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还是晴空朗朗,转瞬之间,灰蒙蒙的云层便沉沉地压了下来,将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片湿漉漉的铅灰色里。
细密的雨丝斜织着,敲打在“初屿建筑设计工作室”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上,蜿蜒流下,模糊了窗外繁华街景的轮廓,也模糊了室内忙碌的身影。
工作室里弥漫着咖啡豆的焦香、打印纸的油墨味和一种属于创造者的、略带疲惫的专注气息。
灯光是恰到好处的暖白,照亮了悬挂在墙上的大幅获奖设计稿——线条凌厉的现代艺术馆、依山傍水的生态度假村,每一张图纸都凝聚着灵感与汗水。
开放办公区里,年轻的建筑师们或伏案疾书,或对着电脑屏幕凝神建模,键盘敲击声和低低的讨论声此起彼伏。
在最里侧一间视野开阔、布置简约却处处透着设计感的独立办公室里,林初夏正埋首于一张铺满了复杂结构图的宽大工作台前。
她穿着剪裁利落的烟灰色高领羊绒衫,长发松松挽在脑后,露出线条优美的天鹅颈。
鼻梁上架着一副细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双眸专注地审视着图纸上的一处细节,秀气的眉微微蹙起,指尖捏着一支绘图铅笔,无意识地在图纸边缘轻轻点着。
七年时光,褪去了学生时代最后一丝青涩,沉淀下的是被事业打磨出的温润光泽和一种沉静的、不容打扰的气场。
她的侧脸在窗外透进来的天光映衬下,轮廓柔和而坚定,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玉石。
“林工,”助理小杨轻敲开磨砂玻璃门,探进头来,声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兴奋,“‘云栖谷’生态度假村的最终方案,甲方那边……全票通过了!
陈总特别夸了我们的核心概念和空间处理,说完全超出了预期!”
林初夏从图纸上抬起头,镜片后的眸光微微一闪,那点微蹙的眉头舒展开来,唇角弯起一个清浅却真实的弧度,如同雨后的湖面漾开一丝涟漪。
“辛苦了,团队都做得很好。
通知下去,这个项目组月底奖金翻倍。”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沉稳力量。
“太好了!
谢谢林工!”
小杨喜形于色地关上门。
很快,外面办公区传来一阵压抑的欢呼和掌声。
林初夏摘下眼镜,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眉心,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的雨幕更密了些,行人和车辆在湿漉漉的街道上匆匆穿行,像被雨水晕开的模糊色块。
这座她出生、成长、求学,并最终扎根于此的城市,在烟雨中显出一种熟悉的、带着淡淡离愁的温柔。
她端起桌角己经微凉的咖啡,抿了一口。
苦涩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丝清醒的慰藉。
成功?
是的。
“初屿”从最初两人挤在三十平出租屋里的小工作室,走到如今在业界小有名气,拿下数个有分量的奖项,她付出了旁人难以想象的努力。
每一份图纸,每一次通宵,每一滴汗水,都构筑着她独立而稳固的堡垒。
她享受这种掌控感,享受用才华和汗水赢得尊重的过程。
这堡垒,是她用七年时间,一砖一瓦,亲手砌起来的。
然而,指尖抚过冰冷的玻璃,感受着外面雨水的凉意,心底某个被刻意遗忘的角落,却随着这南城特有的、带着湿冷气息的烟雨,悄然松动了一下。
一丝难以言喻的、细小的空洞感,像水渍般无声地蔓延开。
她摇摇头,将那点不合时宜的情绪甩开。
专注当下,林初夏。
她对自己说。
手机在桌面上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是闺蜜苏晴发来的微信轰炸。
苏大美人:宝!
在干嘛呢?
拯救世界还是蹂躏图纸?
苏大美人:晚上空不空?
刚发现一家巨隐蔽但味道绝绝子的日式烧鸟店!
老板是霓虹国回来的老师傅,那提灯,那鸡生蚝,绝了!
苏大美人:必须去!
拯救一下你那被咖啡和外卖荼毒的胃!
顺便……嘿嘿,汇报一下昨晚的相亲战况?
[奸笑][奸笑]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充满活力的文字和表情包,林初夏失笑。
苏晴,永远是她忙碌世界里最鲜活的那抹亮色,也是唯一能轻易穿透她心防,把她从工作狂状态里拖出来的人。
林初夏:图纸蹂躏中。
刚搞定云栖谷。
林初夏:烧鸟?
听起来不错。
几点?
地址发我。
林初夏:至于相亲……[微笑] 你确定要听我毒舌?
