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色的红布条在枝桠间翻卷,像极了被绞碎的衣袂。
陈建国缩在卡车驾驶座里,煤油灯的光晕在挡风玻璃上投下扭曲的影子,腊月的风裹着冰碴子灌进缝隙,将他结满冻疮的脸刮得生疼。
"咔嗒"一声,李秀兰手中的顶针突然撞在车厢铁皮上。
陈建国浑身一颤——这声响与昨夜梦中卡车碾碎骨肉的闷响竟出奇相似。
昨夜的梦魇如附骨之疽:惨白月光下,他开着卡车行驶在空荡荡的公路上,一个穿红棉袄的女孩突然从路边窜出。
刹车声刺耳,车轮碾过她单薄身躯的瞬间,猩红的血在柏油路上漫成可怖的河。
女孩空洞的眼睛首勾勾盯着他,嘴角却挂着诡异的笑。
"建国,脸色比死人还难看。
"李秀兰停下手中的活计,担忧地看着丈夫。
绣绷上的丝线突然绷断,在她掌心勒出红痕。
陈建国喉结滚动,犹豫再三,还是把那个可怕的梦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话音未落,银针"啪嗒"掉在车厢里。
李秀兰的脸瞬间没了血色——她分明记得,父亲书房的樟木箱底层,压着本用牛皮纸包裹的《周公解梦》,泛黄的纸条上用朱砂写着:腊月血梦,替身难解,若瞒实情,必遭反噬。
陈建国烦躁地扯了扯领口,将卡车在路边停下,扬起一阵尘土。
他望着车窗外枯败的野草在寒风中摇曳,突然注意到草叶间散落着几片暗红枯叶,像极了梦中的血迹。
这让他想起三天前经过老槐树时,树皮渗出的黏液竟在地上汇成类似车轮印的形状,当时他只当是错觉,此刻回想却阵阵发寒。
日上三竿,老丈人李福生拄着拐杖上了车。
他棉袄上还沾着霜花,浑浊的眼睛扫过女婿紧绷的脸,又瞥见车厢角落那本露出一角的《周公解梦》——正是他五年前悄悄塞给女儿的,叮嘱她"若遇不祥之事再翻开"。
老人上车后,并未急着让陈建国发动车子,而是从怀中掏出一本泛黄的手抄本。
布满老茧的手指摩挲着卷边的纸页,李福生开口:"昨夜子时,老槐树突然无故作响。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这梦绝非偶然。
古籍有言,腊月见红衣血梦,需寻相同红衣之物,以物代人,方能破解。
但..."老人顿了顿,浑浊的眼珠转动,"若那红衣是活人身上所穿,切不可强夺,需以物易物,且要告知缘由,否则便是夺人生机,必遭天谴。
"李福生翻开手抄本,指着其中一页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继续说道:"你们看,这里记载着类似的血梦凶兆。
三十年前,邻村就曾发生过相似之事,有人为破灾厄抢夺了红衣女子的衣裳,结果不仅未能消灾,反而招致全村横祸。
"他的手指在纸页上微微颤抖,"这红衣,或许是老槐树的祭品,也可能是用来镇压邪祟的容器,其中门道,深不可测。
"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三枚刻着符文的铜钱,在车厢里摆出北斗七星的形状,铜钱边缘竟泛起诡异的黑斑。
卡车轰鸣着驶进县城,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
街边店铺的幌子在寒风中摇晃,陈建国的神经随着每一次颠簸绷紧。
突然,他猛地踩下刹车,车身剧烈晃动——前方人行道上,一个穿红棉袄的女孩正蹦蹦跳跳地走着。
辫梢的红头绳随着动作轻轻晃动,红棉袄在阳光下鲜艳夺目,像团燃烧的火焰,与他梦中的场景如出一辙。
更诡异的是,女孩脖颈处隐约有一圈淡青色勒痕,在寒风中若隐若现。
李秀兰顺着丈夫的目光看去,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她推开车门,踩着结霜的石板路快步上前,强挤出笑脸:"妹子,你这棉袄真俊,在哪儿买的?
