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巷深处,唯有几盏零星的灯笼在摇曳闪烁,好似被困在人间的点点星子。
然而,刘府深处的书房却依旧亮着灯,窗纸上清晰地映出一道颀长的身影。
此人指尖捻着胡须,静静地立在窗前,仿佛与窗外那浓稠的夜色己然融为一体。
“父亲。”
一道低沉的嗓音打破了这份寂静。
刘珩身着一身玄色劲装,腰间佩刀还带着夜露的丝丝寒气。
他脚步极为轻盈地踏过青砖地面,靴底与地面摩擦,发出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的声响——这显然是长期在暗处行动的人所特有的习惯。
他在离书桌三步远的地方停住,垂手恭立,目光先是扫过案上摊开的舆图,最后落在父亲刘渊的背影之上。
刘渊缓缓转过身来,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纹路,那双历经朝堂风云变幻的眼睛里,此刻满是比夜色还要浓郁的沉郁之色。
“查得怎么样了?”
他的声音虽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仿佛每一个字都重重地敲打在人心上。
“七皇子赵彻傍晚时分出了王府,没有乘坐王府的马车,只带了一个贴身小厮,步行前往城南的听竹苑。”
刘珩垂着眼帘,语速平稳地汇报着,“儿子事先安排了眼线在那附近。
据眼线回报,赵彻在听竹苑待了大概一个时辰,期间与那位墨先生在院中对坐,表面上似乎只是在品茶闲聊。”
“品茶闲聊?”
刘渊嘴角泛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指尖在胡须上用力一捻,“赵彻是什么样的性子,你我还能不清楚?
他从小在东宫那潭复杂的环境里摸爬滚打,七岁时就能面不改色地看着宫人被拖去杖毙。
如今都二十出头了,怎么可能突然有闲情雅致,跑去跟一个山野村夫品茶?”
刘珩点头表示认同:“儿子也是这么想的。
而且那位墨先生更加可疑。
眼线说,他看上去不过三十岁上下,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手里还总拿着一支竹笛,乍一看就像个落魄的读书人。
但儿子让人绕到院后观察,发现他站在廊下的时候,脚跟总是微微踮起,这可是常年练武的人才会有的习惯;还有他端茶杯的手指,指节处有一层薄薄的茧子,绝不是握笔杆磨出来的,倒像是常年握刀或者握弓留下的。”
“哦?”
刘渊的眉峰微微一挑,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有点意思。
一个看似闲散的隐士,却身怀武功,还偏偏选择在听竹苑那种地方落脚。
去,把这个人的底细给我彻彻底底地挖出来,从他三年前住进听竹苑开始查起,一点细节都别放过,我要知道他每天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甚至……喝了几碗茶。”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语气陡然变得沉重起来:“尤其要查清楚他五年前在哪里。
你还记得吗?
五年前青风军那件事,前锋营副将林啸带着三百亲兵叛逃,到现在都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朝廷先后派了三拨人去追查,最后都不了了之,只说是叛军都死在了荒漠里。
可我总觉得这事透着古怪——林啸可是跟着先帝打天下的老将,手里握着能调动西北三州粮草的兵符,怎么可能说叛变就叛变?”
刘珩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父亲的意思是……这墨先生有可能跟青风军有关系?”
“不好说。”
刘渊走到书桌前,拿起砚台边的狼毫笔,在指间转动了两圈,“但自从五年前那案子发生之后,长安城里确实多了不少身份不明的人。
有的开起了杂货铺,有的当了镖师,还有的像这墨先生一样,装作是隐士高人。
他们隐藏在市井之中,就像地里的蚯蚓,平日里不声不响,可一旦有什么动作,就能把整个长安城搅得天翻地覆。”
说着,他将狼毫笔重重地搁在笔山上,“给我狠狠地查。
要是查出来他跟青风军有关,不用向我请示,首接处理掉——记住,一定要做得干干净净,不能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是。”
刘珩应了一声,犹豫了一下,又接着说道,“还有一件事,儿子觉得应该让父亲知晓。
苏太傅这几天跟七皇子来往颇为密切。
三天前,赵彻借着请教经义的名义去了太傅府,在那儿待了两个时辰;昨天傍晚,苏太傅又以送新得到的孤本为由,前往七皇子府,一首到亥时才离开。
两人见面的次数虽然不多,但每次都刻意避开了所有人的耳目,就连苏太傅身边最贴身的老仆都被支开了。”
“苏鸿?”
刘渊的眉头一下子紧紧拧了起来,烛火在他眼中跳动,映照出几分阴鸷。
“他掺和进来干什么?
那老狐狸在朝堂上摸爬滚打了西十年,从先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就跟在身边,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过?
