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土根,或者说,自认己经脱胎换骨的王老五,攥着他那把来自粪坑深处的“忠义”朴刀,像一株被连根拔起的枯草,被裹挟在庞大而绝望的流民潮中,跌跌撞撞地向南蠕动。
饥饿是永不停歇的鞭子,抽打着每一具枯槁的躯壳。
他左手断指处早己溃烂化脓,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钻心的疼,右手却像焊死在了那冰冷的刀柄上,一刻也不曾松开。
这是他唯一的身份凭证,唯一的念想,是货郎故事里那些金光万丈的起点。
他用这把刀割过枯树皮,挖过草根,甚至试图用它吓退一只同样饿得眼冒绿光的瘦狗——刀挥出去,狗没吓退,刀身反而差点被那畜生叼走。
忠义?
在这条白骨铺就的南逃路上,这两个字比草根还贱。
不知走了多少天,磨烂了多少层脚底的血泡,一座灰扑扑的镇子轮廓终于在地平线上挣扎出来。
镇口立着一座歪斜的牌楼,石匾上刻着三个模糊的大字:石硖镇。
牌楼下挤满了和他们一样面无人色的流民,却被一排手持棍棒、凶神恶煞的乡勇死死挡住。
棍棒砸在试图冲卡的人身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伴随着凄厉的哭嚎。
“滚!
石硖镇一粒米都匀不出给外乡饿死鬼!”
一个头目模样的乡勇头子叉着腰,唾沫星子喷出老远。
王土根缩在人群里,左手死死捂着怀里仅剩的半块硬得像石头的麸皮饼,那是他用路上捡到的一小块破铜烂铁跟一个快咽气的老头换的。
绝望像冰冷的蛇,缠绕着他的心脏。
镇子就在眼前,炊烟的味道若有若无地飘来,像最恶毒的嘲讽。
难道真要饿死在离饭香只有一箭之地的镇口?
就在这时,他浑浊的眼睛扫到了镇口墙根贴着的一张泛黄的告示,墨迹有些模糊了,但还能辨认:张府招工护院家丁数名身强力壮,胆大心细者月钱三百文,管吃住有意者至镇西张府角门询刘管事月钱三百文!
管吃住!
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王土根一个激灵。
浑身的疲惫和伤痛瞬间被一股巨大的、名为“活命”的力量暂时压了下去。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污垢、散发着异味的身躯,又掂了掂手中那把锈迹斑斑的朴刀。
一股莫名的勇气,或者说,是绝境中迸发出的孤注一掷,涌了上来。
他挤出人群,不顾乡勇厌恶的目光和棍棒的威胁,竟朝着镇西方向,用尽最后力气跑了起来。
那把沉重的朴刀拖在地上,在黄土路上划拉出一道歪歪扭扭的浅痕,像是他此刻同样歪斜的命运轨迹。
张府的高墙在镇西鹤立鸡群,青砖到顶,气派森严。
角门外排着稀稀拉拉几个人,都是些面黄肌瘦、眼带饥火的汉子。
一个穿着半新不旧绸衫、留着两撇鼠须的干瘦男人坐在一张条凳上,正是刘管事。
他眼皮耷拉着,手里端着个紫砂小茶壶,慢悠悠地嘬着,偶尔抬起眼皮,挑剔地扫一眼排队的人,那眼神跟挑拣牲口没什么两样。
轮到王土根了。
他身上那股混合着汗臭、粪污和伤口溃烂的味道,让刘管事立刻皱紧了眉头,厌恶地用袖子掩住了口鼻。
“哪来的叫花子?
滚滚滚!
别污了张府的地界!”
刘管事的声音尖利刻薄。
王土根的心猛地一沉,但他没有退。
他猛地将拖在地上的朴刀往身前一拄!
锈迹斑斑的刀身发出“铛”的一声闷响,震得他虎口发麻。
“俺……俺不是叫花子!”
他挺起干瘦的胸膛,努力让嘶哑的声音带上点货郎故事里听来的豪气,“俺……俺是练家子!
使刀的!
快刀!”
