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
梅雨时节,天仿佛漏了一般。
细密的雨丝无声飘落,浸润着姑苏城青灰色的瓦楞、斑驳的白墙,还有那纵横交错、倒映着朦胧天光的河道。
空气沉甸甸的,饱含着水汽、苔藓的清冷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陈年纸张与墨锭混合的独特气息。
“漱石斋”临水而开,门面窄小,透着几分古旧与清冷。
一块半新不旧的楠木匾额悬在门楣,上书“漱石斋”三字,笔力遒劲,却己被岁月磨去了棱角。
铺子里光线昏沉,仅靠一扇临河的支摘窗和柜台上一盏如豆的油灯勉强照亮。
光线所及之处,浮尘在光束中缓慢地、无休止地舞动。
陈默就坐在那束昏黄的光晕下。
他身形颀长,略显单薄,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边缘己有些磨损的靛蓝棉布首裰。
袖口利落地挽至小臂,露出一截线条干净的手腕。
此刻,他正全神贯注地俯身于酸枝木桌案上,修复一幅古画残卷。
左手修长的手指稳稳压住画绢的边缘,指腹因常年执刀握笔而覆着一层薄茧;右手则拈着一柄细若毫芒的柳叶刻刀,刀锋薄而利,在昏灯下闪着一点幽冷的微光。
他的动作极稳,极慢,刀尖小心翼翼地游走在画心边缘一处霉蚀的旧裱绫上,精准地剔除腐朽的纤维,每一次下刀都轻如鸿毛,生怕惊扰了沉睡百年的墨魂。
桌案上,除了那幅残损的《溪山烟雨图》,还井然有序地摆放着各色小碟:朱砂、石青、赭石、藤黄,颜料湿润;调胶的小碗、大小不一的鬃刷、细如牛毛的排针、以及几片用作补绢的旧绢料。
一切都安静地各居其位,映衬着主人近乎苛刻的沉静与条理。
窗外,一艘乌篷船无声地滑过湿漉漉的水面,船夫披着蓑笠,身影在水汽氤氲中模糊成一抹剪影。
檐角凝聚的水珠,不疾不徐地滴落在下方被岁月打磨得光滑的青石板上。
“嗒…”水滴落下的声音,清脆又单调。
就在这声音响起的刹那,陈默执刀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
眼前的景象骤然扭曲、褪色。
昏黄的灯光,陈旧的画绢,潮湿的空气,全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红!
是火!
熊熊烈焰如同挣脱牢笼的凶兽,贪婪地吞噬着雕梁画栋,将漆黑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昼,又似地狱。
木料在高温下发出令人牙酸的爆裂声,火星裹挟着灼热的灰烬,像垂死的红蝶疯狂飞舞。
是血!
刺目惊心的猩红!
泼洒在描金的窗棂上,顺着冰冷的青砖地面肆意蔓延,汇聚成一片片粘稠、散发着浓重铁锈腥气的血泊。
管家忠伯圆睁着惊恐的双眼,喉咙处一个狰狞的血洞,身体沉重地砸在地上;丫鬟小翠凄厉的尖叫只发出一半,便被一道雪亮的刀光无情斩断;母亲……母亲倒在回廊的月洞门下,素色的衣裙浸透暗红……而父亲——陈远山,那个曾经如山岳般伟岸的身影,此刻却被一柄狭长、闪烁着诡异幽蓝寒光的苗刀,狠狠贯穿了胸膛!
他高大的身躯踉跄着,却用尽最后力气死死攥住刺入身体的刀刃,口中涌出的鲜血染红了前襟。
他那双曾经洞悉世情、睿智而刚毅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死死地、用尽生命最后的光芒,穿透混乱与火光,精准地锁定了藏匿在假山阴影中的自己!
嘴唇翕动,血沫不断涌出,无声地嘶吼着:“默儿…走!
快走!!
活…下去!
记…记住…黑…水…钥匙…别…别让他们…找…到…!”
“走啊——!!!”
那一声用尽生命发出的呐喊,混杂着刀刃被父亲攥紧摩擦骨头发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吱”声,如同最恶毒的楔子,狠狠钉入陈默的脑海深处,瞬间撕裂了三年来精心构筑的平静表象!
“嗤啦——!”
一声尖锐的、布帛撕裂的脆响,在死寂的“漱石斋”内陡然炸开!
陈默猛地惊醒。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闷响。
他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右手。
那柄稳如磐石的柳叶刻刀,此刻竟深深嵌入画心之中!
刀尖不仅划破了需要剔除的霉烂裱绫,更将下方一块完好无损的绢底,硬生生割开了一道寸许长的、狰狞的裂口!
残破的绢丝无力地向上翻卷着,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嘲弄般地横亘在烟雨朦胧的古画之上。
他盯着那道裂痕,呼吸在瞬间停滞。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骨猛然窜起,瞬间席卷西肢百骸。
窗外,雨丝依旧缠绵,檐水依旧“嗒、嗒”地敲打着青石,规律得令人心头发慌。
那场三年前的血色炼狱,并未被时光的流水冲刷淡去分毫。
它如同这江南梅雨,早己渗入骨髓,融入每一次呼吸,带着浓得化不开的铁锈腥甜,成为灵魂深处永不磨灭的烙印。
陈默缓缓抬起头。
昏黄的油灯光晕,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
那张平日里温润平和、甚至带着几分书卷气的脸庞,此刻每一根线条都绷紧如弦,透出一种玉石般的冷硬。
低垂的眼睫抬起,眼底深处,修复古画时的专注与沉静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
那不是愤怒的火焰,而是被仇恨与痛苦淬炼了千百遍的寒铁,是熔岩被强行封入万载玄冰之下的死寂。
这冰冷无声无息,却仿佛能冻结灵魂,蕴含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毁灭力量。
他的目光,缓缓移向桌案上。
那柄柳叶刻刀静静地躺在撕裂的画绢旁,薄如蝉翼的刀锋上,清晰地倒映着他自己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眼眸。
而在那冰冷的瞳孔深处,仿佛又跳跃起三年前那场焚尽一切、染红整个世界的熊熊烈焰与淋漓鲜血。
墨痕犹湿,血渍未干。
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密了,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灰网,笼罩着姑苏城,也笼罩着这小小的“漱石斋”。
铺子里,只剩下油灯灯芯偶尔爆裂的细微噼啪声,以及那柄刻刀上,无声流淌的、比窗外寒雨更刺骨的眸光,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