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听雪楼中客
苏妄言站在襄阳城的南门下,望着眼前车水马龙的景象,有些发怔。
他穿了件新买的藏青色短打,将武当道袍仔细叠好收进包袱里。
头发用一根木簪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那张本就清秀的脸,在市井烟火气里褪去了几分青涩,多了些少年人的明朗。
只有腰间那柄铁剑和怀里的琉璃灯,提醒着他并非寻常的江湖过客。
襄阳城是南北咽喉,比他想象中还要繁华。
青石板路被车轮碾得发亮,两旁酒旗招展,吆喝声此起彼伏。
穿短打的脚夫、佩长剑的侠客、戴方巾的书生、挎竹篮的妇人……摩肩接踵,热闹得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这是他第一次踏入真正的江湖。
武当山的十年,是晨钟暮鼓,是青灯古卷,是玄机子偶尔提及的江湖恩怨,遥远得像说书人口中的故事。
可现在,那些故事里的刀光剑影、恩怨情仇,似乎就近在咫尺——他甚至能闻到隔壁酒肆里飘来的酒香中,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一个店小二打扮的少年凑上来,脸上堆着热情的笑,眼睛却飞快地扫过他腰间的剑。
苏妄言想起玄机子的叮嘱,江湖上人心险恶,不可轻易信人,便只淡淡道:“打听个地方,听雪楼怎么走?”
店小二眼睛一亮:“听雪楼啊?
那可巧了,就在这条街尽头,三层高的小楼,挂着块黑底金字的牌匾,好找得很!”
他压低声音,“客官也是去听雪楼的?
最近那儿可热闹了,听说来了不少大人物。”
苏妄言没接话,付了两个铜板的小费,提着包袱往街尽头走去。
越靠近听雪楼,街上的江湖人就越多。
这些人大多佩刀带剑,眼神警惕地打量着过往行人,偶尔有目光落在苏妄言身上,见他年轻,又只佩了柄不起眼的铁剑,便大多移开了视线,只有少数几人,眼神里带着探究。
苏妄言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细小的针,刺得他皮肤发紧。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玉佩,羊脂玉的温润顺着掌心传来,让他稍微定了定神。
脑海里的《太初剑诀》自动流转起来,那些剑招化作无形的屏障,将那些不怀好意的窥探隔绝在外。
这是他这几日发现的怪事。
自从在天柱峰引动剑意后,那些剑招就像刻进了他的骨髓里,无需刻意回想,便能自行运转。
有时走在荒郊野岭,遇到猛兽袭击,他甚至不用拔剑,只需一个眼神,一股无形的剑意便会将猛兽惊退。
玄机子说,这是“剑心通明”的征兆,是多少剑客梦寐以求的境界。
可苏妄言总觉得,这更像是青冥剑在护着他——那柄三百年未鸣的古剑,似乎在他身上留下了某种印记。
“就是这儿了。”
苏妄言停在一栋小楼前。
果然如店小二所说,这楼只有三层,黑瓦朱窗,门口挂着块黑底金字的牌匾,上书“听雪楼”三个大字。
字体清瘦挺拔,带着一股挥斥方遒的剑气,竟与《太初剑诀》的剑意隐隐相合。
楼前站着两个青衣小厮,腰间鼓鼓囊囊,显然藏着家伙,眼神锐利如鹰,将进出的客人打量得仔仔细细。
与周围酒楼的喧嚣不同,听雪楼里静悄悄的,只隐约传出丝竹之声,清雅得不像江湖据点。
苏妄言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
刚到门口,就被一个青衣小厮拦住了:“客官有请柬吗?”
“没有。”
苏妄言拿出那块羊脂玉玉佩,“我找人。”
小厮看到玉佩,眼睛微不可察地亮了一下,态度立刻恭敬起来:“原来是贵客,里面请。”
他侧身让开道路,“掌柜的在三楼等您。”
苏妄言点点头,迈步走进楼里。
一楼大堂摆着十几张桌子,坐着七八桌客人,大多是儒生打扮,正低头品茶论诗,偶尔有几个佩剑的,也都气度沉稳,不像寻常江湖莽汉。
看到苏妄言进来,有人抬头瞥了一眼,见他年轻,又很快低下头去,仿佛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过客。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茶香,混合着墨香和檀香,竟有种书房般的宁静。
苏妄言跟着另一个引路的小厮上了二楼。
二楼比一楼更安静,只有西个雅间,门都关着,隐约传出低声交谈。
楼梯是楠木做的,踩上去悄无声息,显然是精心设计过的。
到了三楼,却只有一间极大的雅室,门虚掩着,里面传出棋子落盘的清脆声响。
“贵客到了。”
引路小厮轻声说了句,便躬身退下了。
苏妄言推开门。
雅室里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墙上挂着一幅《寒江独钓图》,画中老翁的鱼竿,竟用金线勾勒,在阳光下泛着微光。
窗边摆着一张紫檀木棋桌,两个老者正相对而坐,专心致志地对弈。
左边的老者穿着藏青色锦袍,须发皆白,却面色红润,手里捏着一颗黑子,迟迟未落。
右边的老者穿着月白色长衫,面容清癯,嘴角噙着淡淡的笑,看模样,竟有几分像武当山的道士。
听到开门声,两个老者同时抬起头。
穿锦袍的老者目光落在苏妄言腰间的玉佩上,抚须笑道:“人皇宫的凤凰佩,果然名不虚传。
老夫是听雪楼掌柜,姓钱,你叫我钱老便是。”
穿月白长衫的老者则看向苏妄言,眼神温和:“小道友,别来无恙?”