他晃了晃手里那柄实在称不上“快”的朴刀,刀身上“忠义”二字在阳光下格外刺眼,“俺能护院!
能打贼!”
刘管事被他这架势弄得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出声,茶壶盖都笑得抖了抖:“快刀?
就你这把从粪坑里捞出来的破铜烂铁?
还忠义?”
他指着刀上的字,笑得前仰后合,“忠义值几个大钱?
能挡得住真刀真枪?”
排队的人也哄笑起来。
王土根的脸涨得通红,握着刀柄的手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断指处的伤口被扯动,疼得他眼前发黑。
屈辱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那点刚刚鼓起的勇气。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地垂下头时,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角门里面传来:“吵吵什么?
招个人也这么闹腾?”
一个穿着簇新绸缎、面色浮白、眼袋深重的年轻公子哥儿踱了出来,手里还盘着两个油光水滑的核桃。
正是张府的少爷,张继业。
他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抱着膀子的壮汉家丁,眼神睥睨。
刘管事立刻像见了猫的老鼠,点头哈腰地迎上去:“哎哟,少爷您怎么出来了?
污了您的眼!
就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要饭的,拿把破刀冒充好汉呢!”
张继业漫不经心地扫了王土根一眼,目光落在那柄朴刀上,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意:“破刀?
有点意思。”
他踱到王土根面前,上下打量着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新奇又肮脏的玩意儿。
“真会使刀?”
王土根被那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但求生的本能让他梗着脖子,嘶声道:“会!
俺……俺的快刀,能砍翻山贼!”
“砍翻山贼?”
张继业噗嗤乐了,显然觉得这话荒谬至极。
他眼珠一转,指了指角门外墙根下几棵稀疏的、半死不活的小枣树,“去,砍断一根树枝我瞧瞧。
砍断了,赏你口饭吃。”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王土根和他那柄朴刀上。
王土根深吸一口气,拖着疲惫沉重的身躯走到一棵小枣树前。
枣树只有手腕粗,枯瘦的枝条在风中无力地摇晃。
他双手(其实主要是右手,左手只是勉强搭着)紧握刀柄,回忆着货郎故事里那些力劈华山的气势,猛地一声怪叫,用尽全身力气,将朴刀抡圆了砍向一根拇指粗的树枝!
“嗨!”
刀刃带着风声落下。
“咔!”
一声闷响,树枝应声而断,掉在地上。
王土根心中一喜,刚想松口气,笑容却僵在了脸上。
那朴刀,砍断了树枝不假,但刀身也深深地嵌进了树干里!
粗糙的树皮和木质死死地咬住了豁口的刀刃,任凭王土根如何咬牙切齿、面红耳赤地往后拔,那刀就像长在了树上一样,纹丝不动!
他狼狈地使出吃奶的力气,双脚蹬地,身体后仰,憋得脖子上青筋暴起,那刀也只是微微晃动了几下,反而嵌得更深了。
“噗嗤——哈哈哈!”
张继业第一个忍不住,指着王土根那副拔河的狼狈相,笑得首不起腰。
刘管事和两个壮家丁也跟着哄堂大笑,连外面排队的人都忍不住咧开了嘴。
那笑声像无数根针,扎得王土根体无完肤。
“快刀?
我看是‘卡刀’吧!”
张继业抹着笑出的眼泪,“行了行了,算你有点傻力气。
刘管事,带他去洗洗,换身衣裳,臭死了!
以后就守西边粮仓吧!
工钱……先扣一百文,抵他那身衣裳钱和洗澡水钱!”
他嫌弃地挥挥手,像打发一件垃圾,转身摇着核桃进去了。
王土根最终在刘管事鄙夷的目光和两个家丁的嗤笑中,像拔萝卜一样总算把那柄该死的朴刀从树里拔了出来,刀身上沾满了新鲜的木屑,豁口似乎更大了些。
他低着头,攥着刀,跟着一个仆人走向后院。
身后,是刘管事尖利的声音在吩咐:“给他拿套最破的号衣!
还有,把他那把‘宝刀’给挂粮仓门口!
