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剑冢寒声
铅灰色的云团压在金顶之上,将七十二峰都裹进一片素白里。
紫霄宫的铜铃被冻住了似的,整日耷拉着不响,只有山风卷着雪沫子,在飞檐斗拱间撞出呜咽般的声响,倒像是谁在山坳里哭了半冬。
苏妄言跪在紫霄宫后的演武场时,睫毛上的雪己经结了冰碴。
他穿的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袖口磨出了毛边,露出的手腕细瘦,却绷着一股不驯的劲。
面前的汉白玉石阶被香火熏了百年,此刻覆着层薄冰,寒气顺着膝盖往上钻,冻得他骨头缝里都像是塞了冰碴子。
“还没悟透?”
苍老的声音从石阶顶端传来,带着松烟香的暖意。
玄机子负手站在廊下,月白道袍上落着几片雪花,却半点没沾湿衣料。
他手里转着颗油光锃亮的菩提子,目光落在苏妄言背上那柄锈迹斑斑的铁剑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苏妄言咬紧牙关,将冻得发紫的手按在雪地里,额头重重磕下去:“弟子愚钝。”
这己经是他第三十七次被罚跪了。
三年前,他被玄机子从尸横遍野的苏州城带回武当,成了这位武当掌教唯一的关门弟子。
本该是一步登天的造化,可他偏偏是个天生的“废柴”——别家弟子三年能打通任督二脉,他连最基础的《武当心法》都练不出半分内力,丹田就像个漏底的葫芦,任多少灵气灌入都留不住。
偏偏他又长了一副惊绝天下的剑骨。
去年秋猎时,青城门主的小儿子仗着内力深厚,一剑劈断了他的铁剑,还笑他是“拿着烧火棍的假道士”。
那时他怒极,随手捡起块碎石,竟凭着本能掷出,正中小儿腕脉,那柄削铁如泥的青钢剑“当啷”落地——那手法,分明是武当失传百年的“流云飞袖”剑意,却被他用一块石头使出了神韵。
玄机子当时就怔住了,当夜便将他领到藏经阁最顶层,指着满架武学典籍说:“你要学的,不在这里。”
可到底在哪里?
苏妄言抬起头,望着漫天飞雪里若隐若现的天柱峰。
那座山峰是武当禁地,据说藏着开山祖师张三丰的佩剑,三百年来从没人敢擅自靠近。
他曾偷偷摸去过一次,却在半山腰被一道无形的气墙挡住,那气墙里裹着凌厉的剑意,割得他脸颊生疼,仿佛有千百柄剑在里面日夜呼啸。
“师父,”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被冻得发哑,“弟子……是不是真的不适合学武?”
玄机子沉默了片刻,将手里的菩提子塞进他掌心。
那珠子温得像块暖玉,瞬间驱散了他掌心里的寒气。
“妄言,”老道士蹲下身,拂去他肩头的积雪,指腹触到他后颈处一块淡青色的胎记,那胎记形如长剑,在雪光里泛着极淡的银光,“你记住,剑之一道,从来不止内力一条路。”
话音未落,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钟声。
“咚——咚——咚——”三声钟响,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刺耳。
这是武当最高级别的警报,百年未响过一次。
玄机子脸色骤变,猛地站起身,衣袍无风自动:“守住山门,我去去就回!”
话音未落,人己化作一道白影掠向金顶,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檀香。
苏妄言捏紧掌心的菩提子,望着师父消失的方向,心跳得像擂鼓。
他知道最近江湖不太平——三个月前,魔教“血河教”忽然血洗了江南十二连环坞,据说教主墨天行手持一柄能吸人精血的“血河剑”,杀得江水都红了三日;半月前,青城山的镇山之宝“乾坤镜”被盗,现场只留下一片黑羽,有人认出那是魔界的“噬魂鸦”的羽毛。
难道……魔教打上武当山了?
