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街十七号,“拾光”古董店的玻璃橱窗上,水流如注,扭曲了外面路灯昏黄的光晕和偶尔仓惶掠过的车影。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旧木头、铜绿和湿漉漉尘土混合的沉闷气味。
乔暖缩在柜台后面高脚凳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一枚冰凉的物件——一枚小巧的旧银哨。
哨身线条流畅,带着岁月温润的光泽,唯独吹口附近,刻着一个几乎被磨平的、模糊的“X”印记。
这是母亲留下的遗物,据说是早年收古董时夹在一堆杂物里的,来历不明,却陪她度过了许多孤寂的夜晚。
店里只亮着一盏老式的绿色罩壁灯,光线吝啬地圈住她身前一小片区域。
雨声是此刻唯一的喧嚣,隔绝了整个世界。
她刚结束和学长江屿的通话,电话里江屿的声音带着医院急诊室特有的嘈杂背景音和暖意,叮嘱她关好门窗,暴雨天别乱跑。
暖意还未在心底化开,一种毫无来由的、冰锥刺骨般的寒意毫无征兆地顺着脊椎猛地窜了上来。
店门外,绝对的黑暗里,无声无息地滑停下一辆线条冷硬如刀的黑色轿车,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车门洞开,一把纯黑的伞率先刺破雨幕,稳稳撑开,隔绝了倾泻而下的雨水。
伞下,男人修长挺拔的身影踏出,昂贵的黑色皮鞋踩在积水上,溅起的水花转瞬便被更凶猛的雨帘吞没。
他步履从容,却带着一种撕裂雨幕的绝对力量感,径首朝着“拾光”紧闭的玻璃门走来。
“叮铃——”老旧的黄铜门铃被推开门的动作带动,发出一串清脆却突兀到刺耳的声响,瞬间撕裂了店内雨声包裹的宁静。
寒气裹挟着浓重的水汽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汹涌地灌了进来,壁灯的光线似乎都随之暗了暗。
乔暖猛地抬头,心脏在胸腔里失重般狠狠一坠。
门口的男人收拢了伞,随意地搁在门边。
雨水顺着伞尖汇成一小股溪流,在他脚边蜿蜒。
店内昏黄的光线终于勾勒出他的轮廓。
极高,极瘦,穿着一件质地精良的黑色衬衫,袖口一丝不苟地卷至小臂,露出冷白肤色下淡青色的血管。
他的面容英俊得近乎锐利,眉骨深刻,鼻梁高挺,然而那双眼睛——狭长的凤眼,本该是风流蕴藉的形状,此刻却布满蛛网般猩红的血丝,瞳孔深处翻涌着一种近乎非人的、要将人焚烧殆尽的狂热与偏执。
他的视线,像淬了冰又淬了火的铁钩,瞬间就死死钉在了乔暖的脸上,更确切地说,是钉在她握着银哨的手上。
空气凝固了。
只剩下窗外愈发狂暴的雨声,擂鼓般敲打着人的耳膜和神经。
陆沉舟的目光缓缓下移,聚焦在那枚躺在乔暖白皙掌心的旧银哨上。
那一瞬间,他眼中翻腾的猩红风暴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狠狠攫住、压缩,最终凝聚成两点令人胆寒的幽芒。
他薄削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弧度冰冷,毫无温度,却带着一种确认猎物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笃定。
“找到了。”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粗粝的砂纸刮过硬物表面,每一个音节都裹着雨夜的寒气和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疯狂。
简单的三个字,不是疑问,是判决。
话音落下的瞬间,陆沉舟动了。
没有预兆,没有过渡。
他像一道撕裂空间的黑色闪电,几步便跨过不算宽敞的店面,高大的身影瞬间将乔暖完全笼罩。
冰冷的、带着室外寒气的阴影沉沉压下,巨大的压迫感让乔暖瞬间窒息,连尖叫都卡在了喉咙深处。
她几乎是出于本能,猛地将握着银哨的手藏向身后,另一只手胡乱地抓向柜台上一把沉重的黄铜镇尺,那是她唯一能触及的“武器”。
太慢了。
陆沉舟的动作快得超越了人类反应的极限。
那只骨节分明、却蕴含着恐怖力量的手,如同精准的机械钳,轻而易举地扣住了乔暖纤细的手腕。
力道之大,骨头仿佛下一秒就要发出不堪重负的***。
剧痛让她瞬间松开了镇尺,沉重的铜器“哐当”一声砸在玻璃柜台上,又滚落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放开我!
你是谁?!”
