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愈发清晰地意识到,长孙陈伯祥身上那股天然的正义感、无畏的勇气和那份懵懂的领导力,既是天赐的璞玉,也是悬在家族头顶的双刃剑。
在这虎狼环伺、阶层分明的边地,过早显露锋芒,未必是福。
于是,陈伯祥三岁这年的秋天,陈宅悄然发生了一些变化。
首先是启蒙教育的提前。
陈鸿儒不再满足于孙儿在庭院里的自由探索和场坝上的“巡视”。
他亲自出面,重金聘请了邻村一位因腿脚不便而赋闲在家的老秀才——钱秀才,来家中坐馆,专门为陈伯祥开蒙。
钱秀才年近六旬,身材清瘦,背微驼,面容清癯,银丝束发,常年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衫。
他说话慢条斯理,带着浓重的乡音,眼神却温润而睿智。
他并非那种只会死记硬背的腐儒,年轻时也曾游历过省城,见识过些世面,只是性情淡泊,又因身体缘故,才归隐乡间。
陈鸿儒看中的,正是他这份阅历与通达。
启蒙的地点,设在陈鸿儒书房隔壁一间清静明亮的厢房。
没有正式的书案,只在靠窗的位置放了一张特制的小矮桌和一把小椅子。
墙上挂着一幅简单的《三字经》开篇字画:“人之初,性本善”。
钱秀才的教学方式也颇为特别,并未一上来就强迫陈伯祥握笔描红,而是从讲故事开始。
“人之初,性本善……”钱秀才的声音温和,如同山涧清泉,他指着墙上的字画,对坐在小板凳上,仰着小脸好奇看着他的陈伯祥娓娓道来,“这‘人’啊,就像我们山里刚冒出来的小竹笋,天生是好的,是向着阳光长的……”他结合山里的风物、场坝上的人情,将那些抽象的蒙学道理,化作了陈伯祥能听懂的故事。
讲邻里互助,讲诚实守信,也讲明辨是非,讲读书明理。
他有时会拿起一根小竹棍,在地上比划简单的象形文字:“日”、“月”、“山”、“水”,让陈伯祥跟着念,用手指在沙盘里模仿。
起初,陈伯祥只是被这些新鲜的故事吸引,像听祖父讲大山里的传说一样专注。
但很快,他那份惊人的专注力和模仿欲再次显现。
他不仅记住了故事,对钱秀才在地上画的那些“图画”也产生了浓厚兴趣。
他会用自己的小手,在沙盘里一遍遍地描画“山”字的起伏、“水”字的流动,小眉头紧锁,神情无比认真。
钱秀才教他念“仁”,解释为“爱人”,他便会联想到场坝上那个分到米糕的瘦小男孩,用力点头。
陈鸿儒时常会悄然立在窗外观察。
看到孙儿端坐小板凳,乌黑的眼睛紧紧追随着钱秀才的讲述,小手在沙盘上笨拙却执着地描绘,那份对知识近乎本能的渴求,让老爷子既欣慰又感慨。
乱世之中,光有勇力不够,更需有明辨是非、洞察人心的智慧。
这启蒙的种子,必须尽早播下。
同时,陈鸿儒也加强了对孙儿“世情”的引导。
他不再刻意阻止陈伯祥去场坝,反而有时会亲自带着他,或是让陈世荣带着,在场坝上走动。
但他会适时地指点,告诉孙儿那些忙碌营生背后的艰辛。
“伯祥,你看那铁匠李叔,手臂上的疤,是火星烫的。
他打一把好锄头,要流多少汗?”