他握紧了背上的铁剑,那锈迹斑斑的剑身忽然微微震颤起来,像是在呼应着什么。
一股莫名的冲动涌上心头,他转身就往天柱峰的方向跑,青布道袍在雪地里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越靠近天柱峰,风雪就越急。
那些落在身上的雪花不再是柔软的,反而像细小的冰针,割得他皮肤生疼。
半山腰的气墙依旧存在,但今天似乎稀薄了许多,他甚至能听见墙后面传来隐约的剑鸣,那声音时而高亢如龙吟,时而低回如泣诉,听得他心口一阵阵发紧。
“让开……”他咬着牙,将全身力气都灌进双臂,竟真的在气墙上推开一道缝隙。
那缝隙里冲出的剑意比上次更烈,瞬间撕裂了他的道袍,在他胳膊上划开三道血口子,血珠刚涌出来就被冻成了冰晶。
但他没有停。
穿过气墙的刹那,眼前的景象骤然一变。
漫天飞雪不知何时停了,天柱峰顶竟藏着一片幽深的谷地。
谷里没有积雪,反而长满了墨绿色的苔藓,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铁锈味。
谷地中央立着一块丈高的黑石,石上插着一柄剑。
那剑通体漆黑,剑鞘上镶嵌着七颗星辰状的宝石,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幽光。
最奇特的是剑穗,竟是一缕银白色的发丝,无风自动,像是活物一般。
苏妄言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他认得这剑。
在他残存的记忆里,父亲书房的墙上挂着一幅古画,画中剑客手持的剑,与眼前这柄一模一样。
那时他还小,总爱缠着父亲问剑的名字,父亲每次都只是摸摸他的头,眼神复杂地说:“等你长大了,自然会知道。”
可父亲永远没机会告诉他了。
苏州城破那天,血河教的人闯进苏府,父亲将他藏进枯井,自己则手持一柄长剑冲了出去。
他在井底听着刀剑相击的脆响,听着父亲的怒吼,听着那柄剑发出悲鸣般的嗡鸣,最后一切归于沉寂。
后来他才知道,苏家世代守护着一个秘密,而这个秘密,足以让整个江湖为之疯狂。
“嗡——”黑石上的剑忽然剧烈震颤起来,剑鞘上的星辰宝石同时亮起,在石壁上投射出密密麻麻的金色文字。
那些文字扭曲变幻,像是活的蛇,最终竟组合成一行他认得的隶书:“太初有道,剑出无形。”
苏妄言浑身一震,那些文字仿佛带着某种魔力,顺着他的眼睛钻进脑海,瞬间化作无数剑招——有的如流星坠地,有的如清风拂柳,有的如江河奔涌,有的如冰封千里……每一招都首指剑道本源,却又偏偏不需要半分内力,只凭一股“意”便能驱动。
“这是……”他喃喃自语,伸手想去触碰那柄剑。
指尖刚要碰到剑鞘,那缕银白色的发丝突然如灵蛇般窜起,缠住了他的手腕。
一股冰凉的触感顺着手臂蔓延上来,他的眼前骤然闪过无数破碎的画面:昆仑山上的云海翻腾,一个白衣女子站在悬崖边,将一缕发丝系在剑柄上;不周山下的尸骨成山,黑衣剑客持剑而立,剑穗上的发丝被血染成暗红;苏州城的火光冲天,父亲的身影在烈焰中越来越模糊,最后只剩下一声叹息……“啊!”
苏妄言猛地后退一步,捂住剧痛的头。
那缕发丝己经松开了他的手腕,重新垂落如剑穗,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但他后颈的胎记却烫得惊人,那块剑形的青痕竟变得鲜红,像是要从皮肤里挣脱出来。
就在这时,谷地外忽然传来一声惨叫。
那声音凄厉至极,带着浓浓的血腥味,绝不是武当弟子该有的声音。
紧接着,是密集的兵刃交击声,还有某种液体泼洒在雪地上的“滋滋”声,像是滚烫的血落在寒冰上。
苏妄言脸色煞白,他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师父让他守住山门,他却跑到了禁地。
他转身想往外跑,却被脚下的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低头一看,竟是一具穿着血河教服饰的尸体,那尸体的喉咙被整齐地割开,伤口处凝结着淡金色的冰晶,显然是被某种凌厉的剑气所伤。
而尸体的手里,攥着半片黑色的羽毛。
噬魂鸦!
苏妄言的心沉到了谷底。
魔教的人果然来了,而且己经闯进了禁地。
他们要找的,难道就是这柄剑?
“咔哒。”
一声轻响从黑石后传来。
苏妄言猛地回头,只见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站在阴影里,斗篷下露出一双猩红的眼睛,正死死盯着黑石上的剑。
那人手里握着一柄蜿蜒如蛇的长剑,剑身上滴落的血珠在地上汇成小小的血洼,散发出刺鼻的腥气。
“终于找到了……”斗篷人发出沙哑的笑声,声音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张三丰的‘青冥剑’,还有《太初剑诀》……苏家的小鬼,多谢你替本座打开了这禁地。”
苏妄言的瞳孔骤然收缩。
苏家?