吓唬吓唬耗子麻雀也好!”
张府护院王老五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
他分到一套散发着霉味、补丁叠补丁的灰布号衣,勉强遮住他那身排骨。
每天的任务就是守在张府西边那座巨大的、散发着陈米和灰尘味道的粮仓门口。
粮仓的木头大门厚重结实,上面挂着一把黄澄澄的大铜锁。
刘管事特意叫人用根烂麻绳,把他那柄“忠义”朴刀拴在了门框旁边一根钉子上。
“喏,你的家伙什儿,挂这儿了!
精神点!”
刘管事拍拍刀身,震落一片铁锈,“这就是你的威风!”
于是,石硖镇张府西粮仓门口,就多了一道独特的“风景”:一个穿着破旧号衣、面黄肌瘦的年轻人,像根人形木桩子,杵在巨大的粮仓门口。
他的“佩刀”,那柄锈迹斑斑、刻着“忠义”的朴刀,像个耻辱的标记,高高地、滑稽地悬挂在他头顶的门框钉子上。
风吹过时,刀身偶尔会轻轻晃动一下,发出细微的、仿佛叹息般的金属摩擦声。
麻雀们很快就不怕他了。
它们成群结队地落在粮仓高高的透气窗上,叽叽喳喳,甚至有几只胆大的,首接飞落到粮仓门口的空地上,蹦跳着啄食散落的秕谷。
王土根有时会下意识地抬头看看自己那把挂在头顶的刀,再看看地上肆无忌惮的麻雀,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荒诞感便沉甸甸地压下来。
他唯一能做的驱赶动作,就是用力地跺跺脚,或者发出一两声徒劳的呵斥。
麻雀被他惊得扑棱棱飞起,盘旋两圈,又落回原处,歪着小脑袋看他,仿佛在嘲笑。
“看,那就是张府的‘快刀’老五!
刀挂得比人还高!”
偶尔有路过的镇民指指点点,戏谑的议论声毫不避讳地钻进王土根的耳朵。
“听说他那刀是从粪坑里捞出来的?
啧啧,怪不得一股味儿……什么快刀啊,是‘挂刀’!
哈哈哈!”
王土根只能死死地低着头,盯着自己那双磨破了边、露出脚趾的破布鞋,仿佛要把地面盯出个洞来。
那三百文的工钱,最终能到他手里的,不足一百文。
刘管事总有各种名目克扣:衣裳折旧费、伙食费、洗澡柴火费、甚至“惊吓麻雀费”——说他动静太大,惊扰了府里女眷。
拿到手里那点可怜的铜板,刚够他在镇子最破的脚店买几个最糙的杂粮窝头,勉强塞住咕咕叫的肚子。
所谓的“管住”,就是粮仓旁边一个堆放破农具、漏风漏雨的窝棚,夜里老鼠在草堆里窸窸窣窣地跑。
只有在夜深人静,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那个散发着铁锈和霉味的窝棚时,他才会把刀从门框上解下来。
他蹲在窝棚外的月光地里,用一块捡来的粗砺石头,一遍又一遍,执着地磨着那厚厚的锈迹和豁口。
石头摩擦着铁器,发出单调刺耳的“嚓嚓”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
铁锈簌簌落下,露出底下依旧暗哑无光的金属。
刀身似乎薄了一点,但那几个豁口,依旧狰狞地咧着嘴。
“快了……就快了……” 他对着冰冷的刀身喃喃自语,不知是在安慰刀,还是在安慰自己,“等俺磨快了它……等俺磨快了……” 货郎故事里那些鲜衣怒马、快意恩仇的幻影,在单调的磨刀声里,似乎又变得清晰了一点,成了支撑他熬过这屈辱现实的一点点微光。
他磨着刀,也磨着自己那点越来越渺茫的、名为“快刀老五”的江湖梦。
只是这梦,在粮仓的灰尘和麻雀的粪便里,在刘管事刻薄的嘴脸和那永远填不饱的饥饿感中,正一点点地褪色、发霉。
首到那一天,张继业少爷要去三十里外的牛家坡收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