“油坊的油香好闻,可榨油的汉子,一天下来,腰都首不起来。”
“那个卖饼的阿婶,天不亮就要起来和面生火,只为挣几个铜板养家糊口。”
“那些背山货下山的苗家阿叔,走几十里山路,脚都磨破了,就为换点盐巴针线回去。”
他引导陈伯祥去观察那些衣衫褴褛的孩子,告诉他:“他们没东西吃,饿,才会去捡掉在地上的饼子。
不是他们天生就想做‘坏人’。
帮他们,不是只给一块米糕,要想办法,让他们以后有米糕吃。”
这些话,对三岁的孩子来说或许深奥,但陈鸿儒相信,耳濡目染,终会浸润心田。
陈伯祥似懂非懂,但他记住了祖父的话。
再遇到那些孩子,他不再仅仅是分零食,有时会邀请他们远远地看自己跟着钱秀才“画字”,或是拿出自己的小木马和他们一起玩(虽然那些孩子往往怯生生不敢靠近)。
他学会了在分享时,不那么像一种高高在上的“施舍”,而是努力想和他们“一起玩”。
这份笨拙的改变,被陈鸿儒看在眼里。
然而,平静的日子并未持续太久。
同治八年(1869年)春末,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再次将陈家和场坝拖入了动荡的漩涡。
起因是盐。
黔地不产盐,百姓生活所需之盐,历来依赖川盐入黔。
官府设卡,盐商贩运,层层盘剥,盐价本就高昂。
这年春天,川黔边境一带因土司械斗和散匪作乱,重要的盐道“綦岸”被阻,盐船无法通行。
消息传到新城县,场坝上几家盐铺的存盐迅速告罄。
盐价如同脱缰野马,一日数涨,很快涨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
寻常百姓家,连粗盐都买不起了,只能淡食度日,人心惶惶。
陈家也感到了压力。
虽然陈鸿儒未雨绸缪,家中存盐尚能支撑一段时日,但看着场坝上乡亲们愁苦的面容,看着盐铺前争抢斗殴的景象,老爷子眉头深锁。
“爹,这样下去不行!
没盐吃,人会没力气,更要闹乱子!”
陈世荣忧心忡忡,“周把总那边也头疼,人手都派去维持盐铺秩序了,外围的巡防都松了,万一……我知道。”
陈鸿儒打断儿子,手指敲击着案头那方麒麟镇纸,眼神锐利如鹰,“盐道受阻,根源在綦岸。
光靠堵,堵不住人心,得开源。”
他展开一份简陋的地图,手指点向黔西南的西南方向,“这里,走古驿道,经黄草坝(今兴义)、入滇东,再从滇省转运‘滇盐’。
路是远了点,山高林密,也更险,但眼下,这是唯一能解燃眉之急的路子!
只是……”他顿了顿,看向儿子,“这路,得有人去蹚,去打通关节,还得有胆量、有信誉的人押运。”
陈世荣立刻明白了父亲的意思,胸膛一挺:“我去!
爹,我熟悉山路,也认得几个滇边马帮的朋友!”
陈鸿儒看着儿子,眼中既有赞许,也有深沉的忧虑。
这条路,远比想象中凶险。
沿途不仅有瘴疠猛兽,更有因盐利而眼红的各路强梁,甚至官府胥吏的刁难。
但他别无选择,陈家在场坝的根基和声望,也系于此举。
“好!
你去准备,挑选精干人手,备足银钱开路,多带火器防身!
记住,安全第一!
盐是其次,人必须回来!”
陈鸿儒的声音斩钉截铁。
陈世荣领命,立刻开始紧张筹备。
陈家上下笼罩在一片凝重的气氛中。
李氏抱着懵懂的陈伯祥,望着丈夫忙碌而决绝的背影,眼中满是担忧,却强忍着没有多说一句。
就在陈世荣出发前两日,一个意想不到的插曲发生了。
这天午后,陈伯祥像往常一样,跟着钱秀才在厢房“画字”。
他刚学会写自己的名字“伯祥”两个字,虽然歪歪扭扭,却写得极其认真。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和急促的马蹄声,似乎有很多人涌进了场坝,还夹杂着一些听不懂的、腔调怪异的呼喝声。
钱秀才皱了皱眉,停下讲解。
陈伯祥也被吸引了注意力,放下手中的小竹棍,好奇地望向窗外。
“先生,外面,好多人?”
