捏着鼻子的老乞丐动作顿住了。
乱发缝隙里那双眼睛,浑浊的底色似乎褪去了一瞬,锐利的光如同针尖般刺向陆苍深陷的眼窝。
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片空荡荡的、近乎虚无的死寂,以及死寂深处那一点微弱到随时会熄灭的、纯粹的生物本能——对“生”的祈求。
老乞丐挥舞烧火棍的手慢慢垂了下来。
他歪着头,乱糟糟的胡须抖了抖,像是在打量一件极其古怪的玩意儿。
那眼神,没有了之前的嫌弃和驱赶,反而带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兴趣?
就像顽童在泥地里发现了一只快僵死的、却还在微微动弹的古怪虫子。
“啧…” 他咂吧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发出一个意味不明的音节。
捏着鼻子的手也松开了,任由那股混合着自身酸馊气的味道和柴房的霉味、血腥气交织在一起。
他非但没退,反而往前凑了半步,枯瘦的身子几乎要挡住门口最后那点残阳。
“小子,” 老乞丐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砂纸摩擦般的沙哑,却不再是之前的破锣嗓,“饿了吧?”
陆苍的瞳孔似乎极其微弱地收缩了一下,但没有任何回应。
只有喉咙里压抑不住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那是被毒伤撕裂的肺部在艰难喘息。
老乞丐嘿嘿一笑,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
他那只枯瘦如鹰爪的手,在怀里那件百衲衣的夹层里摸索起来。
那动作,带着一种与他浑身脏污格格不入的灵巧。
片刻,他掏出一个同样豁了几个口子、边缘磨损得厉害的粗陶破碗。
碗里,是半碗粘稠、灰褐色的糊状物。
散发出的气味极其复杂:馊米饭的酸腐味是主调,混杂着某种可疑的,像是菜帮子沤烂了的土腥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油腥。
这气味霸道地钻进陆苍的鼻腔,***着他早己麻木的肠胃。
胃部猛地一阵剧烈痉挛,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拧绞!
强烈的恶心感冲上喉头,让他控制不住地又咳出一小口黑血,带着冰渣。
“嘿嘿,香得很呐!
老叫花珍藏的‘八宝仙羹’!”
老乞丐得意地把碗在陆苍鼻子底下晃了晃,那刺鼻的馊味更加浓郁了。
“瞧你这小脸儿,瘦得比老叫花的裤腰带还干瘪!
饿死鬼投胎也没你这么惨!”
他蹲下身,脏兮兮的脸几乎凑到陆苍面前,乱发和胡须几乎要蹭到陆苍的脸。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恶作剧的光芒,却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探究。
“想吃不?”
老乞丐的声音带着蛊惑,又带着点戏谑,“叫声‘师父’,老叫花就赏你一口!
还教你讨饭的真本事,包你在这黑岩城里,饿不死!”
师父?
这个陌生的词,像一颗小石子投入陆苍死寂的意识泥潭,没有激起任何波澜。
他的世界只剩下冰冷、剧痛和那越来越浓重的黑暗。
活下去?
在这个冰冷污浊的地方,像眼前这个疯癫肮脏的老乞丐一样,去讨要别人丢弃的、散发着馊臭的残羹冷炙?
这念头荒谬得让他连扯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
然而,身体的本能却在疯狂地尖叫!
那碗散发着恶臭的糊状物,此刻在他濒死的感官里,却成了唯一的、散发着微光的“生”之信号!
胃部的痉挛如同疯狂的擂鼓,催促着他,撕扯着他最后一点理智。
活下去…哪怕像条狗一样…在泥泞里刨食…求生的欲望,那深埋在冻土之下、被绝望层层覆盖的火种,在这一刻,被那刺鼻的馊味、被胃里翻江倒海的绞痛、被眼前这张脏污却带着一丝诡异生气的脸,狠狠地、粗暴地唤醒了!
“师…师…”喉咙里堵着血块和冰渣,声音嘶哑破碎得如同砂纸摩擦。
每一次尝试发音,都牵扯着破碎的经脉,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
他青灰色的脸因用力而扭曲,额角迸出细微的青筋。
“…父…”最后一个字,几乎是用尽了他残存的所有力气,化作一缕微弱的气音,消散在柴房污浊的空气里。
伴随着这声呼唤,又是一缕黑血从他嘴角溢出。
“哎——!”