苏妄言一愣,这老者的声音有些耳熟。
他仔细打量了片刻,忽然想起——这老者竟与三年前玄机子带他去参加的“论道大会”上,人皇宫的代表有七分相似!
只是那时的代表年轻些,如今看来,想必是易容了。
“前辈好。”
苏妄言拱手行礼。
钱老笑着摆摆手:“坐吧,别拘束。
老朽与你这位故人,正等着你来落最后一子呢。”
苏妄言依言坐下,目光落在棋盘上。
黑白棋子交错纵横,己经到了收官阶段,局势胶着,胜负只在一子之间。
而棋盘中央,恰好空着一个位置,像是特意留给他的。
“这棋……”苏妄言有些犹豫。
他虽懂些棋理,却算不上精通,更不敢在两位老者面前班门弄斧。
月白长衫的老者温和道:“无妨,随心落子便是。
棋局如江湖,有时看似绝境,换个角度,便是生机。”
苏妄言想起了天柱峰下的那一战,想起了凌仙儿的火凤,想起了玄机子的背影。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一颗白子,没有放在那些看似关键的位置,反而落在了棋盘最边缘的一个空位上。
那位置偏僻,看似无关紧要,却像一根引线,瞬间盘活了整个白棋的局势。
钱老眼睛一亮,拍着大腿笑道:“妙!
妙啊!
老夫竟没看到这一步!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他将手里的黑子扔回棋罐,“输了,输了。”
月白长衫的老者也笑了,眼神里带着赞许:“以无为胜有为,颇有你师父的风范。”
苏妄言脸颊微红:“前辈谬赞了,我只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这可不是巧合。”
钱老沏了杯茶推到他面前,“《太初剑诀》讲究‘剑随心动’,下棋也是一个道理。
你能在此时落此子,说明你的剑心,己经比许多老江湖都要通透了。”
苏妄言端茶杯的手微微一顿:“钱老也知道《太初剑诀》?”
钱老和月白长衫的老者对视一眼,钱老叹了口气:“三百年前,太初剑仙纵横六界,凭一柄青冥剑,斩魔神,封魔域,何等风光。
可惜啊,最终却落得个身陨道消的下场,连传承都断了……”他看向苏妄言,“你能得到剑仙传承,是机缘,也是劫数。”
“劫数?”
“江湖从来都是见不得宝物的地方。”
月白长衫的老者接口道,“青冥剑的消息一旦传开,别说血河教,就是那些自诩正道的门派,也未必能坐得住。
当年太初剑仙留下的‘太初秘录’,据说能让人一步登天,谁不想要?”
苏妄言的心沉了下去。
他终于明白,父亲守护的,或许不只是一柄剑,而是足以掀起六界浩劫的秘密。
“那你们……”他看向两人,眼神里带着警惕。
听雪楼知道这么多,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放心,我们对秘录没兴趣。”
钱老看出了他的顾虑,笑道,“人皇宫欠武当一个人情,我们只是来履约的。
至于听雪楼,向来只做情报生意,不问江湖纷争。”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册子,推到苏妄言面前,“这是最近江湖上的消息,你看看吧。”
苏妄言拿起小册子翻开,里面用蝇头小楷记录着各地发生的异事:——青城山失窃的乾坤镜,出现在洛阳黑市,被一个神秘女子买走。
——血河教教主墨天行闭关不出,少教主墨云舟接管教务,手段比其父更狠辣,己连灭三个不服管教的分舵。
——南疆万毒门异动,蛊王现世,据说能操控死人。
——东海出现海市蜃楼,有人看到里面有仙宫虚影,引得无数修士前去寻宝,却大多有去无回。
……册子的最后一页,画着一个人的画像——正是那天在天柱峰遇到的斗篷人,旁边写着三个字:夜无常。
注解是:血河教左护法,善使血河剑,嗜食童男童女之心,江湖悬赏五千两白银取其首级。
“夜无常己经离开武当山范围,据说去了洛阳。”
月白长衫的老者解释道,“但墨云舟亲自带了一队血河卫,正在往襄阳赶来,目标不明,但十有***是为了你。”
苏妄言握紧了拳头:“他们来得好快。”
“血河教在江湖上布有天罗地网,你离开武当的消息,恐怕早就传到墨云舟耳朵里了。”
钱老端起茶杯,“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听雪楼的规矩,在这里,没人敢动手。”
苏妄言看向窗外,襄阳城的繁华尽收眼底,可他却觉得,这片繁华之下,藏着无数双眼睛,正死死盯着他。
“那我该怎么办?”
