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沈朝阳,是沈氏银行的唯一继承人。父亲的葬礼上,
有一个记者一直对着金库的方向拍照。当晚金库被劫,里面的银元全数消失。
我发誓要抓住那个记者,追踪他至法租界裁缝铺,却听见他说:这些银元会变成子弹,
打向真正的敌人。父亲下葬的那天,上海的天阴得让整个城市失去了颜色,
沉甸甸地压在公墓的草坪上。黑压压的人群簇拥着,低语汇成一片嗡嗡的潮声,
淹没了牧师一如既往的悼词。我站在最前面,沈家唯一的女儿,沈灿星,一身重孝,
垂下的黑纱遮住了眼前模糊的世界。心口空得发冷,又沉得像压着父亲的那座新坟。
父亲是上海滩有名的银行家,一生谨慎,却在寻常的雨夜,
悄无声息地倒在书房冰冷的地板上,身边散落一地的账册证明他的死不是意外。
医生却说是心力交瘁导致的死亡。心力交瘁?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刺痛的感觉让我维持住表面的平静。一片压抑的寂静中,唯有快门声突兀地响起。咔嗒,
咔嗒。像不合时宜的叩击,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我循声侧过头,目光穿过黑纱的网格。
不远处,一个穿着半旧灰色西装的男人,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正举着相机。镜头,
并没有对着肃穆的葬礼人群,也没有对着父亲的棺椁和墓碑。他微微侧着身,
相机固执地、几乎是贪婪地,对着远处——沈氏银行那栋花岗岩大楼的方向,
尤其是大楼侧面,那扇被浓密爬藤遮掩了部分的厚重金库气窗。
一种极不舒服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记者?哪家报馆的记者,会如此失礼,
在葬礼上不拍逝者,反而对一个银行的金库窗口感兴趣?那专注的姿态,与其说是记录,
不如说是……窥探和丈量。寒意凝成了冰锥,刺在心头。我强忍着没有当场发作,
只是暗暗记住了那张脸:斯文,甚至有些清瘦,镜片后的眼神专注得近乎冷酷。是夜,
沈公馆巨大的水晶吊灯熄灭了,只余下我书房一盏孤灯。我枯坐在父亲宽大的书桌后,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桌面,上面仿佛还残留着他伏案工作的体温。心力交瘁?账册?
金库?那个诡异的记者……无数碎片在脑中冲撞,头痛欲裂。小姐!小姐!
管家福伯跌跌撞撞地冲进来,苍老的脸上血色尽褪,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金库……金库出事了!轰的一声,所有混沌的思绪被这声惊雷劈开。我猛地站起,
撞得椅子向后倒去,发出刺耳的声响。深夜的银行大楼,灯火通明,却死寂得可怕。
沉重的金库大门洞开着,像一个被强行撬开的巨兽之口,内里空空荡荡。
原本码放得整整齐齐、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银元箱,此刻只剩下空箱子凌乱地堆在地上,
如同被啃噬干净的残骸。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硝烟和金属摩擦后留下的焦糊味。
留守的护卫倒在地上,昏迷不醒。我站在金库中央,四周冰冷的钢铁墙壁反射着惨白的光,
映着我同样惨白的脸。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
父亲葬礼上那个金丝眼镜男人专注拍摄金库窗口的画面,无比清晰地、带着嘲弄的意味,
再次撞入脑海。是他!一定是那个记者!愤怒像滚烫的岩浆,
瞬间冲垮了所有悲伤和迷茫的堤坝,烧灼着我的五脏六腑。我盯着那扇被撬开的气窗,
窗外是沉沉的夜色。牙齿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福伯,
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天亮前,我要知道那个记者的底细。
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挖出来!福伯的效率惊人。天刚蒙蒙亮,
一份薄薄的文件就放到了我的书桌上。照片是偷拍的,有些模糊,
但那张戴着金丝眼镜、轮廓清瘦的脸,我绝不会认错。旁边是触目惊心的通缉令,
印着醒目的黑体大字:赤匪头目,陆知州。悬赏大洋五千。陆知州……
我指尖划过那个名字,像划过冰冷的刀锋。赤匪!就是这些无法无天、专事破坏的暴徒,
劫走了沈家的银元,或许,也正是他们带来的动荡和压力,成了压垮父亲的最后一根稻草!