乔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破碎的颤抖和惊惧的嘶喊,另一只手徒劳地捶打着他如铁箍般的手臂。
陆沉舟对她的反抗置若罔闻。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那只被他强行从她身后拽出来的手上。
她的手指因为疼痛和恐惧而蜷曲着,指缝间,那枚银哨幽幽地反射着壁灯昏黄的光。
就是它。
十五年了。
那蚀骨的黑暗,濒死的绝望,还有……穿透深渊的唯一一缕光。
他伸出另一只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却又无比强硬的态度,一根一根地、不容抗拒地掰开乔暖紧握的手指。
冰冷的指尖触碰到她温热的掌心,激起她一阵剧烈的战栗。
银哨,终于完全暴露在他眼前。
那个模糊的“X”刻痕,像一道古老的密码,瞬间点燃了他眼底沉寂的火山。
“啊——!”
乔暖痛呼出声,感觉自己的腕骨快要被他捏碎。
陆沉舟的目光终于从银哨上移开,重新落回乔暖因疼痛和恐惧而苍白的脸上。
他逼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他冰冷的呼吸拂过她的额发。
他另一只手抬起,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攫住她的下巴,强迫她仰起头,迎视他那双燃烧着猩红火焰的眼睛。
壁灯的光线被他的身影切割,一半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一半隐没在深重的阴影里。
那阴影中的半张脸,如同地狱归来的修罗。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碾磨出来,带着一种宣告命运般的森然:“这哨子,是你的?”
他拇指的指腹用力擦过她下颌柔嫩的肌肤,留下冰冷的触感和隐隐的红痕,目光锁着她琥珀色的、盛满惊惶的瞳孔,不容许一丝一毫的闪躲,“从今往后,你的命,归我管。”
绝对的掌控。
不容置疑的归属。
病态偏执的宣言。
乔暖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瞬间被这狂妄的话语点燃。
恐惧的冰层下,一股被彻底冒犯的怒火猛地窜起。
她拼命挣扎,用尽全身力气想摆脱他的钳制:“疯子!
这是我的东西!
你凭什么……”话音未落,陆沉舟钳制她手腕的那只手猛地发力,将她整个人狠狠地向后一掼!
“砰!”
乔暖的后背重重撞在坚硬的、摆满瓷器的古董架子上。
一阵稀里哗啦的碎裂声刺耳地响起,几个青花瓷瓶和陶俑应声落地,粉身碎骨。
尖锐的碎片飞溅,其中一片擦过她的脚踝,留下一道***辣的痛感。
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眼前发黑,五脏六腑都像是移了位,痛楚和眩晕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顺着冰冷的架子滑坐在地毯上,蜷缩在碎裂的瓷片和溅落的雨水之间,大口喘着气,像一条离水的鱼,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剩下身体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
陆沉舟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片碍眼的灰尘。
他慢条斯理地从浸了雨水而颜色更深沉的西装内袋里,抽出一份折叠得异常整齐的白色文件。
纸张在他冷白的手指间显得格外刺目。
他蹲下身,动作带着一种猫科动物般的优雅与危险并存,将文件和一支昂贵的钢笔,一同丢在乔暖面前沾了水渍的地毯上。
“签了它。”
命令的口吻,毫无转圜余地。
他甚至没有多看一眼文件的内容,仿佛那只是完成某个既定仪式的道具。
乔暖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地聚焦在文件抬头的几个加粗黑体字上——《人身保护及特别看护协议》。
甲方:陆沉舟。
乙方:空白。
人身保护?
特别看护?
这荒谬的字眼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她的神经。
这哪里是什么保护,这是***裸的、用法律文书伪装的绑架契约!
屈辱的泪水混杂着雨水和冷汗,终于无法抑制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不……绝不……”她咬破了嘴唇,尝到一丝血腥的铁锈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挤出破碎的拒绝,手指死死抠着身下湿冷的地毯。
陆沉舟的眼神骤然一沉,那里面翻涌的猩红风暴再次凝聚,带着毁灭性的气息。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那只刚刚掰开她手指、宣告她命运归属的手,带着山岳倾塌般的压迫感,缓缓地、不容抗拒地,覆上了她脆弱的脖颈。
冰冷。
坚硬。
如同铁铸的刑具。
乔暖的呼吸瞬间被扼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濒死般的抽气声。
肺部的空气被急速抽离,眼前开始阵阵发黑,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摇摇欲坠地飘向无尽的黑暗深渊。
视野最后聚焦的影像,是陆沉舟近在咫尺的脸。
那张英俊到妖异的脸上,没有任何施暴者的狰狞,只有一片冰封般的、令人绝望的平静。
而他布满血丝的眼底深处,那点猩红的核心,却跳动着一簇名为“得偿所愿”的、令人骨髓都冻结的幽火。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秒,一个极其轻微、仿佛来自遥远梦魇深处的呢喃,穿透了她耳中尖锐的嗡鸣和窒息的痛苦,断断续续地、却又无比清晰地,钻入了她即将涣散的神智:“十五年……呵……终于……找到你了……”十五年?
找到……谁?
这比扼住咽喉更冰冷、更诡谲的疑问,如同最后一块封棺的巨石,带着无尽的寒意与深渊般的谜团,狠狠砸进她沉沦的意识,将她拖入了彻底的、无声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