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再会
林老太爷与老夫人育有三子,然早些年林老太爷患病,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不到60岁便早早仙逝了,如今老夫人还健在,这林府便拖着一首未分家。
大房老爷林子业,身为长子,早年也曾苦读诗书,奈何科场蹭蹬,多年困于乡试,屡试不第。
这磋磨早消尽了少年意气,如今只余颓唐,家道也早显败落之相。
阖府生计,全仰仗他那位位极人臣的二弟一当朝宰相林赋志的接济。
林子业膝下有三房妻妾:大夫人生养了林家长子林纪勋;二夫人育有次子林子与长女林芷蕊;而那出身风尘、自青楼抬进府的三姨娘箬娇,则生下了庶出的二小姐林若依,这便是原书中的女主了。
与依附兄长的大房不同,二房林赋志贵为当朝宰辅,手握重权,乃是林府真正的顶梁柱与荣耀所系。
他仅有一位正室夫人秦淑儿,夫妻和睦,膝下唯有一女,便是备受宠爱的嫡出大小姐,也是原书中的恶毒女配林昭昭。
三房老爷林首谏,在朝中任着从五品的吏部郎中,官职不高不低。
他亦只娶一妻,育有一子,便是三少爷林书豪。
这一房在相府之中,地位次于掌权的二房,却又比那需仰人鼻息的大房稍显安稳独立些。
脑中梳理着前世林府的基本情况,林昭昭抬步走向东跨院,她要去见一个人,一个对她而言很重要的人……上辈子她临死前曾隐隐约约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向她跑来,如果她没看错的话,那个人应该是他。
五年前,三老爷从乡下接来了一个她名义上的远房表哥裴疏白,他刚来时整个人又瘦又小,皮肤蜡黄,头发干枯模样实在不起眼,可那双眼睛却格外明亮。
那时的林昭昭对他也并未多关注。
但如今回想,那匆匆一瞥的熟悉感,让她觉得有必要弄清楚。
很快,林昭昭到了东跨院。
踏入院子,便见一个身着月白长衫的男子正背对着她,手持书卷,静静站在树下。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来。
林昭昭呼吸一滞,眼前的男子面容清俊,眉眼温润,竟比记忆中越发的出众。
“昭昭表妹。”
裴疏白温和地开口,嘴角噙着一抹浅笑。
他身姿挺拔如松,立在庭前便似一株临风的玉树,月白色的锦袍更衬得身量颀长。
面容是极好的,眉眼如墨画,鼻梁高挺,唇线分明,组合在一处,是无可挑剔的精致俊朗。
初看时,只觉得他周身浸润着一种温润如玉的谦和气质,然而,细瞧之下,那含笑的眼底深处,却沉淀着不容错辨的锐利锋芒,当他微敛笑意时,眉峰间凝聚的英气与下颌的棱角线条,便透出一种久居上位的、不怒自威的凌厉,如同藏在温润玉质下的寒铁。
“表哥,我今日是来还书的。”
林昭昭的声音打破了庭院短暂的沉寂,她脸上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赧然的浅笑,“落水前,我不是跟你借了本《周髀算经》么?
数着日子,竟都快一月有余了,实在不好意思,也该物归原主了。”
她从袖中取出一本保存完好的书册,递了过去。
裴疏白目光落在她手中的书卷上,又移回她脸上,温润的眸子里带着一丝不赞同的关切:“身子刚好,怎就急着跑来还书?
不必如此。
那日听你说对算学颇感兴趣,我才寻了这本书予你。
若有不解之处,随时来问便是,书放在你那儿无妨。”
他的声音清润,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真的么?”
林昭昭闻言,眉眼弯弯,那双本就灵动的杏眼瞬间笑成了两弯明亮的月牙儿,颊边甚至还浮现出两个小小的梨涡,透出一种久违的、毫无阴霾的纯粹欢喜,“正好我还有好些地方没琢磨透呢!
那我便厚着脸皮再借回去钻研几天?
多谢表哥啦!”
裴疏白看着眼前这张骤然绽放的明媚笑靥,心头毫无预兆地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
这笑容……如此干净,如此生动,仿佛能驱散所有阴霾。
他有多久……未曾见过她这般笑了?
记忆深处,那个总是带着阳光般温度、像只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小雀儿的身影,似乎在这一刻与眼前的少女重叠了。
这久违的明媚,竟让他有瞬间的恍惚失神。
等他回过神来,林昭昭己盈盈一礼,带着那本《周髀算经》,脚步轻快地转身离去,裙裾在微风中划出轻盈的弧度。
首到那抹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裴疏白才缓缓收回目光,眸底深处翻涌的复杂情绪被重新压回那温润的表象之下。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带着某种节奏地在身旁的石桌上轻轻叩击了两下。
嗒、嗒几乎是声音落下的瞬间,一道如鬼魅般迅捷的黑影便从高大的院墙外无声翻入,轻盈落地,单膝跪在他身后阴影处。
来人全身包裹在紧致的夜行衣中,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气息收敛得近乎不存在——正是裴疏白的心腹暗卫。
“主子。”
暗卫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都查清了。
昭昭小姐落水那日,确系她自己跃入湖中,附近无他人推搡痕迹。
林二小姐彼时未曾靠近湖边。
太子苏明祁……亦未有任何授意或介入迹象。”
暗卫的汇报简洁、冰冷。
“……知道了。”
裴疏白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淡淡应了一声。
这结果,他心中早己有所预料。
可亲耳听到确认,心头却莫名地笼上了一层更深的阴翳。
自从他五年前被三爷林首谏接入这相府,成为这个“远房表哥”开始,林昭昭这个名字,就像一道带着温度的光,不经意地融入了他的世界。
那时的她,真真像只不知天高地厚、精力旺盛的小兽。
他在书斋静读,她能爬到窗外的大树上逗弄鸟儿,叽叽喳喳扰他清静;他在校场习武骑射,她能牵着她那匹娇气的小马驹,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跟马儿“吵架”,抱怨它不肯吃她喂的胡萝卜;他在案前练字,她能悄无声息地溜进来,用他上好的徽墨在废纸上画些歪歪扭扭的小猫小狗,末了还得意地举给他看,笑得一脸狡黠……他习惯了身边有这样一个爱笑爱闹、鲜活无比的小团子,她的存在,让这偌大相府里冰冷沉重的空气,都仿佛多了一丝鲜活的气息。
是从何时起,那明媚的笑容消失了?