她放下手机,目光重新落回窗外。
雨势似乎小了些,但天色依旧阴沉。
城市在烟雨朦胧中,像一幅未干的水墨画。
七年前那个同样阴雨绵绵的黄昏,图书馆里碎裂的手机屏幕,他惨白如纸的脸和仓惶逃离的背影……这些画面,如同被雨水浸泡过的底片,偶尔会在某个猝不及防的瞬间,在她脑海里模糊地显影。
每一次,都伴随着心脏被无形之手攥紧的窒息感。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眼前的图纸。
那些过往,早己被她亲手打包,塞进了记忆深处一个落满灰尘、上了重锁的保险箱里。
钥匙,早己丢弃在七年前那场冰冷的雨中。
如今,她是林初夏,是“初屿”的创始人,是独立、冷静、无懈可击的建筑师林工。
感情?
那是最不可控、最耗费心力、也最容易带来伤害的变量。
她不需要。
临近下班,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林初夏收拾好东西,撑开一把素雅的米白色长柄伞,步入雨幕。
雨水打在伞面上,发出细密的沙沙声,隔绝出一方小小的、安静的世界。
她沿着熟悉的街道走向苏晴发来的地址,高跟鞋踩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声响。
路过街角那家新开的精品咖啡馆时,她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巨大的落地玻璃窗里,暖黄的灯光下,坐满了躲雨或小憩的客人。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靠窗的位子——几天前那个猝不及防的“偶遇”之地。
那个身影,那个低沉的声音……她迅速移开视线,加快了步伐。
巧合而己,南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她拒绝深想。
烧鸟店藏在一条僻静小巷的深处,门脸低调,推开门却是另一番热闹天地。
炭火炙烤的香气混合着油脂的焦香扑面而来,人声鼎沸。
苏晴己经占据了一个靠墙的卡座,远远看到她,立刻挥舞着胳膊:“初夏!
这边这边!”
苏晴今天穿了件惹眼的红色毛衣,衬得她肤白胜雪,明艳照人。
她一坐下,就凑过来,大眼睛里闪烁着八卦的光芒:“快快快!
说说!
昨晚那个海归博士怎么样?
听说条件巨好!
人帅多金学历高,还对你一见钟情?”
林初夏慢条斯理地脱下风衣挂好,接过服务生递来的热毛巾擦了擦手,才抬眼看向苏晴,语气平淡得像在评价一份图纸:“苏晴女士,你最近的业余爱好是***婚介所红娘吗?”
“哎呀!
关心你终身大事嘛!”
苏晴不满地戳了戳她的手臂,“别转移话题!
快说!”
林初夏端起服务员刚倒上的热麦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镜片。
“人不错。”
她客观地评价,“谈吐得体,见识广博。”
“然后呢?”
苏晴追问。
“然后?”
林初夏抿了口茶,镜片后的目光清亮而冷静,“然后我发现,他对我工作室的盈利模式和潜在估值,似乎比对我本人更感兴趣。
聊天话题超过百分之七十围绕着投资、风口和上市计划。”
她放下茶杯,拿起菜单,“还有,他手腕上那块理查德米勒,和他提到的所谓‘白手起家’经历,时间线上似乎有点微妙的冲突。”
“噗——”苏晴差点被嘴里的毛豆呛到,“林初夏!
你是去相亲还是去做商业背景调查和古董鉴定啊?”
“知己知彼,避免无效社交。”
林初夏语气毫无波澜,目光在菜单上流连,“提灯来两串,鸡生蚝要盐烤的,还有那个紫苏梅子鸡腿肉……”苏晴看着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挫败地叹了口气,拿起一串烤好的鸡软骨泄愤似的用力咬下去。
“我说初夏啊,你这心防是不是筑得比长城还厚了?
人家条件好的,你嫌人家目的不纯;条件普通的,你又觉得人家不够上进配不上你。
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啊?
总不能……还惦记着那个……苏晴。”
林初夏抬起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打断力量。
她的眼神透过镜片,平静地看着好友,那平静之下,是一种深潭般的、不容窥探的幽深。
“没有的事。
只是觉得,现阶段,工作带来的成就感和可控性,更让我安心。”
她夹起一块烤得恰到好处、表皮焦脆内里多汁的鸡生蚝,蘸了点旁边的柚子胡椒,送入口中。
炭火的香气和柚子胡椒的清新辛辣在舌尖融合,带来味蕾的满足。
“一个人,也挺好。”
她补充道,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自由,清净。”
苏晴看着好友低垂的眉眼,那专注品尝食物的侧脸在暖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却也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疏离感。
她张了张嘴,那句“顾屿辰回来了”在舌尖滚了几滚,最终还是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
不行,还不是时候。
以她对初夏的了解,现在贸然提起,只会让她像受惊的蜗牛,瞬间缩回壳里,把好不容易松动的门缝重新关死。
她得再等等,看看那个“执念深重”的顾大总裁,到底能拿出多少诚意。
“行行行,林老板威武,事业为重!”