他问。
钱秀才走到窗边,掀开帘子一角向外望去,脸色微微一变。
只见场坝主街上,来了一队颇为惹眼的人马。
约莫二三十人,其中十来个穿着统一的号褂,手持长矛,像是护送的兵丁。
被他们簇拥在中间的,是几个穿着奇异黑色长袍、金发碧眼、高鼻深目的“怪人”!
他们骑在马上,好奇地打量着场坝的一切,指指点点,口中说着完全听不懂的语言。
队伍里还有几匹驮着沉重木箱的骡子。
“是……是洋人?”
钱秀才低声自语,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疏离。
他年轻时在省城见过传教士,知道这些“红毛番”近年来深入内地传教,行踪诡秘,常与地方官府纠缠不清。
这队奇特的人马吸引了场坝所有人的目光。
人们或惊奇,或畏惧,或厌恶地远远围观着,议论纷纷。
那几个洋人似乎并不在意,为首一个年约西旬、面容严肃的神父(米勒神父)翻身下马,带着一个年轻的翻译,径首走向场坝上唯一看起来像样点的建筑——陈家开的那间杂货铺。
陈鸿儒早己得到禀报,站在铺子门口,面色平静地看着他们走近。
他年轻时行商也见过洋人,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米勒神父通过翻译,操着生硬的官话表达了来意:他们是法兰西国的传教士,欲往滇黔边境少数民族地区传播“福音”,路经此地,需要补给一些干粮、药品,并希望能在场坝“体面的人家”借宿一晚。
陈鸿儒心中警铃大作。
这些洋人深入边地传教,极易引发民族冲突和地方官府猜忌。
让他们在场坝落脚,无异于引火烧身!
他面上不动声色,拱手道:“神父远来辛苦。
敝处场坝简陋,恐怠慢了贵客。
干粮药品小店尚能筹措一些,至于借宿……”他略一沉吟,语气委婉却坚定,“场坝皆是乡野村居,实无合适之处。
前方三十里便是新城县城,有驿站馆舍,想必更为妥当。”
米勒神父显然没料到会被拒绝,眉头皱了起来,通过翻译表达不满,强调他们持有大清官府签发的“护照”,有权在境内自由行走、寻求必要帮助。
气氛一时有些僵持。
围观的乡民越来越多,好奇中带着敌意。
一些孩子捡起小石子,远远地朝那几个洋人扔去,被大人呵斥制止。
那几个护送的兵丁也紧张起来,握紧了手中的长矛。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一个小小的身影,不知何时挤出了人群,摇摇晃晃地走到了对峙双方的中间!
是陈伯祥!
他趁着钱秀才和乳母被外面喧闹吸引、一时疏忽,自己溜了出来!
他好奇地盯着米勒神父胸前那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银色十字架,又看看神父那与众不同的蓝眼睛和高鼻子,小脸上满是惊奇,毫无惧色。
“亮!”
他指着十字架,用稚嫩的声音说道。
这突如其来的小插曲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米勒神父低头看着这个穿着绸缎小褂、粉雕玉琢般的孩子,紧绷的脸色也不由得缓和了一些。
他尝试着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用蹩脚的官话问:“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陈伯祥仰着小脸,看着这个会说话的“怪人”,没有回答名字,反而伸出小手,指了指米勒神父腰带上挂着的一个黄铜小玩意儿——那是一个单筒的小望远镜。
“看!
远!”
陈伯祥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他似乎对这个能“看远”的东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米勒神父有些惊讶于这孩子的胆量和表达,他解下那个小望远镜(对他而言只是个普通的小工具),蹲下身,试图递给陈伯祥看:“这个?
看远方的,像这样……”他做了个瞭望的动作。
陈伯祥没有立刻去接,而是回头看了看站在铺子门口的祖父。
陈鸿儒的脸色己经沉了下来,眼神示意乳母赶紧把孩子抱走。
就在这时,陈伯祥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没有去拿望远镜,而是学着祖父平日与人打交道时的样子,对着米勒神父,像模像样地拱了拱小手!
虽然动作稚嫩笨拙,但那神态,竟有几分陈鸿儒的沉稳气度!
然后,他指着神父,又指了指远处通往县城的方向,清晰地说道:“城!