老乞丐猛地一拍大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夸张的、近乎狂喜的腔调,把几只正在偷窥的老鼠都吓得窜回了墙洞。
“好!
好!
乖徒儿!
哈哈哈!
老叫花今儿个开张大吉,收了个开山大弟子!
妙!
妙得很呐!”
他乐得手舞足蹈,破碗里的“八宝仙羹”都差点晃出来。
那兴奋劲儿,仿佛不是收了个濒死的徒弟,而是捡到了什么稀世珍宝。
“这就对了嘛!
识时务者为俊杰!
饿死事小,失节…呃…失节算个屁!
活着才要紧!”
老乞丐一边眉飞色舞地说着歪理,一边毫不犹豫地用他那根沾着泥灰、指甲缝里满是黑垢的食指,在破碗里狠狠挖了一坨粘稠的馊饭糊。
那糊状物拉出黏腻的丝线,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他动作粗鲁地、几乎是硬塞地,将那一坨冰凉、粘腻、散发着浓烈馊酸气的东西,捅进了陆苍干裂的嘴唇里!
“唔…!”
陆苍本能地想要抗拒,想要呕吐。
那难以形容的味道瞬间在口腔里爆炸开来,酸、馊、腐、涩…混杂着泥土和说不清的怪味,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冲击着他脆弱的神经。
然而,就在那令人窒息的恶臭和强烈的呕吐感中,一股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热流,顺着喉咙滑了下去!
这热流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却顽强地穿透了体内肆虐的冰寒剧毒,如同黑暗中点燃的第一缕微光,瞬间点亮了他麻木的感官!
胃里那疯狂的绞痛,被这异物侵入的冰凉感和紧随其后的一丝暖意抚平了些许。
那几乎要彻底熄灭的生命之火,仿佛被注入了一滴浑浊的、却实实在在的灯油。
虽然依旧痛得浑身颤抖,虽然喉咙被糊住几乎窒息,但陆苍竟然感觉到…一丝力气,一丝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力气,正从西肢百骸的深处挣扎着冒出来!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冰冷的指尖,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
“咳咳…呕…”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想把那恶心的东西吐出去,却只呕出一些酸水和血沫。
身体本能地想要蜷缩,想要逃离。
“吐什么吐!
好东西!
金不换!”
老乞丐却毫不在意,蒲扇般的脏手重重拍在陆苍的后背上,力道不大不小,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在帮他顺气。
这一拍之下,陆苍感觉那滑入胃里的馊饭,似乎又化开了一点点,那股微弱的热流似乎又强了一丝丝,持续地对抗着体内的冰寒。
“小子,记住了!
从今往后,你就是我‘老酒鬼’的门下高徒了!”
老乞丐叉着腰,下巴上乱糟糟的胡子得意地翘着,仿佛宣布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什么狗屁陆家,什么蚀骨瘴寒髓散,算个卵!
跟着师父我,包你吃香的喝辣的…呃…吃馊的喝剩的也能活蹦乱跳!”
他嘿嘿笑着,露出一口黄牙,眼中狡黠的光芒更盛。
他弯下腰,用那只没沾馊饭的手,不由分说地抓住陆苍冰冷的手腕。
那枯瘦的手掌粗糙得像砂纸,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走!
此地阴气太重,不利养伤!
师父带你换个‘风水宝地’,顺便教你讨饭的第一课——踩点儿!”
老酒鬼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没心没肺的活力,“躺这儿等死多没意思?
外面的花花世界,剩饭剩菜油汪汪,等着咱爷俩去光顾呢!”
说完,他猛地一用力,半扶半拽,竟将瘫软如泥、仅靠那半口馊饭吊着一口气的陆苍,硬生生从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冰冷草堆上拖了起来!
陆苍双脚虚软,如同踩在棉花上,整个身体的重量几乎都压在老酒鬼枯瘦的肩膀上。
刺骨的寒风从破门灌入,吹在他满是冷汗和血污的脸上,冰冷刺骨,却也带来一种诡异的、属于活着的真实感。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将一大一小两个踉跄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柴房污浊的地面上。
一个疯癫邋遢,却挺首了腰杆,仿佛拖着整个世界;一个虚弱濒死,脚步虚浮,如同风中飘萍,被强行拖拽着,跌跌撞撞地撞破了那扇象征死亡的门槛,投入外面那片未知的、嘈杂的、弥漫着烟火气的黄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