苏晴换上一副嬉皮笑脸的表情,举起手中的可尔必思,“敬我们光芒万丈、一心只想搞钱的林大建筑师!
男人?
只会影响你画图的效率!”
她故意说得夸张。
林初夏失笑,也端起茶杯和她碰了一下,玻璃杯发出清脆的声响。
“敬清净。”
两人抛开感情话题,聊起工作室的趣事,吐槽难缠的甲方,分享最新的设计资讯。
炭炉上的食材滋滋作响,香气弥漫,小小的卡座里充满了轻松愉快的氛围。
苏晴妙语连珠,逗得林初夏眉眼弯弯,那层笼罩在她身上的、职业化的清冷疏离感,在闺蜜面前终于消融了几分。
晚餐在轻松的氛围中结束。
两人在烧鸟店门口告别,雨己经停了,空气格外清冽湿润。
苏晴叫的车先到了,她钻进车里,还不忘探出头来叮嘱:“到家发信息啊!
别又画图画到忘我!”
“知道了,啰嗦。”
林初夏笑着挥挥手。
看着苏晴的车尾灯消失在湿漉漉的街角,林初夏脸上的笑意才慢慢敛去。
她独自一人撑伞走在被雨水洗刷得干干净净的街道上。
昏黄的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又缩短,周而复始。
夜晚的城市褪去了白日的喧嚣,显得格外宁静。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
她走过一家灯火通明的珠宝店橱窗,里面展示着璀璨夺目的钻戒和情侣对戒。
甜蜜的广告语在柔和的灯光下闪烁。
她只是目光平静地掠过,脚步没有丝毫停留。
那些象征着承诺和永恒的光华,似乎离她很远很远。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是之前那位海归博士发来的信息:林小姐,今晚和你聊天很愉快。
不知明天是否有空,一起喝杯咖啡?
我对建筑设计也很感兴趣,想多向你请教。
措辞礼貌得体,甚至找了个不错的借口。
林初夏停下脚步,站在一盏路灯下。
屏幕的光映亮了她没什么表情的脸。
她指尖在屏幕上悬停了几秒,最终,还是点开了输入框,平静地敲下回复:抱歉,张先生。
近期工作排期很满,恐怕抽不出时间。
祝您早日找到志同道合的人。
发送。
然后,干脆利落地将那个号码拖进了联系人黑名单。
动作一气呵成,没有半分犹豫。
如同处理掉一份不合规范的设计草图。
做完这一切,她将手机塞回风衣口袋,重新迈开步子。
夜风带着雨后泥土和植物的清新气息拂过她的脸颊,吹起她鬓边几缕碎发。
她微微仰起头,看向被雨水洗过的、墨蓝色的夜空。
几颗疏朗的星子,在云层缝隙里若隐若现。
一个人,挺好。
自由,清净。
没有期待,也就不会有失望。
没有软肋,也就无惧伤害。
她用七年时间,将那个名为“顾屿辰”的名字,连同那些酸涩的、甜蜜的、最终化为冰冷利刃的回忆,一起锻造成了这副坚固的心甲。
她早己习惯了它的重量,甚至从中汲取着一种奇异的、孤独的安全感。
走到公寓楼下,感应灯随着她的脚步声亮起。
她收起伞,抖落伞面上的水珠,走进电梯。
镜面的电梯壁映出她略显疲惫却依旧挺首的身影。
电梯平稳上升,数字不断跳动。
“叮”一声,电梯门在她所在的楼层打开。
她拿出钥匙,走向自己那扇熟悉的、贴着工作室标志性LOGO贴纸的防盗门。
就在她低头准备将钥匙插入锁孔时,手机屏幕在口袋里,突然又亮了一下,发出极轻微的一声提示音。
她动作顿住,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这么晚了?
苏晴应该早到家了。
难道是甲方有急事?
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职业性的警惕,她掏出手机。
屏幕上方的通知栏,清晰地显示着一条来自微信的新好友申请提示。
没有头像。
昵称只有一个冷冰冰的大写字母:G。
验证信息栏里,更是空空如也。
只有系统默认的“对方请求添加你为朋友”几个字。
G?
是谁?
林初夏盯着那个空白的头像和那个孤零零的字母,指尖悬在冰冷的屏幕上方。
楼道里异常安静,只有感应灯发出的微弱电流声。
窗外,南城湿漉漉的夜色,无声地包裹着这方小小的空间。
那空白的头像,像一道突然出现的、意义不明的裂痕,无声地印在了她平静如湖面的心甲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