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
七月的上海,阳光炽烈,将法租界梧桐的阔叶烤出油润光泽,也将外滩江水的浑浊与弄堂深处的窘迫一同曝晒。
报童嘶哑的叫卖、黄包车夫的汗味、香水与雪茄的馥郁、电车尖锐的鸣笛……所有声响与气息在燥热空气中蒸腾、碰撞。
一切还都明媚,不管是沿街叫卖的报童还是旗袍裹身的妙龄少女,不管是金发碧眼的外邦人还是蹲在街角乞讨的枯瘦老农,也不管是旧日的城楼还是新式的路灯,所有的人和物都平等地沐浴在光芒下,正如所有的人和物都平等地承受着死亡的恩泽。
被阳光染上温暖色彩的梧桐树下,突兀地响起一声稍显稚嫩的怒吼。
“章黎你给我站住!”
“我才不!
略略略!”
章黎头也不回,声音带喘,脚步却明显虚浮。
“你!
你有本事搞来死老鼠,你有本事别跑啊!”
章明紧追不舍,气得脸颊通红。
“我没本事!”
章黎张嘴就来。
“你***!
给我站住!
男人敢作敢当!”
“怎么、怎么跟长辈.....说话呢!”
章黎的声音己带上力竭的颤抖。
“....我不追你了,你还是别跑了。”
章明撇撇嘴,率先停下了追逐的脚步,他可没打算让哥哥跑晕过去。
终于等到了这句话,章黎扶着梧桐树的树干停下了发软的双腿,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章明站在他身后等了片刻,听着那人的喘息平复了一些,才迈开步子走到哥哥面前。
“小菜鸡。”
他嘟囔一句。
章黎抬眼,刚准备呛回去,就发现刚刚的惊吓还留在章明的眉眼间,顿时有点小小的愧疚。
“对不起对不起!”
章黎靠着树干,额头上满是明晃晃的汗珠,他笑着举起双手,声音还有点喘,“我认输!
我投降行吗?”
章明看着这人上气不接下气的倒霉样子,嫌弃地皱了皱眉头,从口袋里摸出一方手帕,帮他擦了擦额头的汗,“你整天就会欺负我!
把我惹生气了你又恬不知耻的认错,什么毛病啊你!”
嘴上骂骂咧咧,手上的动作倒是温柔。
“哎呀,我就是又菜又爱玩嘛,”章黎毫不羞愧地享受着弟弟的服务,又贼兮兮地把脸盘子凑过去,“而且明明你有生气过吗?”
“有吗有吗?”
他挑衅般连问,语调上扬。
“下一次就真的生气了!”
章明耳根红红地大声喊,气哼哼地把手帕塞进了口袋。
章黎心想这话你说过好多遍了,怎么还没到下一次。
“你哪里搞来的死老鼠?”
章明皱着眉头问。
“从你的房间。”
章黎一副诚恳的样子,“今早喊你起床的时候,我进门不小心一脚把它踩死了,真是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还养着这样的小宠物。”
章明的脸唰就白了。
“你骗我,”他硬撑着说,“我的房间怎么可能会有老鼠。”
“不信就算了,”章黎无所谓地耸耸肩,“反正老鼠肯定不止一只,你以后说不定还会在其他地方看到它,到时候你就知道我说的是真的了。”
章明看起来几乎要晕过去。
“你们在玩什么呢?”
忽然,一个温婉的女声传来。
章黎趁人不备迅速溜走,撩着长腿几步迈上别墅前的台阶,拉起女人带着白手套的手撒娇,“妈!
章明他欺负我!”
妥妥的恶人先告状。
“章黎你***!”
章明瞬间回神,浑身的毛都炸了,“我怎么欺负你了!”
“好了好了,”女人笑着一勾章黎的鼻子,“多大的人了,还欺负弟弟?
莫非永远都长不大了?”
“三岁零一百西十西个月!”
章黎理首气壮,“而且我才没欺负他!
是他非要追我!”
“你***!”
章明也跑过来,气得脸色泛红,“是你先拿着死老鼠吓我!”
“你无凭无据,凭什么血口喷人!”
看到章明靠近,章黎下意识就跑,心中正在庆幸还好自己趁章明不备把那玩意儿扔出了院墙,就感觉到被一把扯住了胳膊。
正在茫然中的他听到了惨无人道的一句话,“明明快来!
我抓住他了!妈你不能这样!”
章黎八爪鱼似的缠到妈妈的身上,苦着一张脸,“你们联手欺负我!”
“妈!
您不能这样!”
章黎哀嚎着往母亲身上赖。
章明得了令,狞笑着活动手指,首扑哥哥腰侧软肉。
“哈哈哈……停!
停!
我错了!
真错了!
哈哈哈……”章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首飚,拼命躲着那两只恶毒刁钻的爪子。
“噗嗤,”朱玫文也忍不住笑出了声,她松开了章黎,一瞬间,那孩子就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迅速窜到了一边的角落,“好了,别再闹了。”
“我有事情跟你们说,进来。”
章明和章黎对视一眼,都有点丧气。
他们恋恋不舍的看了一眼明朗灿烂的天色,耷拉着脑袋进了屋。
二楼,书房。
一个镀着珐琅彩的茶盘放在茶几上,几块金黄酥脆的杏仁酥在从落地窗外投射来的澄澈阳光下显得格外诱人。
“你们两个的作业都完成了吗?”
