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薄荷把那本黑色笔记本藏在画夹最底层,每次翻开画具袋时,指尖都能感受到封面粗糙的纹理,像触到某种滚烫的秘密。
那是三天前在篮球场边捡到的。
当时江屿和几个男生打完球,把书包随手扔在看台上,这本笔记本就从拉链缝隙里滑了出来。
林薄荷路过时,正看见封面上用银色马克笔写着个潦草的“屿”字,被夕阳照得发亮。
她本来想立刻还给他。
可那天晚自习,他趴在桌上睡觉,校服外套罩着头,像只拒绝被打扰的小兽。
林薄荷捏着笔记本的边角,犹豫了整整一节课,最终还是把它塞进了自己的画夹——她想知道,这个总是用冷漠武装自己的少年,笔记本里会写些什么。
此刻,她躲在画室最里面的隔间,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小心翼翼地翻开笔记本。
第一页没有名字,只有一片用铅笔涂满的黑色,像浓得化不开的夜。
往后翻,是些奇怪的符号:扭曲的荆棘缠绕着折断的箭头,缺了角的月亮里嵌着半颗星星,还有一页画着个简陋的房子,门窗都被黑色的线条堵死了。
林薄荷的心跳得厉害。
这些符号不像涂鸦,更像某种情绪的宣泄,带着一股隐秘的暴戾和孤独。
她想起江屿投篮时绷紧的下颌,想起他被老师批评时依旧平静的脸,突然觉得那些冷漠的表情底下,藏着一片她从未见过的荒原。
“在看什么?”
清冷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林薄荷吓得手一抖,笔记本“啪”地掉在地上。
她猛地回头,看见江屿斜倚在门框上,背着黑色双肩包,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锐利。
“没、没什么。”
林薄荷慌忙去捡笔记本,指尖触到纸页时,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
江屿走过来,目光落在她手里的笔记本上,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我的。”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林薄荷把笔记本递过去,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来,“那天在篮球场捡到的,想还给你,一首没找到机会。”
他接过笔记本,随手塞进书包,没追问她有没有看过。
画室里弥漫着松节油的味道,空气里有种微妙的沉默。
林薄荷低着头,看见他穿的白色帆布鞋上沾着点颜料,是她昨天调的钴蓝色。
“你经常来这里?”
江屿忽然问,目光扫过画架上那幅没完成的香樟写生。
“嗯,晚自习有时候会过来。”
林薄荷的声音有点发颤,“你呢?
来找老师吗?”
“随便逛逛。”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这里比教室安静。”
林薄荷没说话,重新拿起画笔。
调色盘上的颜料被她搅得乱七八糟,钴蓝和赭石混在一起,变成了像黄昏天空一样的颜色。
她本来想画窗外的香樟,可笔尖落在画布上,却鬼使神差地勾勒出个模糊的轮廓——是个少年投篮的背影,穿着黑色T恤,在夕阳里微微发光。
她画得很快,几乎是凭着感觉在画,等反应过来时,那背影己经清晰地出现在画布角落。
林薄荷慌忙用白色颜料去盖,却越盖越明显,像个欲盖弥彰的秘密。
“画砸了?”
江屿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她身后。
林薄荷的脸“腾”地红了,手忙脚乱地转动画架:“没有,就是配色错了。”
他没再追问,只是看着她调色盘里那堆混乱的颜色,忽然说:“钴蓝加柠檬黄,试试。”
林薄荷愣了一下,依言调了点颜色。
明亮的蓝绿色在瓷盘里晕开,像夏日里的一汪池水,瞬间冲淡了刚才的浑浊。
“这样好看。”
他说这话时,声音很轻,不像平时那样带着疏离。
林薄荷抬头,正好撞见他的目光。
他的眼睛在画室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比平时柔和,瞳孔里映着调色盘上的蓝绿色,像盛着一片海。
她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慌忙低下头,假装整理画具。
“你很喜欢画画?”
江屿又问。
“嗯,从小就喜欢。”
她的声音低下去,“不过我爸妈不太赞成,他们觉得耽误学习。”
“他们不懂。”
江屿的语气很淡,却带着一种笃定的了然。
林薄荷猛地抬头看他。
这句话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破了她心里那层厚厚的茧。
她想起每次把画稿藏进床底时的小心翼翼,想起父亲看到她画纸时皱起的眉头,鼻子突然有点酸。
“有时候,喜欢不需要别人懂。”
他转过身,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自己知道就好。”
那天晚上,他们在画室里待了很久。
江屿没再说话,只是靠在窗边看手机,偶尔抬头看看她画画。
林薄荷画得很专注,感觉心里某个紧绷的地方慢慢松了下来。
她画了窗外的月亮,画了画室角落的旧画架,还在画布最不起眼的角落,用极淡的颜色画了个小小的星星符号——和他笔记本里那个很像。
离开画室时,己经快熄灯了。
两人并肩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
路过篮球场时,林薄荷看见白天江屿他们打球的地方,篮球架下还放着个被遗忘的矿泉水瓶。
“你的笔记本里,”她犹豫了很久,还是忍不住问,“那些符号是什么意思?”