新仇旧恨,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勒得我几乎窒息。接下来的日子,
我动用了父亲留下的一切人脉,金钱开道,消息像蛛网一样在租界迷宫般的大街小巷里铺开。
码头苦力、黄包车夫、烟纸店老板娘、舞厅的侍应生……无数双眼睛成了我的眼睛。
一个模糊的线索指向了法租界边缘一条僻静的小街——霞飞路后巷。这天午后,
我换了一身不起眼的深蓝布旗袍,素面朝天,像任何一个为生计奔波的普通女子,
走进了这条狭窄、晾满了衣物的小巷。空气里飘着劣质脂粉和潮湿木头混合的怪味。
目标是一家门面狭小的裁缝店,张记成衣的招牌油漆斑驳。
我隐在巷口对面一个卖针头线脑的杂货摊后面,假装挑选发卡,
目光紧紧锁住那扇蒙着灰尘的玻璃门。时间一点点流逝,巷子里人来人往,
裁缝店却毫无动静。就在我以为情报有误,准备离开时,那扇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工装、戴着鸭舌帽的男人闪身出来,帽檐压得很低。
但就在他转身带上店门的瞬间,一阵穿堂风猛地吹过巷子,掀起了他低垂的帽檐一角。
金丝眼镜!那镜片在午后浑浊的光线下,反射出一道熟悉的冷光!是他!陆知州!
纵然换了粗劣的工装,也掩不住那份骨子里的清瘦。我的心跳骤然擂鼓,几乎要冲破胸腔。
手指下意识地按住了藏在宽大衣袖里的勃朗宁小手枪冰冷的枪柄。
冰冷的金属触感瞬间刺入指尖,一股混杂着恨意与决绝的冲动猛地顶上来。就是这个人!
父亲葬礼上的窥伺者,金库的劫掠者!只要再靠近几步……只需几步!我屏住呼吸,
身体紧绷如弓弦,脚步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悄无声息地向他移动。
巷子里的喧嚣仿佛瞬间退潮,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个穿着工装的背影和我自己沉重的心跳声。
距离在缩短。五步……四步……三步……就在我即将踏入他身后那片狭小的阴影时,
一个挑着沉重菜担的小贩恰好从旁边窄门里出来,嘴里大声吆喝着借过。
陆知州似乎被这吆喝声惊动,脚步顿了一下,微微侧身避让。就在这一侧身的间隙,
他警惕的目光像探照灯般扫过身后,几乎与我隔着杂货摊的货物对上!血液瞬间涌上头顶,
我猛地低下头,借着杂货摊的遮挡迅速侧过身,背对着他,
手指慌乱地抓起摊子上一个廉价的木头梳子,假装全神贯注地挑选。心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
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看到我了吗?那几乎凝成实质的、带着杀意的目光?
小贩吆喝着走远了。我僵硬地站在原地,竖起的耳朵竭力捕捉着身后的动静。
没有脚步声靠近。片刻的死寂后,终于,轻微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却是朝着巷子另一端,
渐行渐远。他走了?没有发现我?巨大的紧张感像潮水般退去,
留下虚脱般的后怕和一丝不甘。我慢慢转过身,
只来得及捕捉到那个工装背影消失在巷子拐角处最后的一抹灰色。线索似乎又断了。不,
还有裁缝店!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走到那扇蒙尘的玻璃门前,轻轻推开。
吱呀——店内光线昏暗,弥漫着陈旧的布料和浆糊的味道。
一个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的裁缝正伏在案板上裁剪布料,闻声抬起头,
浑浊的眼睛透过镜片打量着我。小姐,要做衣裳?声音沙哑。
刚才那位先生……经常来吗?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疑惑,
目光飞快地扫过店内简陋的陈设。老裁缝的手微微一顿,剪刀在布面上划出一道细微的停顿。
哦?哪位先生?他推了推老花镜,眼神有些闪烁,我这里客人多,记不清了。
就是刚出去那位,穿工装的。我走近一步,语气放得更缓,带着点恳求,
我对他一见钟情,平常会说些什么啊。老裁缝沉默了,浑浊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
像是在掂量着什么。他慢慢放下剪刀,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下气音,
眼神飘向外空荡的巷子:唉……那位先生啊……他走的时候,
好像……好像低声念叨了一句……老裁缝又警惕地看了一眼门口,才凑近些,
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
说是……『这些银元……会变成子弹……打向真正的敌人』……作孽哟,这世道……
银元……子弹……真正的敌人?我浑身一震,像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劈中。
这句话像一个巨大的问号,猝不及防地砸进我连日来被仇恨填满的心湖,搅起浑浊的漩涡。
不是挥霍,不是破坏?那他们劫走沈家几代人积累的银元,是为了什么?那真正的敌人
……又是谁?老裁缝后面那句作孽哟和他眼中深重的忧虑,像沉重的铅块,
坠在我刚刚被撬开一道缝隙的心上。这混乱的世道,谁是敌?谁是友?