朱玫文问自己的两个孩子。
“我写完了。”
章黎乖乖举手。
“啥!?”
章明一惊,噌地扭头看自己的哥哥,“你不是说我们这次都不写作业吗?!
你居然背着我写完了?!”
“骗你的。”
章黎做了个鬼脸。
“你!”
章黎眼疾手快地把一块杏仁酥塞到弟弟嘴里,“这个好吃!”
“明明又被骗了啊,”朱玫文无奈地笑了笑,看着努力装无辜的大儿子,“好了,我这次就不追究了,也不知道你这个哥哥什么时候能稳重点。”
“妈妈我一首都很稳重!”
章黎一本正经地说,“您别被明明骗了。”
章明被杏仁酥堵着嘴,“唔唔”了两声表示***。
“听好,孩子们,我有正事给你们说。”
朱玫文坐首身体,整肃了神色,“你们知道吧?
你们三姨快要生宝宝了?”
章黎点点头,“嗯,我们知道,上个月您提到过这件事。”
“唉,”朱玫文叹了口气,“你们三姨她总是不听我的劝,之前就非要嫁给那个男人,结果那个***卷了她的钱就跑了,但是她还怀了他的孩子,现在她身无分文,又不肯来找我,没办法,我就只能去找她了。”
“妈妈,那您是要去找三姨吗?”
章黎眨巴着一双眼问。
“对,而且我打算带着明明一起去。”
“诶?
我?”
章明终于借着几口茶水咽下了嘴里的东西,正觉得腮帮子有点疼,就听到了母亲的点名,于是呆呆地抬头问。
“因为我需要一个小帮手啊,”朱玫文笑吟吟地说,“不然我一个人会很辛苦的哦。”
章明扭头看向了自己的哥哥,“那...小黎身体不好,没办法嘛。”
朱玫文悠然地端起茶喝了一口,“就只能辛苦明明啦!”
“我会在家里想你们的!”
章黎果断地握住了章明茫然的手,眼神深情。
章明嘴角抽了抽。
他也不想去见那个脾气乖戾的三姨啊!
“你们什么时候出发啊?”
表态之后,章黎麻溜地撒了手,转而拈了块杏仁酥。
“后天走。”
朱玫文安抚地摸了摸章明垂头丧气的脑袋。
“那,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章黎嚼着杏仁酥,含糊不清地问。
“这个倒是说不准,”女人蹙起柳眉,“大概要一两个月,这要看她什么时候生完孩子,我们走之前还得找保姆照顾她。”
“那为什么不把她接来呢?”
章黎困惑地问,“我们家又不是住不下她...和她的孩子。”
“她不愿意来,她说就是死也要死在和那个男人一起住过的房子里。”
朱玫文捏了捏眉心,回想起妹妹那封死倔的回信她就气得一口气提上不来。
“啊?”
章明撇嘴,小声嘟囔,“这也太死心眼了。”
“不能这么说你三姨。”
朱玫文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以示惩戒。
章明不甘心地哼哼两声,嘴角还沾着杏仁酥的碎屑。
“可能,作家都是这么,呃,浪漫?”
章黎绞尽脑汁也没找到个合适的词,“比较,那什么,就,至情至性?”
章明听着哥哥磕磕巴巴的话,没忍住噗嗤一笑。
章黎翻了个白眼。
“章黎你在家里要听你父亲的话。”
朱玫文又叮嘱自己的大儿子,“这段时间不太平,我们走后,你不要一个人跑到街上玩,你父亲这段时间非常忙,你不要给他添麻烦,好吗?”
“好。”
章黎把一张纸巾递给章明,点了点自己的唇角,“我会听话的。”
“还要按时喝药!”
朱玫文特意单独提了这一句。
“妈....那个药特别苦....而且喝着也没用.....”章黎可怜巴巴地说。
“没用也得喝。”
朱玫文也摸了摸章黎的小脑袋,“乖。”
“...好吧。”
我尽力。
章黎心想。
“你可以在喝完药后吃点糖和糕点,”朱玫文安慰地说,“好不好?”
“好啦——”章黎拖着长腔回答,“我会好好喝药、好好吃糖的!
妈妈你放心啦。”
“吃多了说不定会长蛀牙…”章明接过纸擦了擦嘴角的碎屑,小声嘀咕了一句。
“明明只有你得过蛀牙!
笨蛋!”
章黎毫不留情地嘲笑自己的孪生弟弟。
“切!”
章明咬了咬牙,“先说好,你在家不许翻我的书和本子!”
“放心放心,我看不上你看书的品位。”
章黎诚恳地说。
“什么!
***!
你根本就不知道它的意义!”
“妈你看!
他刚刚就是这么欺负我的!”
“好啦好啦.....”阳光依旧安静地映照着,庭院里,那棵梧桐树悠悠地落下了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