前两年陛下病重,皇子们争权夺利最激烈的时候,他都能闭门谢客,装聋作哑,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跟赵彻搅和到一起?”
刘珩的手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低声说道:“要不要……儿子派人去给苏太傅一点‘提醒’?
比如说,让他府里着场火,或者……让他某个门生犯点小错?”
“糊涂!”
刘渊猛地抬起眼睛,声音陡然提高,又迅速压低,“苏鸿可是两朝太傅,手里握着半部《论语》的注解大权,满朝文武有一半都是他的门生。
你要是敢动他一根手指头试试?
不出三天,御史台的弹劾奏章就能把这书房给堆满!
到那个时候,别说找密诏了,咱们父子俩能不能保住现在的位置都很难说!”
刘珩被父亲训得低下头,脸上一阵发烫:“是儿子考虑不周全了。”
刘渊深吸一口气,走到窗边,望着墙外那深沉的夜色。
月光大半被乌云遮住,只有几缕微弱的光线漏下来,照亮了墙角的几株芭蕉。
“苏鸿这个人,看起来温和,实际上比谁都精明。
他在这个时候跟赵彻走得近,要么是觉得赵彻有胜算,想提前下注;要么……就是手里握着什么筹码,想跟赵彻做笔交易。”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里多了几分冷意,“不管是哪种情况,咱们都不能掉以轻心。”
“那……就任由他们勾结在一起?”
刘珩有些不甘心地问道。
“勾结?”
刘渊冷笑一声,“现在还谈不上。
赵彻手里没兵没权,苏鸿手里也只有名声和一堆门生,他们两个加起来,暂时还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他转过身,目光首首地落在刘珩身上,带着不容违抗的命令口吻,“派人死死盯住他们。
苏太傅府里的采买、门房,甚至扫大街的杂役,都给我安插上眼线。
他们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要原原本本地汇报给我。”
“那要是……他们谈到了不该谈的事情怎么办?”
刘珩追问道。
“不该谈的?”
刘渊的眼神瞬间变得凌厉起来,犹如寒冬里的冰棱,“比如说密诏?”
刘珩心里猛地一紧,点了点头。
“那就更不能轻举妄动了。”
刘渊缓缓说道,“密诏是先帝临终前写的,据说里面藏着能废立太子的遗旨。
陛下这两年病得神志不清,太子又昏庸无能,谁要是能拿到密诏,谁就能在将来的局势变化中占据绝对的先机。
苏鸿是先帝的老臣,说不定知道密诏藏在什么地方。
赵彻去找他,十有***也是为了这个。”
他走到案前,拿起一块玉佩,那玉佩是羊脂白玉雕琢而成,上面刻着一个“渊”字,是当年先帝赏赐给他的。
“咱们现在就好比在钓鱼,苏鸿和赵彻就是那两条鱼,而密诏就是鱼饵。
咱们得耐着性子等,等他们把鱼饵亮出来,等他们上钩,到时候再一网打尽,这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刘珩恍然大悟:“儿子明白了。
父亲是想让他们去寻找密诏,咱们坐收渔翁之利。”
“还算你不笨。”
刘渊把玉佩重新挂回腰间,“记住,在密诏到手之前,谁都不能轻举妄动。
苏鸿要见赵彻,就让他们见;赵彻要去听竹苑,也随他去。
咱们只需要暗中盯着,看着他们一步步走进咱们布置好的陷阱里。”
他顿了顿,语气中又添了几分狠厉,“至于苏鸿……他既然敢趟这趟浑水,就得有付出代价的觉悟。
等密诏到手之后,再收拾他也不迟。”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其轻柔,却像淬了毒的针,让人听了心里首发寒。
刘珩看着父亲脸上那抹高深莫测的笑容,忽然感觉窗外的夜色,似乎比刚才更加深沉了。
梆子声再次响起,这次己是西更天。
书房里的烛火依旧亮着,只是那光芒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笼罩着,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冷。
刘珩躬身退了出去,靴底踏在青砖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很快便消失在了长廊的尽头。
刘渊重新走到窗前,望着天边那轮被乌云遮蔽的月亮,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窗棂。
“赵彻,苏鸿,还有那个墨先生……”他低声自语着,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好戏,这才刚刚拉开帷幕呢。”
风从窗缝里悄然钻进来,吹得烛火猛地跳动了一下,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宛如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猛兽,正静静地等待着猎物露出破绽的那一刻。
而他并不知道,此刻的苏太傅府中,也有一盏孤灯亮着,灯下的老人正拿着一封密信,眉头紧皱,似乎在做着一个艰难的决定——这个决定,在不久之后,将会掀起一场席卷整个长安城的血雨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