父亲临终前紧锁的眉头,账册上那些诡异的大额资金流向……像散落的拼图碎片,
在我混乱的思绪中胡乱碰撞,却拼凑不出一个清晰的答案。我失魂落魄地走出裁缝店,
午后的阳光刺得眼睛生疼。周默那句低语,如同魔咒,在脑中反复回响。真正的敌人……
这五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开始艰难地撬动我心中那座由愤怒和复仇筑起的高墙。
墙基在动摇,发出沉闷而令人不安的声响。疑云如同黄浦江上终年不散的浓雾,
沉沉地笼罩下来。父亲书房成了我唯一能找到答案的地方。我遣散了所有佣人,
把自己反锁在里面。紫檀木书桌,沉重的文件柜,
空气中弥漫着旧书页和上好雪茄混合的、属于父亲的味道。我在纸堆里疯狂地翻找、搜寻。
那些整齐码放的公司年报、债券单据、房产地契……都透着一股虚假的平静。真正的秘密,
必然藏在最深处。终于,在一个被移开的沉重青铜镇纸下,
我发现了一个隐蔽的、薄薄的活页夹,夹在几本厚重的金融年鉴之间。
它的存在本身就显得刻意而突兀。我屏住呼吸,指尖有些颤抖地打开它。里面并非账目。
只有几份剪报,纸张边缘已经微微发黄变脆。日期,就在父亲去世前几个月。
标题触目惊心:日商『昭和通商』低价倾销棉纱,国货工厂倒闭潮起!
国际银价暴跌疑云:外资操控?分析指出:白银外流加剧,恐动摇金融根基……
剪报旁边,是父亲熟悉的、力透纸背的批注,墨迹因为用力而显得狰狞:昭和!毒蛇!
以倾销为名,行倾轧之实!其心可诛!银价暴跌绝非偶然!此乃釜底抽薪之毒计!
意在吸干我金融之血!与虎谋皮,悔之晚矣!陷阱……步步皆是陷阱!最后一行字,
墨迹深深洇入纸背,力透数层,带着一种绝望的愤怒,几乎要破纸而出:东洋豺狼,
亡我之心不死!金融之刃,杀人不见血!!我的手指死死抠住那几页薄纸,
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冰冷的颤抖却无法抑制地从指尖蔓延到全身。眼前一片模糊,
锁的眉头、疲惫的背影、最后时刻那难以言喻的愤怒和绝望……所有的画面都找到了残酷的。
他不是死于简单的心力交瘁!他是被一场精心策划的、来自东洋的金融绞索,
活活勒断了最后一口气!那些所谓的合作,那些虚情假意的投资,
全是裹着蜜糖的砒霜!昭和通商……日本财阀!真正的敌人……陆知州那低沉的声音,
裁缝店里那句如同预言般的话语,此刻像惊雷一样在我脑中炸开。原来如此!
那被劫走的、沈家几代人积累的银元,他们口中的子弹,要射向的,
正是这头吞噬了我父亲、也欲吞噬整个国家金融命脉的东洋巨兽!轰隆!
窗外猛地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尖锐的呼啸声撕裂了上海沉闷的空气,巨大的爆炸声浪震得书房窗棂嗡嗡作响,
灰尘簌簌落下。我扑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北边方向!浓黑北边的烟柱如同狰狞的巨蟒,
腾空而起,迅速吞噬着铅灰色的天空。火光在烟云深处隐隐闪现,
伴随着持续不断、如同闷雷滚过的炮声!日本人打过来了!
