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阁刚睁眼看清邻座依姆的皱纹脸,一阵浪头就打得上船板嘎吱响。
她死死攥住塑料椅,生怕张嘴就会把早餐的咸米时吐出来。
“平常没这么颠的,”依姆的平潭话混着塑料袋窸窣声,“含片咸橄榄?
压一压。”
琳阁心想现在就算给瓶风油精也压不住翻江倒海,但还是接过那颗油亮的橄榄。
当船身再次倾斜时,她默念起妈祖的名字。
“要是没来过平潭,肯定不会选这种交通方式,”依姆突然凑近,耳坠晃得像钓鱼浮标,“来旅游?”
“采风。”
琳阁偷偷在帆布包下交叉手指。
艺术基金会的邀请函上写着“离岛与灵气”,她赌的就是这份与世隔绝能让枯竭的画笔复活——或许,顺便晾干那颗还在滴水的心。
依姆突然“啪”地拍大腿:“哎呀,你就是那个要住进老杜石厝的画家妹!”
琳阁一怔,不知对方怎么认出自己的,海风把刘海糊在她睫毛上:“您认识杜老?”
“写贝壳诗的怪老头嘛!”
依姆笑得金牙闪亮,“临了把祖厝捐给文化馆了——整天在礁石上刻诗,什么“浪是阿嬷的蓝头巾”啦“星砂像新娘子哭的泪”啦...”突然压低声音,“其实是被台湾老婆抛弃才疯的。”
当渡船鸣笛靠岸时,琳阁望着玻璃幕墙般的海水。
远处,一座花岗岩砌的石头厝正蹲在悬崖上,像等着吞掉她的怪兽。
住进个疯诗人的故居,她想,再适合不过现在支离破碎的自己。
琳阁挤出一个苦笑。
“我本名叫琳阁。”
“琳阁...”依姆咂摸着这个名字,金牙在阳光下闪了闪,“没听说过。”
“现在不就知道了?”
琳阁强打精神回道。
“也是。”
依姆又拆了颗咸橄榄,“等见到小连那孩子,你这名字怕是要天天挂我耳边咯。”
琳阁心头一跳。
连德武——平潭文化馆的图书管理员,这次驻留计划的全权对接人。
说好要来码头接她的...如果这破船能靠岸的话。
像是回应她的焦虑,船身突然剧烈倾斜。
琳阁死死咬住嘴唇,生怕吐在依姆的绣花鞋上。
那可就彻底毁了“高冷艺术家”的人设,虽然她怀疑这位人精老太太早看穿了一切。
“快到了,”依姆突然拍拍她冰凉的手,“你们搞艺术的,不都说要“体验生活”嘛?”
当琳阁踉跄着拎着画具箱下船时,依姆像交接重要物资般把她拽到出口:“喏,那就是小连!”
玻璃幕墙后,高个子男人正举着写反字的接站牌——欢迎画家琳阁。
他抬头瞬间,琳阁呼吸一滞。
她想过无数种可能——戴老花镜的学究,穿盘扣衫的文人,甚至秃顶的基层干部——唯独没料到会是这副模样:白衬衫束进窄版西裤,金丝眼镜后藏着双桃花眼,活像从晋江文学城跑出来的男主角。
“牌子都拿反了,”依姆摇头,“这孩子整天魂不守舍的,肯定是读书读傻了。”
走近了才看清,他袖口沾着墨渍,皮鞋跟还粘着片贝壳。
琳阁突然鼻子一酸——这哪是什么图书管理员,分明是和她一样,在生活里笨拙挣扎的同类。
“琳画家,欢迎来平潭!”
他伸出手,指节修长得像是专为翻阅古籍而生。
琳阁注意到他指甲缝里还沾着墨汁,虎口处有道陈年茧子——是常年握笔留下的吧?
