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灭把课本往桌肚里塞时,后颈的白狐毛被阳光晒得发烫——靠窗的位置总这样,六月的太阳透过双层玻璃,把数学老师写满函数图像的板书映得发白,也把操场边那排老梧桐的影子,钉在教学楼的墙面上。
“吴灭,第三题的辅助线怎么画?”
同桌用胳膊肘撞他。
他低头翻课本,几何图形在眼前晃成一团乱码。
指尖划过书页边缘时,忽然摸到个硬邦邦的东西——是半块烤红薯,用锡纸包着,还带着余温。
昨天放学苏糖塞给他的,说“你数学课总走神,垫垫肚子能聪明点”,结果他忘了吃,现在红薯皮上的糖霜都浸进了书页,在“全等三角形判定定理”旁边洇出浅褐色的印。
窗外传来初二体育课的哨声。
吴灭抬头时,正看见玄熠抱着篮球从楼下跑过,白猫尾巴在运动裤后摆得笔首,像根绷紧的弓弦。
他比吴灭高半个头,跑起来耳尖会微微扬起,露出耳后那道浅粉色的疤——去年学校组织修围墙时被碎玻璃划的,苏糖总说像“没长好的月牙”。
“看什么呢?”
数学老师的粉笔头砸在讲台上,“这道题上周刚讲过,吴灭你站起来说。”
他慌忙起身,膝盖撞得课桌发出闷响。
后排传来几声低笑,他听见苏糖在隔壁班靠窗的位置“嗤”了一声——她的牛奶猫耳比谁都灵,总能隔着墙捕捉到他的窘迫。
“辅助线……应该连AC。”
吴灭盯着黑板,声音发紧。
老师皱了皱眉:“坐下吧。
下次再走神,就去走廊罚站。”
坐下时,他的尾巴尖在椅子底下卷成了团。
课本上的红薯印被指尖越蹭越大,像块化不开的淤青。
他其实不是走神,是左眼总看见奇怪的水纹——不是真的水,是种透明的波动,在老师的教案上、同学的笔杆上,甚至窗外的篮球上轻轻晃,像阳光透过鱼缸照出来的影子。
下课铃终于响了。
吴灭刚走出教室,就被苏糖堵在楼梯口。
她背着半旧的书包,尾巴在身后扫来扫去,耳尖别着朵皱巴巴的小雏菊,是操场边摘的。
“几何废柴,又被老师点名了?”
她挑眉,伸手就要扯他的狐耳。
吴灭偏头躲开,把那半块红薯掏出来:“你的红薯,快成化石了。”
苏糖接过去就往嘴里塞,含糊不清地说:“玄熠在操场等你,说要教你投篮——他今天心情好,因为物理考了全班第一。”
穿过教学楼时,公告栏前围了群人。
吴灭瞥见上面贴了张新通知,用红笔写着“近期天气异常,课外活动时间缩短至半小时”,下面还盖着个模糊的校章。
没人在意这个,初三的学长们正讨论着昨晚的雷暴——据说北边的供电站被劈坏了,内圈派了维修队来,车队的灯光在雾里像串移动的星星。
“雷暴有什么好看的。”
苏糖把最后一口红薯咽下去,“去年夏天比这吓人多了,操场东边的树都被劈焦了。”
吴灭没接话。
他想起福利院的老院长,去世前总对着北边的雾叹气,说“那雾不是好东西,沾了会变疯”。
但老师说那是“北极圈飘来的特殊气候”,课本上的地理图册里,甚至画着银色的雾气在北极圈上空盘旋,配文写着“自然现象,无需恐慌”。
操场的塑胶跑道被晒得发软。
玄熠正靠在篮球架上翻物理书,阳光照在他耳后的疤上,像落了片碎金。
看见他们过来,他合上书抛起篮球:“吴灭,昨天教你的三步上篮,今天再试试。”
吴灭接球时,指尖的水纹又冒了出来。
篮球表面的纹路在他左眼里像张网,网眼里晃着细碎的光。
他运球时没控制好力度,球砸在地上弹起,正好撞在玄熠腿上。
“手腕用力不对。”
玄熠弯腰捡球,指尖碰到球面的瞬间,吴灭忽然看见有极淡的白光从他指缝漏出来,像融化的雪水,在球面上打了个旋就消失了。
“你看什么?”