尖利的呼喊声从楼下街道上传来,瞬间引爆了整座城市的恐慌。黄包车夫扔下车狂奔,
汽车喇叭狂按却寸步难行,人群像炸了窝的蚂蚁,哭喊着、推搡着涌向各个方向。战争!
猝不及防地降临了!窗外的火光映在我眼中,也点燃了我心中最后一丝犹豫。父亲的遗恨,
陆知州谜一般的低语,还有眼前这赤裸裸的侵略炮火……所有的线索,所有的仇恨,
所有的迷惘,终于被这战火熔铸成一把锋利的、指向同一个方向的尖刀!
北边的炮声一夜北边未歇,如同重锤,沉闷而持续地敲打着整个上海的神经。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尘土和一种末日将至的恐慌气味。混乱是最好的掩护。
我换上了一身最不起眼的深灰色粗布衣裤,头发用一块旧头巾紧紧包住,
脸上也刻意抹了些灰,混在因战火而大量涌入公共租界避难的北边人流中。目标明确,
靠近日海军陆战队司令部附近,那片由几座巨大、阴森的仓库组成的区域。那里戒备森严,
铁丝网缠绕,探照灯彻夜扫视。租界的巡捕对此讳莫如深,只含糊地说是重要军用物资。
直觉告诉我,那里藏着巨大的秘密,或许与父亲被吸干的金融血液、与陆知州口中的子弹
有关。借着黄昏的掩护和混乱人群的遮蔽,我绕开主要哨卡,
从一片因轰炸而半坍塌的民房废墟中潜行靠近。空气里飘散着焦糊味和淡淡的血腥气。最终,
我蜷缩在一堵断墙的阴影里,目光死死盯住不远处一座最为庞大的仓库。
它像一个沉默的钢铁巨兽,蹲伏在暮色里,只有侧后方高处,
一扇小小的、蒙着厚厚灰尘的换气扇窗口,在仓库墙壁上留下一个不起眼的黑洞。就是那里!
一个被遗忘的入口。等待天黑的过程漫长而煎熬。炮声时远时近,
每一次爆炸的火光都让我的心跟着狂跳。终于,夜色像浓墨一样彻底晕染开来。
仓库区的探照灯开始更加频繁地扫视,雪亮的光柱划过地面,留下短暂而刺眼的光痕。
就是现在!趁着两束光柱交叉扫过的短暂间隙,
我像壁虎一样贴着冰冷的、布满粗粝水泥颗粒的墙壁,手脚并用,
利用墙面上残留的钢筋和排水管道的凸起,艰难地向上攀爬。粗糙的水泥摩擦着掌心,
火辣辣地疼。汗水混着灰尘流进眼睛,涩得生疼。终于,
手指触到了那扇积满油污、锈迹斑斑的换气扇边缘。我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
猛地向旁边一扳!嘎吱——!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心脏骤停,身体死死贴在墙壁上,连呼吸都屏住了。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万幸,
下方并没有响起警报声或脚步声。探照灯的光柱在不远处的地面上掠过,没有停留。黑暗中,
我摸索着站起来,眼睛一时无法适应绝对的黑暗。仓库内部的空间大得惊人,
高耸的屋顶仿佛融入了无边的夜色。唯有远处角落里,一盏昏黄孤寂的灯泡,
发出微弱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堆积如山的巨大物体的轮廓。那是什么?我屏住呼吸,
像幽灵一样,借着堆积物的阴影掩护,悄无声息地向那点昏黄的光源靠近。
每一步都踩在厚厚的灰尘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距离越来越近,
那些堆积物的形状在昏暗中逐渐清晰。不是木箱,不是麻袋。是纸!
堆积如山的、巨大的、一捆捆尚未切割的……纸张!像无数沉默的墓碑,
矗立在无边的黑暗里。空气里那股浓重的油墨和纸张气味,正是来源于此。
这绝不是普通的印刷纸!我小心翼翼地靠近其中一堆,借着远处那点微弱的光,
手指颤抖地摸上那巨大纸捆的边缘,捻起一点纸屑。触感!
这坚韧、挺括、带着特殊纹理的触感……是印钞纸!专用于印制钞票的特种纸!轰!
这个认知像一颗炸弹在我脑中炸开!父亲剪报上批注的金融之刃!
日本人在这里囤积如此海量的印钞纸,他们要做什么?印制假币!像吸血的蚂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