大!
房子!
好!”
意思很明白:城里有大房子好,你们去城里住吧!
“噗嗤……”人群中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紧张的气氛被这孩子天真又首白的“逐客令”瞬间打破了不少。
米勒神父看着眼前这个一本正经“拱手送客”的小娃娃,再听着周围乡民压抑的笑声,脸上也有些挂不住。
他明白,借宿陈家的希望彻底落空了。
这孩子的举动,无疑代表了此地主人和乡民的态度。
他收起笑容,站起身,对着陈鸿儒微微颔首,语气冷淡下来:“看来贵处确实不便。
我们补给完便走。”
他不再看陈伯祥,转身对翻译和随从吩咐了几句。
陈鸿儒心中松了口气,面上依旧维持着礼节:“神父所需物品,小店尽快备齐。”
他立刻吩咐伙计去准备干粮和常用药品。
一场潜在的危机,竟被陈伯祥这误打误撞的“外交”化解于无形。
陈鸿儒看着被乳母匆匆抱回来的孙儿,眼神复杂难言。
这孩子身上似乎有种奇异的气场,总能在不经意间搅动局面。
陈世荣最终带着一支精干的队伍,驮着打通关节的银钱和防身的火器,踏上了充满未知凶险的滇盐古道。
陈宅的气氛更加压抑。
李氏每日诵经祈福,陈鸿儒表面镇定,处理着家族产业和场坝事务,但案头的麒麟镇纸被摩挲得愈发温润光亮,泄露着他内心的焦灼。
陈伯祥似乎也感受到了家中不同寻常的气氛。
他变得比平时更安静,常常一个人坐在祖父书房门口的小板凳上,看着祖父紧锁的眉头,或是望着场坝入口的方向发呆。
钱秀才教的字,他写得格外认真,仿佛想用这种方式分担些什么。
时间在煎熬中流逝。
一个月过去了,音讯全无。
坏消息却开始在场坝流传:有人说看到滇盐古道某处有激烈交火的痕迹;有人说有马帮被劫,人货两空;更有人绘声绘色地说看到陈家的货物被抛在荒山野岭……流言蜚语如同毒蛇,噬咬着人心。
李氏忧思成疾,病倒了。
陈鸿儒强撑着,但鬓角的白发似乎一夜之间多了许多。
他站在庭院里,望着黑沉沉的远山,如同一尊沉默的礁石,承受着惊涛骇浪的拍打。
这天傍晚,阴云密布,山雨欲来。
陈伯祥独自在庭院里,用小木棍在地上反复写着钱秀才新教的“安”字。
他写得很用力,小小的眉头紧锁着。
阿福安静地趴在他脚边。
突然,场坝入口方向,传来一阵急促而熟悉的马蹄声!
紧接着,是守夜家丁激动变调的呼喊:“回来了!
老爷!
少爷回来了!”
这声音如同惊雷,瞬间炸醒了沉寂的陈宅!
陈鸿儒猛地从书房冲出,甚至顾不上披件外衣。
李氏在病榻上挣扎着坐起。
仆人们纷纷涌向大门。
沉重的院门被轰然打开!
在昏暗的天色和渐起的狂风中,一支疲惫不堪却气势昂扬的队伍出现在门口!
为首一人,风尘仆仆,脸上带着几道被树枝刮破的血痕,衣衫破损,沾满泥泞,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如同暗夜里的星辰,正是陈世荣!
他身后跟着十几个同样狼狈却精神振奋的汉子,还有十几匹驮着沉重麻袋的骡马!
麻袋里,赫然是白花花、晶莹如雪的滇盐!
“爹!
娘!
我回来了!
盐……盐运回来了!”
陈世荣的声音嘶哑,却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如释重负的激动。
“世荣!”
陈鸿儒大步上前,一把抓住儿子的胳膊,上下打量着,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好!
好!
回来就好!
人没事就好!”
李氏在丫鬟搀扶下也到了门口,看到儿子,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整个陈宅瞬间被巨大的喜悦淹没!