江屿的脚步顿了一下,侧头看她。
路灯的光落在他脸上,一半亮一半暗:“没什么意思,随便画画。”
“我觉得很好看。”
林薄荷的声音很轻,“像有故事。”
他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颗薄荷糖,递给她。
是青柠味的,和上次许嘉树给她的那种不一样。
“谢了。”
林薄荷接过来,指尖碰到他的手指,这次没躲开。
“晚安。”
他说完,转身朝男生宿舍走去,背影在夜色里很快缩成一个点。
林薄荷捏着那颗薄荷糖,站在原地看了很久。
糖纸在路灯下泛着微光,像一颗小小的星星。
她拆开糖纸,把糖放进嘴里,清凉的味道在舌尖散开,带着点微涩的甜。
从那天起,林薄荷的速写本上开始频繁出现一个名字——江屿。
不是写出来的,而是藏在画里的。
她画他投篮时扬起的手腕,画他趴在桌上睡觉时露出的一小截脖颈,画他皱眉看黑板的样子。
这些画都藏在速写本的最后几页,用其他的画盖住,像一个只有她知道的秘密。
她还开始尝试解读那些神秘符号。
在数学课的草稿纸上,在英语单词的间隙里,她画着那些扭曲的线条,试图找到其中的规律。
有一次被许嘉树看到,他笑着问:“这是什么密码?”
“没什么,随便画画。”
林薄荷慌忙把纸揉掉,心跳得厉害。
许嘉树的眼神里带着点担忧:“薄荷,你最近好像总是在发呆。
是不是……因为江屿?”
“不是!”
林薄荷的反应有点过激,脸颊发烫,“我们就是普通同学。”
“他和我们不是一路人。”
许嘉树的声音沉下来,“你看他平时独来独往的,听说以前在原来的学校……” “听说什么?”
林薄荷追问。
“没什么。”
许嘉树摇摇头,“总之,你别太在意他了。
好好学习,马上要月考了。”
林薄荷没说话,低头翻开课本。
书页上,不知什么时候被她画了个小小的星星符号,就在“孤独”那个单词旁边。
几天后的美术课,老师让大家画“身边的人”。
林薄荷拿着画夹,在教室里转了一圈,最终还是停在了窗边。
江屿坐在那里,正低头看着什么,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的侧脸上,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
她悄悄打开画夹,快速地勾勒起来。
这一次,她没画他的背影,而是画了他的侧脸。
线条很轻,带着点犹豫,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
画到他的眼睛时,她停住了笔——不知道该怎么画那种看起来很冷漠,却又藏着点什么的眼神。
“画好了吗?”
一个声音在头顶响起。
林薄荷吓得差点把画夹掉在地上,抬头看见江屿正看着她,眼神里带着点玩味的笑意。
她的画还摊开着,那个没完成的侧脸就在他眼前。
“没、没有。”
她慌忙合上画夹,脸颊烧得厉害,“老师让画身边的人,我还没想好画谁。”
他没戳破,只是指了指她的画夹:“画得挺好。”
说完,他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从书包里拿出一本画册,封面是毕加索的《格尔尼卡》。
林薄荷看着那本画册,突然想起他那天在画室说的话——“喜欢不需要别人懂”。
那天下午,林薄荷把那张画完成了。
她没有画江屿的眼睛,而是用一团模糊的阴影代替。
画的右下角,她用很小的字写了日期,旁边画了颗小小的薄荷糖。
放学时,她在画室门口又遇到了江屿。
他背着书包,手里拿着那个黑色笔记本,似乎在等她。
“这个给你。”
他把笔记本递过来,翻开其中一页。
上面没有那些神秘符号,而是画着一棵简单的树,树干上有个小小的树洞,树洞里画着片香樟叶,和她之前画的那个很像。
“谢、谢谢。”
林薄荷的心跳得飞快,接过笔记本时,手指都在抖。
“下次别乱捡别人的东西。”
他的语气带着点调侃,眼神却很认真,“尤其是……秘密。”
林薄荷的脸更红了,低下头,看见笔记本的最后一页,用铅笔写着一行很小的字:“画里的星星,我看到了。”
她猛地抬头,想说点什么,却看见江屿己经转身走远了。
夕阳的光落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幅没画完的速写。
那天晚上,林薄荷把那张画有江屿侧脸的速写,小心翼翼地夹进了他送的笔记本里。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嘴里还残留着青柠薄荷糖的味道。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他笔记本里那些神秘的符号。
她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改变。
就像画纸角落里那个逐渐清晰的名字,就像舌尖上那抹挥之不去的清凉,在她原本平静的世界里,留下了越来越深的痕迹。
而那个叫江屿的少年,像一个带着秘密的谜,让她忍不住想要靠近,想要解开,哪怕前方可能是一片看不清的迷雾。
林薄荷拿出速写本,在新的一页上,画了两个并排的影子。
一个高,一个矮,在路灯下被拉得很长很长。
她在影子旁边,画了一颗完整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