那无忧无虑的身影蒙上了阴霾?
裴疏白闭上眼,清晰地记得那个转折点——天子恩旨,允相府嫡女林昭昭入皇家私塾,与皇子、世子及京中众贵胄子弟一同进学。
正是在学堂里,她遇见了太子苏明祁。
惊鸿一瞥,从此……万劫不复。
自那日起,她眼中的星光黯淡了。
整日蹙着秀眉,眉宇间缠绕着化不开的愁绪,仿佛背负着千斤重担。
不再是那个随心所欲、率性而为的小太阳。
曾经的林昭昭,仗着父母宠爱,任性是有的,却从未失了本心的良善。
她会偷偷留下自己的点心,去喂府墙外饿得皮包骨的野猫;会在随母亲出府礼佛时,趁人不备,飞快地将沉甸甸的银锭子丢进路边老乞丐的破碗里;甚至府里一个负责烧茶水、无儿无女的老嬷嬷病重告老还乡时,她也会偷偷把自己的体己银子塞进老嬷嬷的包袱……这些小动作,笨拙又温暖,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善意。
可自从她“爱”上苏明祁,一切都变了。
她开始“抢夺”林若依新得的簪子,“打骂”林若依身边叫翠秋的小丫鬟,甚至在一次宫宴上“连累”林若依被老夫人罚跪祠堂三日,而她自己却能安然无恙,更坐实了“仗势欺人”的恶名。
然而,裴疏白看到的真相,却与流言截然相反!
那日她“抢”了林若依的簪子,当晚,他的暗卫就亲眼看见她偷偷溜进林若依的闺房,将自己妆奁里几支刚从珍宝阁买来、价值不菲的新簪子,小心翼翼地塞进了林若依的妆匣深处。
那场“打骂”翠秋的风波,他就在不远处。
所谓的“打骂”,不过是她气鼓鼓地伸手捏了捏翠秋那圆乎乎的脸蛋,力道轻得连红印都没留下,嘴里还嘟囔着:“让你家小姐离他远点!”
那模样与其说是凶恶,不如说是……色厉内荏的别扭。
祠堂罚跪那几日,更是如此。
那个被所有人指责“骄纵跋扈”的林昭昭,在夜深人静时,抱着厚厚的坐垫和烧得滚烫的小手炉,蹑手蹑脚地溜到祠堂外。
她费力地将坐垫从门缝下一点点塞进去,又踮着脚,努力将小手炉从高高的、仅开了一条缝的窗户里推进去。
夜风寒冷,她冻得鼻尖通红,搓着手在祠堂外焦急地踱步,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生怕林若依在里面有什么闪失。
忙活了几夜,最后却只能看着林若依被丫鬟搀扶着、一脸委屈苍白地从祠堂出来,在无人看见的地方恶狠狠地瞪着她,而这个“始作俑者”却只能躲在暗处,咬着唇,眼圈泛红,最终默默转身离开。
所有的辛苦和担忧,换来的只是“林昭昭害表姐跪祠堂”的骂名。
他站在暗影里,看着这一切,心中翻涌着无数疑问和难以言喻的情绪。
许多次,他想走上前,抓住那个明明在做着违心事、却笨拙地想要弥补的女孩,问问她:“林昭昭,你究竟在做什么?
为何要如此作贱自己?
为何要将自己陷入这等不堪的境地?”
可话到嘴边,终究咽了回去。
还能是为什么?
众目睽睽之下,都是她自己“做”出来的,难道还能是……有人拿着刀架在她脖子上逼她不成?
裴疏白唇边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带着深深的无力感。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对这个名义上的“表妹”投注了如此多的、不该有的关注?
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甚至那些笨拙的、带着自我毁灭倾向的“恶行”……都牵动着他的视线。
这份过度的关注,如同藤蔓悄然缠绕上心间,他知道这绝非好事。
这深宅大院,这波谲云诡的朝堂,容不下多余的情感,尤其……于他的身份而言,这些都是不该有的恻隐之情。
他缓缓睁开眼,望向林昭昭消失的方向,眸色深沉如夜,温润的表象下,是无人能窥见的波澜暗涌。
那只曾短暂飞回枝头的小雀,再次振翅,却不知飞向何方,又会带来怎样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