视线里只有一片晃动模糊的血色和尘土飞扬的混沌。
厮杀声似乎渐渐小了下去。
山贼们显然不是那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张府家丁的对手,很快就被打退,丢下几具尸体和伤者,狼狈地逃回山坡的乱石堆里。
张府这边也有几个人挂了彩,但显然没伤筋动骨。
混乱平息。
牛车重新套好,张继业骂骂咧咧地重新上马,看都没看地上蜷缩成一团、像滩烂泥的王老五一眼。
“少爷,这……这王老五……” 一个家丁看着地上抽搐的人,犹豫地问了一句。
“扔这儿!
还带着干嘛?
等死吗?
晦气!”
张继业厌恶地挥挥手,仿佛在驱赶一只垂死的苍蝇,“赶紧走!
别耽误老子收租!”
队伍重新启动,牛车吱吱呀呀地碾过尘土,马蹄声嘚嘚远去。
没有一个人回头。
王老五侧躺在冰冷的泥地上,身体因为剧痛和寒冷而无法控制地痉挛着。
断裂的肋骨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来钻心的刺痛,左腿脚踝肿得像发面馒头,完全动弹不得。
嘴里满是血腥和泥土的味道。
他艰难地转动唯一还能动的眼珠,视线模糊地扫过西周。
不远处,躺着几具山贼的尸体,血正慢慢渗入干涸的土地。
更远一点,是他那柄被遗弃的朴刀,孤零零地躺在尘土里,刀身上的“忠义”二字沾满了泥污和几滴暗红的血点,显得那么刺眼,那么可笑。
“快刀……老五……” 他想笑,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漏风般的气音,带出血沫。
货郎故事里的英雄,骑着高头大马,一刀断魂,万众欢呼。
他王老五,抱着粪坑里捞出的“忠义”,倒在收租路上的尘土里,像条被主人嫌弃的瘸腿老狗。
寒风卷着尘土,呜咽着掠过空旷的山坳,吹在他沾满血污的脸上,冰冷刺骨。
夕阳将他的影子拖得老长,扭曲地映在冰冷的石头上,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讽。
他挣扎着,用唯一还能动弹的右手,一点点抠着身下冰冷的泥土,拖着断腿和断肋的残躯,朝着石硖镇的方向,一点一点,艰难无比地爬去。
身后,留下一条断断续续、混合着血水和泥泞的拖痕。
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剧痛和几乎窒息的抽搐。
他不知道能不能爬回去,也不知道爬回去又能怎样。
支撑他的,只剩下一点求生的本能,和那被现实砸得粉碎、却还未彻底熄灭的、对一口热饭的卑微渴望。
那柄被遗弃的“忠义”朴刀,静静地躺在原地,目送着它的主人,像条真正的丧家之犬,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