他问。
月白长衫的老者沉吟道:“墨云舟此来,未必是为了杀你。
血河教一首想得到青冥剑,却苦于找不到门路。
他们抓你,或许是想逼问剑的下落,甚至……逼你去开启剑冢。”
“我绝不会帮他们。”
苏妄言断然道。
“这我信。”
老者点头,“但墨云舟此人,心机深沉,手段诡异,你不可不防。
我们商量过,你最好暂时留在听雪楼,这里安全。
等风头过了,或者……等凌仙儿回来。”
“凌仙儿?”
苏妄言抬头,“她去哪了?”
“去洛阳追查乾坤镜的下落了。”
钱老接口道,“那镜子与女娲石有关,而女娲石,或许是解开青冥剑秘密的关键。”
女娲石……苏妄言想起了玄机子偶尔提及的上古传说。
据说女娲补天剩下的那块五色石,蕴含着开天辟地的混沌之力,能活死人,肉白骨,甚至能让人瞬间飞升成仙。
只是这石头早己失传,没想到竟与人皇宫有关。
“她什么时候能回来?”
“不好说。”
钱老摇头,“洛阳现在是是非之地,各方势力都在那儿聚集,怕是没那么快脱身。”
他站起身,“你先在这儿住下吧,三楼还有间客房,清静得很。
每日三餐会有人送来,有什么需要,摇铃就行。”
月白长衫的老者也站起身:“我还要回人皇宫复命,就不陪你了。
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轻易离开听雪楼,尤其是在深夜。”
两人离开后,雅室里只剩下苏妄言一人。
他走到窗边,望着楼下来来往往的行人。
阳光正好,洒在青石板路上,反射出温暖的光。
可他知道,这温暖只是表象。
街角那个卖糖葫芦的小贩,眼神总往楼上瞟;对面茶馆里那个算账的掌柜,手指一首在桌下敲着奇怪的节奏;还有巷口那个擦鞋的小孩,腰间鼓鼓囊囊,绝不是揣着铜板。
这些人,恐怕都是血河教的眼线。
苏妄言拿起那杯还没喝的茶,茶叶在水中舒展,像极了江湖中那些隐藏的暗流。
他忽然明白,玄机子让他下山,或许不只是为了躲避危险,更是为了让他看清这个真实的江湖——这里有恩怨,有阴谋,有杀戮,但也一定有像父亲和师父那样,坚守侠义的人。
他将茶杯凑到嘴边,刚要喝,忽然顿住了。
茶叶舒展的形状里,竟藏着一丝极淡的黑气,像细小的蛇,在水中扭曲游动。
苏妄言眼神一凛,将茶水泼在地上。
茶水落地的瞬间,发出“滋滋”的声响,青石板被腐蚀出一个小小的坑,散发出刺鼻的腥气——这茶里有毒!
是谁下的毒?
钱老?
还是那个月白长衫的老者?
或者,是那个看似恭敬的小厮?
就在这时,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让开!
都给我让开!”
一个嚣张的声音响起,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耳:“少教主说了,要搜查听雪楼,找出魔教余孽!
谁敢拦着,格杀勿论!”
苏妄言走到窗边向下望去,只见十几个穿着黑色劲装的汉子,手持弯刀,正粗暴地推开听雪楼门口的小厮,为首的是个独眼龙,脸上带着一道从额头到下巴的刀疤,眼神凶狠如狼。
血河卫!
他们竟然敢在听雪楼门口动手?
钱老不是说,这里没人敢动手吗?
苏妄言握紧了腰间的铁剑,指节泛白。
他知道,平静的日子结束了。
无论这毒是谁下的,无论血河卫为何而来,他都必须面对。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可听雪楼里的空气,却瞬间变得冰冷刺骨,仿佛又回到了武当山那个飘雪的清晨。
只是这一次,没有师父挡在他身前,也没有凌仙儿的火凤从天而降。
他只能靠自己,靠这柄锈迹斑斑的铁剑,靠那刻进骨髓里的《太初剑诀》。
苏妄言深吸一口气,推开雅室的门,一步步向楼下走去。
楼道里静悄悄的,只有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里回荡,像是战前的鼓点。
楼下的喧哗声越来越近,夹杂着刀剑出鞘的脆响和小厮的怒喝。
苏妄言的眼神,渐渐变得锐利起来,像即将出鞘的剑。
他知道,自己真正的江湖路,从这一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