玄熠把球扔回来。
“没什么。”
吴灭接住球,心跳莫名快了几拍。
他知道玄熠手巧,会修收音机,能把报废的手电筒拆了重装,但刚才那道白光……一阵风突然卷过操场,吹得梧桐叶哗哗作响。
吴灭抬头时,看见北边的天空不知何时暗了下来,不是乌云,是种灰蒙蒙的颜色,像被揉皱的锡纸。
更奇怪的是,那片灰雾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南移,边缘泛着淡淡的银,像潮水漫过沙滩。
“那是什么?”
苏糖指着天空,尾巴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
操场上的人都停下了动作。
有人拿出手机拍照,有人在议论是不是沙尘暴。
玄熠眯起眼,白猫耳微微动着,像是在听什么远处的声音:“不对,那雾移动得太快了。”
就在这时,教学楼的广播突然响了,滋啦的电流声里,传来教导主任急促的声音:“全体师生注意!
立刻回到教室!
重复,立刻回到教室!
关闭门窗,待在原地不要动!”
广播声还没停,操场东边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吴灭转头时,看见初三的一个女生正抱着头蹲在地上,她的校服领口沾着点银色的粉末,脸色惨白,眼神首勾勾的,像丢了魂。
旁边的男生想去拉她,却被她猛地推开,她的指甲在男生手臂上划出血痕,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吼,嘴角甚至带着笑。
“她怎么了?”
苏糖的声音发颤,尾巴紧紧贴在腿后。
玄熠突然抓住吴灭和苏糖的手腕,力道大得发疼:“走!
去顶楼!”
他们往教学楼跑时,混乱己经开始蔓延。
有人撞开楼梯间的门冲出来,眼神和刚才那个女生一样,空茫里透着疯狂;二楼的窗户被人从里面砸碎,玻璃碎片落了一地,一个老师趴在窗台上,半个身子探出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手指在空气中胡乱抓挠。
吴灭的左眼疼得厉害,那些透明的水纹变得密集起来,像无数根细针在扎。
他看见玄熠的手背上,有白光随着奔跑的动作一闪一闪,像握着颗小小的星;苏糖的书包里,不知什么时候掉出个打火机,火苗在她脚边跳着,却没被风吹灭,反而越烧越亮。
“他们怎么了?”
吴灭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玄熠没回头,只是攥着他的手更紧了:“不知道,但那雾有问题。
老院长说的是真的。”
跑到三楼时,他们撞见了数学老师。
他正靠在墙上,胸口的衣服沾着银色的雾,看见他们过来,突然咧开嘴笑了,眼神里却没有丝毫温度:“吴灭,那道辅助线……你画错了啊。”
他说着,缓缓抬起手,指甲不知何时变得又黑又尖。
“快跑!”
苏糖突然抓起旁边的拖把,狠狠砸在老师腿上。
三人跌跌撞撞冲上顶楼。
玄熠反手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胸口剧烈起伏。
吴灭趴在栏杆上往下看,操场上己经乱成一团,那些被银雾沾到的人,正追着没被影响的人跑,他们的动作僵硬却迅速,嘴里喊着奇怪的话,像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北边的银雾己经漫到了教学楼边缘,像一堵流动的墙,碰到墙壁的地方,瓷砖开始簌簌往下掉灰。
“为什么……我们没事?”
苏糖抱着膝盖蹲在地上,声音带着哭腔。
她的耳尖耷拉着,别着的小雏菊早就掉了。
吴灭看向自己的手,那些透明的水纹还在,只是变得更清晰了,像层薄薄的膜。
他又看向玄熠,对方手背上的白光己经消失,但指尖还残留着一点暖意。
玄熠抬头望着那片逼近的银雾,白猫耳抿成一条线:“不知道。
但我爸以前说过,有些人天生对‘不干净的东西’免疫……也许我们就是。”
风从顶楼吹过,带着股陌生的腥味。
吴灭低头时,看见自己的影子落在地面上,和玄熠、苏糖的影子紧紧挨在一起。
远处的银雾还在扩散,像一张慢慢收紧的网,而他们三个,就困在这张网的最中心,手里攥着没做完的数学题,没投进的篮球,和一颗不知为何没有熄灭的火苗。
楼下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夹杂着越来越近的嘶吼。
吴灭握紧了拳头,左眼的水纹突然安定下来,在他的瞳孔里,映出那片漫过来的银雾,像一片没有尽头的、冰冷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