“叫我琳阁就好。”
她虚握了下那只手,触到一层薄茧。
海风突然掀起她鬓角碎发,带着咸腥扑在发烫的耳根上。
连德武把接站牌夹在腋下,自然地接过她的画箱:“希望你会喜欢这里。
虽然在我眼里,家乡的每块礁石都值得入画...”他不好意思地抿嘴,“是不是太王婆卖瓜了?”
这个表情让琳阁想起国文第一次看她画展时的模样。
她急忙转身假装整理围巾,发丝轻扫过对方手腕:“我的石厝...远吗?”
“拐过那片相思树林就是。”
他指向码头西侧,袖口滑落时露出手腕上的红绳——琳阁瞳孔骤缩。
去年在归元寺,国文求的也是同款平安结。
去停车场的路上,咸涩的海风灌满呢子大衣。
二月的平潭比江城湿冷得多,琳阁把脸埋进羊绒围巾,突然打了个喷嚏。
“岛上风大。”
连德武变魔术般从公文包里掏出保温杯,“老姜红糖,依姆们都说这个驱寒。”
杯盖旋开的瞬间,琳阁嗅到与记忆中重叠的味道——国文总在生理期给她熬的,也是这个配方。
“到碧水湾大概半小时车程。”
连德武转动方向盘,五菱宏光灵活地钻出码头停车场。
琳阁望着窗外掠过的渔排,恍惚想起东湖的游船——那时国文总爱把相机架在她肩上拍落日。
“给你备了点应急物资,”他指指后座的塑料袋,“泡面、矿泉水,还有平潭特产咸埘。”
见她挑眉,他笑着解释:“依姆们说艺术家都熬夜,这个当宵夜最合适。”
琳阁的指甲无意识刮着安全带。
同样的话,国文在美院赶毕业创作时也说过。
那时他们挤在出租屋里,分食一碗热干面都能笑出眼泪。
“明天我轮休,”车拐上环岛路时他突然说,“要不要当个向导?”
海风从车窗缝隙钻进来,把他袖口吹得扑簌作响。
“不用麻烦...不麻烦,”他打断她,“岛上每个礁石我都取过名字。”
语气认真得像在讨论学术论文。
琳阁突然鼻酸。
副驾前的储物盒里,躺着一本翻旧的《平潭志》——国文的副驾也曾塞满这种地方志。
她假装整理被海风吹乱的发丝,悄悄抹了下眼角。
当车停在悬崖边时,最后一缕夕阳正掠过相思树林。
那座花岗岩石厝孤零零立在海崖上,像被世界遗忘的哨兵。
“就是这里...”连德武话音未落,琳阁己推门奔向木栅栏。
远处,晚霞将海面染成胭脂色,浪花啃噬礁石的声响,像极了她支离破碎的心跳。
悬崖边的木栅栏像被海风削出的首线,琳阁攥紧栏杆。
海鸥的鸣叫混着浪击礁石的闷响,落日余晖把海水染成碎金——这一刻,江城的咖啡馆、光谷的天桥、医院的消毒水味,都成了上辈子的记忆。
连德武悄声进了石厝。
她听见五菱宏光的车门开了又关,听见他来回搬运画具的脚步声。
首到暮色西合,他才打着手电出来,光束小心避开她泪湿的脸。
“抱歉,”琳阁慌忙抹脸,"这日落太..."“我懂。”
手电光里,他笑得像邻家哥哥,“要再待会儿,还是先进屋?
茶要凉了。”
一阵穿堂风掀翻她围巾下摆。
琳阁这才发现,二月海边的夜,冷得能冻住骨髓。
石厝窗棂透出的暖黄,在靛蓝暮色中像盏灯笼。
进门时她愣在玄关——客厅中央的铁炉烧得正旺,矮几上的白瓷壶冒着白气,旁边摆着两碟咸埘。
“平潭老白茶,”连德武递来粗陶杯,“能驱海风湿气。”
见她盯着炉火发怔,他挠挠头:“岛上潮,不烧火墙纸会翘。”
琳阁突然想起美院写生时,国文也是这样,总在她冻僵时变出保温杯。
瓷杯传到掌心,温度烫得恰到好处。
“英雄啊!”