"话音未落,一股混合着腐木与铁锈的腥气扑面而来,她这才发现女孩身上飘来的气息,与老槐树底下的味道一模一样。
女孩被夸得脸颊绯红,腼腆地说:"俺娘给做的,昨儿个刚穿上。
""卖给我吧,出三倍价钱。
"李秀兰的声音有些颤抖,从棉袄内袋掏出叠得整整齐齐的票子。
在这个凭票供应的年代,这些钱足够买半年的口粮。
女孩愣住了,咬着嘴唇犹豫片刻,终于解开盘扣,把带着体温的红棉袄递了过去。
回到车上,李福生接过红棉袄,凑近鼻尖轻嗅,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不对劲,这布料上有槐树皮的腥气。
"他将棉袄翻过来,指着内衬细密的针脚,"看这些走线,和三十年前那本《鲁班书》下册记载的镇魂绣法一模一样。
"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把铜钱,在棉袄上摆出北斗七星的形状,铜钱边缘竟泛起诡异的黑斑。
"把这衣裳铺在路中央,让车轮碾过,或许能引走灾厄。
"李福生将红棉袄平铺在路中央,浑浊的眼睛盯着陈建国,"但切记,做完这一切后,我们必须立刻离开,莫要回头。
"陈建国握着方向盘的手沁满冷汗,在老丈人的示意下,卡车缓缓向前。
车轮碾过红棉袄的瞬间,布料撕裂的声音格外刺耳,仿佛是女孩的惨叫。
然而,当他们以为噩梦结束时,变故骤生——穿红袄的女孩刚走出三步,忽然像被什么绊住了脚。
她回过头,盯着路面上那件皱巴巴的棉袄。
腊月的风卷着碎雪掠过街道,将红袄的衣角掀起又压下,布料摩擦地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女孩咬着嘴唇犹豫片刻,辫梢的红头绳随着动作轻轻晃动——那是母亲特意从供销社换来的丝线,和棉袄上的盘扣是一个颜色。
"这衣裳明明还好好的......"女孩小声嘟囔着,***的手指在棉袄破口处来回摩挲。
她没注意到街角拐弯处的货车司机正揉着打哈欠的眼睛,车头还冒着未散尽的白雾。
当她弯腰伸手的瞬间,绣着并蒂莲的鞋底刚沾到柏油路,刺耳的刹车声突然撕裂空气。
陈建国猛地转身,瞳孔里倒映出惊悚的画面:失控的货车像头发狂的巨兽冲来,轮胎在地面擦出半米长的焦痕。
女孩似乎察觉到危险,抬头的刹那,红袄的盘扣被风扯开,露出里面崭新的蓝布衫。
她惊恐的表情还没完全绽开,车轮便无情地碾过单薄的身躯,红袄瞬间沾满血污,使原本就红艳的棉袄显得更加妖艳,在寒风中诡异地舒展成蝴蝶的形状。
"作孽啊!
"围观人群的惊呼如潮水般涌来。
李秀兰跌坐在卡车座椅下,绣了一半的平安符从膝头滑落,金线绣的并蒂莲不知何时渗出暗红的液体。
陈建国双腿发软,扶着卡车才能勉强支起身子,他恍惚看见女孩的尸体旁,老槐树的影子正缓缓将红袄吞噬。
李福生拄着拐杖的手不停颤抖,浑浊的老泪顺着皱纹滑落。
他望着血泊中的女孩,突然想起古籍里说,用替身挡灾若不告知缘由,便是夺人生机,要遭反噬。
可惜!
一切都晚了!
一切都晚了啊!
此刻,街边店铺的幌子仍在风中摇晃,却再也映不出那个蹦蹦跳跳的红衣身影——唯有老槐树的影子在窗纸上摇晃,仿佛那个红衣女孩正冷冷注视着这一切。
当夜,陈家小院的油灯亮到天明。
陈建国对着祖宗牌位不停磕头,额角撞出血痕,恍惚听见卡车引擎声在耳边轰鸣。
李秀兰呆坐在缝纫机前,机械地转动着轮盘,针脚在布料上绣出的不再是并蒂莲,而是密密麻麻的"替身"二字。
而老槐树的影子在墙上扭曲成绳套的形状,随着夜风轻轻晃动。
从那以后,陈建国再也没摸过方向盘。
每当深夜,卡车碾过红袄的声音就会在他耳边响起,女孩空洞的眼神如影随形。
李秀兰精神恍惚,总觉得红袄上的血迹怎么洗也洗不干净,即便后来把衣服埋在后院,下雨时泥土里仍泛着暗红。
而老丈人李福生,首到临终前还在念叨:"早该告诉那孩子的......"他枕头下藏着本泛黄的《周公解梦》,其中一页被反复翻阅,边角早己卷起,露出底下用朱砂写的批注:替身非替,血谶难消。
多年后,陈建国常常站在老槐树下,望着远处的公路发呆。
他的头发早己花白,脸上布满了皱纹,眼中尽是悔恨与痛苦。
每当有卡车驶过,他都会下意识地颤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噩梦般的日子。
而在县城的另一头,女孩的母亲依旧守着那件没做完的红棉袄,针脚停留在女孩出门前的最后一针——那针脚里,隐约渗着暗红的丝线,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