他怎么知道自己是苏家的人?
不等他反应过来,斗篷人己经化作一道黑影扑了过来,那柄血色长剑带着呼啸的风声刺向他心口,剑身上竟浮现出一张张痛苦挣扎的人脸,仿佛有无数冤魂被封印在里面。
这一剑太快了,快得他根本来不及躲闪。
生死一线间,苏妄言忽然想起了玄机子的话——“剑之一道,从来不止内力一条路。”
他下意识地握住了背上的铁剑,那些刚才钻进脑海的剑招瞬间变得清晰无比。
没有内力,没有招式,只有一股从灵魂深处涌出来的剑意,顺着手臂灌注到那柄锈迹斑斑的铁剑里。
“呛啷!”
铁剑出鞘的瞬间,发出一声清亮的鸣响,竟盖过了血色长剑的呼啸。
锈迹剥落处,露出里面暗哑的银白,像是蒙尘的星辰忽然亮起微光。
苏妄言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挥出这一剑的。
他只觉得眼前的世界慢了下来,斗篷人的动作变得像蜗牛爬行,血色长剑上的冤魂面容清晰可见。
他的手腕轻轻转动,铁剑划出一道圆融的弧线,没有去碰那柄邪异的血剑,反而贴着剑脊滑了上去,剑尖首指斗篷人握剑的脉门。
这一剑,轻飘飘的,却带着一种无可阻挡的韵律,仿佛天地间的风、雪、光、影,都跟着这一剑在流动。
斗篷人显然没料到他会使出这么一剑,瞳孔骤缩,急忙回剑格挡。
“叮!”
两剑相交,发出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那柄能吸人精血的邪剑,在碰到铁剑的刹那,竟像是被烫到一般剧烈震颤起来,剑身上的人脸发出凄厉的尖叫,血色瞬间褪去了大半。
斗篷人闷哼一声,踉跄着后退三步,猩红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苏妄言自己也愣住了。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铁剑,剑身上的锈迹又剥落了一些,露出的银白色剑身上,竟隐约浮现出与黑石上相同的金色纹路。
“不可能……”斗篷人捂着发麻的手腕,声音里带着惊恐,“没有内力,你怎么可能催动‘太初剑意’?”
苏妄言没有回答。
他能感觉到,黑石上的青冥剑正在共鸣,剑穗上的银发无风自动,像是在指引着他。
那些金色的文字在他脑海里翻腾,最后化作一句话,清晰地印在他的意识里:“以气御剑,是为凡剑;以意御剑,是为仙剑。”
风雪不知何时又起了,卷着谷地里的苔藓气息和血腥味,扑在他脸上。
苏妄言握紧了手中的铁剑,看着眼前的强敌,看着黑石上那柄沉睡了三百年的古剑,看着远处隐约传来厮杀声的武当山门,忽然明白了玄机子那句话的意思。
他的路,不在藏经阁,不在演武场,而在这柄剑里,在这天地间的剑意里。
“来战。”
他吐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铁剑斜指地面,剑尖的积雪被剑意震落,在昏暗的谷地里溅起一片细碎的银光。
斗篷人盯着他手里的铁剑,又看了看黑石上的青冥剑,猩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贪婪和狠厉:“不知死活的小鬼,既然你能引动剑意,那本座就先吃了你这剑骨!”
话音未落,他再次扑了上来,血色长剑卷起漫天腥风,这一次,剑招里竟带着隐隐的风雷之声,显然是动了真格。
苏妄言深吸一口气,脑海里的剑招如潮水般涌来。
他没有后退,迎着那片腥风冲了上去,锈铁剑在他手中化作一道流动的银光,时而如小桥流水,时而如惊涛骇浪,将那些从《太初剑诀》里领悟的剑意,一招招挥洒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赢,甚至不知道下一招该怎么出。
但他知道,从拔出这柄剑开始,有些东西己经不一样了。
苏州城的血海深仇,父亲临终前的眼神,玄机子的期许,还有这柄剑里沉睡的秘密……都在这一刻,凝聚在他的剑意里。
天柱峰的禁地里,两柄剑的鸣响交织在一起,一柄邪异如血狱哀嚎,一柄质朴如星辰低语,在漫天风雪里,奏响了一曲属于江湖,也属于仙途的序章。
而远处的紫霄宫,钟声依旧在响,只是不知何时,那呜咽的风声里,多了一丝剑的清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