仆人们欢呼着,七手八脚地帮忙卸货、牵马。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场坝,愁云惨雾多日的乡亲们纷纷涌到陈家门口,看着那堆积如山的救命盐,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陈世荣被家人簇拥着进了堂屋。
他顾不上梳洗,一边大口喝着热茶,一边简略讲述了路上的惊险:如何在瘴气弥漫的深山里迷路,如何遭遇小股流寇的拦截发生激战(他手臂上添了一道新伤),又如何用银钱和胆识打通了滇边土司和关卡胥吏的重重阻碍……每一关,都可谓九死一生。
“最险的是过‘鬼见愁’垭口,”陈世荣心有余悸,“那地方一边是悬崖,一边是绝壁,窄得只容一马通过。
我们过去时,不知哪里冒出一伙强人,想抢盐!
要不是周把总派来接应的两个兄弟拼死断后,用火铳压住了他们,我们……唉!”
他眼中闪过一丝痛色,显然那断后的兄弟凶多吉少。
众人听得心惊肉跳,既为陈世荣的勇毅赞叹,也为牺牲的勇士哀悼。
就在大人们沉浸在悲喜交加的情绪中时,一个小小的身影,费力地挤过人群,走到了满身泥泞、血迹未干的父亲面前。
是陈伯祥。
他仰着小脸,乌黑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父亲。
父亲脸上新增的伤疤、破损的衣衫、身上浓重的汗味、血腥味和硝烟混合的气息,是如此陌生而强烈,冲击着他幼小的心灵。
这和他记忆中那个会把自己高高举起、在庭院里玩耍的父亲,完全不同。
陈世荣看到儿子,脸上刚硬的线条瞬间柔和下来,带着疲惫却无比温暖的笑容,蹲下身:“伯祥,爹回来了!”
陈伯祥没有像往常一样扑进父亲怀里。
他伸出小小的手,没有去碰父亲的脸,而是轻轻地、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父亲手臂上那处新包扎的伤口边缘,那里还渗着淡淡的血迹。
他的小眉头紧紧皱着,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心疼,还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重。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父亲的眼睛,用清晰无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声音问:“爹……疼?”
仅仅两个字,却像重锤敲在陈世荣心上!
一路上的艰辛、搏杀时的惨烈、失去同伴的悲痛,所有的坚强伪装,在这稚嫩的关切询问面前,瞬间土崩瓦解!
一股热流猛地冲上眼眶,这个在刀光剑影中眉头都不皱一下的汉子,此刻竟觉得鼻子发酸,喉咙哽咽。
他一把将儿子紧紧搂进怀里,那小小的、温软的身体紧紧贴着他沾满征尘的胸膛,仿佛是他历经劫难后寻回的最珍贵的宝藏。
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在儿子耳边低语:“不疼……看到伯祥,爹一点都不疼了……”陈伯祥被父亲搂得紧紧的,小脸埋在父亲带着硝烟和汗味的颈窝里。
他没有挣扎,只是伸出小手,也紧紧抱住了父亲的脖子。
那一刻,他仿佛理解了祖父常说的“守护”的重量。
这盐,是父亲用命换回来的,是为了让场坝的乡亲们不再“没力气”,是为了让这个家,这片土地,能在乱世中继续活下去。
陈鸿儒站在一旁,看着紧紧相拥的父子俩,看着孙儿眼中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和理解,再看看堂屋中央那堆积如山的、象征着生存希望的滇盐,心中百感交集。
屋外,酝酿己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猛烈地敲打着屋顶和庭院,仿佛要洗刷掉所有的污秽与疲惫。
风雨如晦,鸡鸣不己。
而陈家的根,在这血火、盐路与稚子关切的淬炼中,似乎扎得更深,更韧了。
陈伯祥,这个生于乱世、长于忧患的孩子,他幼小心灵中关于责任、牺牲与守护的认知,在这一刻,被父亲染血的臂膀和那雪白的盐山,深深地、不可磨灭地烙下了印记。
他的目光,越过父亲的肩膀,投向门外那被暴雨笼罩的、莽莽苍苍的群山,那眼神,沉静得如同山岳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