她试图活跃气氛,“我连燃气灶都打不着。”
“那明天得教你生火,”他认真道,“岛上常停电。”
透过袅袅茶烟,琳阁看见书架上整齐码着的《中国国家地理》。
最旧的那本,书脊贴着江城图书馆的标签。
花岗岩砌的墙面粗粝冰凉,琳阁赤脚踩过手织的惠安女图案地毯。
每一处细节都透着闽南特有的风情——那些色彩斑斓的几何图案,让她想起在泉州采风时见过的渔家女。
铁铸炉子占去半面墙,火星噼啪爆开的声响让她恍惚回到了外婆家的柴火灶,那时她还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总爱蹲在灶台边等烤红薯。
连德武连窗帘都换成了橘红色,那颜色像极了美院秋天悬铃木的叶子。
琳阁还记得大三那年,她和国文在那排悬铃木下支着画架,他总爱在她调色时突然凑近,鼻尖蹭得她耳根发烫。
“这些是文化馆的漂流书。”
他见她盯着书架,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鼻尖,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像个腼腆的大学生,“和机场候机厅那种差不多,都是读者捐赠的...”琳阁的指尖在《中国水彩地理》上顿了顿——这本她参与过插画。
翻开扉页,自己的署名还在,只是纸张己经泛黄。
厨房窄得转不开身,但白瓷电饭煲上的便利贴让她眼眶发热:米和水1:1.2,按键前泡十分钟。
字迹工整得像是怕她看不懂,末尾还画了个笑脸。
“美国队长茶壶套?”
她拎起那个蓝红相间的毛线罩,针脚密实得让人想起奶奶的手艺。
“我奶奶钩的,”他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她追漫威比追《娘惹》还起劲,上个月刚学会用平板看复联。”
见琳阁灌下第三杯茶,他忽然起身,衣袖带倒了盐罐,“你该休息了,明天还要...”话没说完就被手机***打断,来电显示馆长。
石厝在连德武离开后陡然空旷。
琳阁反锁房门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虽然这荒僻处根本不会有访客。
她拖着行李走进卧室,发现浴室里竟有个老式搪瓷浴缸。
铸铁爪脚深深抠进地砖,像是要抓住什么不放,浴缸边缘的搪瓷己经有些剥落,露出里面泛黄的胎体。
手机突然在口袋里震动。
闺蜜慕楠连发三条微信,每条都带着标志性的感叹号:到没到?
平潭帅哥多不多?
别装死!
你前男友今天发朋友圈在江城看樱花了,配文“物是人非”,呕活着吱个声!!!
要不要我给你call海上救援???
琳阁拍下whisky酒杯里晃动的炉火,琥珀色的酒液将火光折射成细碎的金芒:活着。
浴缸比国文工作室的沙发还大,就是缺个帮我搓背的。
慕楠秒回:所以到底有没有艳遇?
那个图书管理员帅不帅?
发来一个“懂得都懂”的表情包。
她望向窗外。
月光正劈开云层,在海面上犁出一道银色的航道,海浪声一阵追着一阵,像是要把什么冲到岸上。
手机相册自动跳出“去年今日”的推送——定位还在东湖樱园,照片里的她穿着国文送的汉服,鬓边别着朵重瓣樱花。
“不后悔。”
她对着虚空说,把whisky一饮而尽。
酒液灼烧喉管的痛感异常真实,这是吴奕骏留在厨房的那瓶,标签上手写着“驱寒用”,字迹瘦劲清峻。
当琳阁陷进雕花拔步床时,意外发现被窝里塞着个汤婆子。
黄铜外壳被摩挲得发亮,上面刻着两句诗: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
落款是“丁酉年于平潭”——她和国文分手的那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