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里那只湿透的小黄猫还在微微发抖，细弱的呜咽声像羽毛刮蹭着他的耳膜。
他下意识地用沾满泥浆的手背抹了把脸，想把挡住视线的雨水和泥污蹭掉，结果反而糊得更厉害了。
工头老王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在刺目的手机闪光灯后晃动着，声音穿透雨幕的嘈杂：“绝了！
绝了啊平安！
你小子！
要火！
你要大火了啊！”
张平安有点懵。
火？
他只想快点把这只猫安顿好，然后去捡自己那泡在泥水里、生死不知的旧手机。
老李和小陈也围了过来，脸上惊魂未定，看向张平安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和后怕。
“平安，你…你没事吧？
刚才太险了！”
老李的声音还在抖，伸手想扶他，又看到他一身泥浆无处下手。
“没…没事。”
张平安摇摇头，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在叫嚣着酸痛，但他顾不上，“猫……猫给我！
给我！”
老王像是才反应过来，连忙把手机塞给旁边一个工友，不由分说地从张平安怀里把那只小黄猫接了过去。
小家伙离开了温暖的怀抱，顿时又惊慌地挣扎起来。
“小张，你赶紧去！
把你那手机捞起来！
快去！
那玩意儿现在比金子还贵！”
老王一边笨拙地安抚着猫，一边急切地催促。
几个工友也七嘴八舌地附和：“对对对！
平安哥，快去捡手机！”
“刚才那首播，肯定拍下来了！
太吓人了！”
“老王，快看看你拍的视频怎么样？”
张平安这才想起自己那部首播中断的手机。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趟过冰冷的泥水，走到活动板房的墙角。
那部屏幕碎裂的旧手机，屏幕朝下，像块黑色的砖头，静静地躺在浑浊的水洼里。
他弯腰捡起来，入手冰凉沉重。
用袖子使劲擦了擦屏幕上的泥水，手指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按下了侧边的电源键。
屏幕漆黑一片，没有任何反应。
心，猛地沉了一下。
一股凉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坏了？
彻底坏了？
那……那医药费……刚才首播间的三十几个人……他用力又按了几下电源键，甚至尝试着长按，手机依旧毫无动静，像一块真正的板砖。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才救人救猫后那点微弱的庆幸。
完了。
最后的希望，似乎也随着这冰冷的雨水一起流走了。
他握着那块冰冷的“砖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怎么样？
能开机吗？”
老王抱着猫，紧张地凑过来问。
张平安沉默地摇了摇头，脸上被泥水覆盖，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透着一股深重的疲惫和茫然。
“啧！
坏了？”
老王眉头拧成了疙瘩，但随即又重重一拍大腿，脸上重新焕发出亢奋的光彩，“没事！
坏就坏了！
我这儿有！
我这儿有备份！
刚才拍的清清楚楚！
你那扑出去救人的样子！
还有这猫！
全拍下来了！
角度绝了！
你小子等着，我这就发抖音！”
老王像是打了鸡血，把猫往旁边一个工友手里一塞，一把抢回自己的手机，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戳点起来。
他一边操作，一边嘴里还念念有词：“标题…标题就叫…‘工地暴雨惊魂！
无名英雄冒死救人，顺手救下流浪猫！
现实版超级英雄！
’…对！
就这样！
再加个话题…#最美泥人哥 #暴雨中的守护者 #英雄在身边 …完美！”
张平安看着老王兴奋的样子，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
他不太懂什么抖音，什么流量，他只知道手机坏了，首播断了，今天的收入泡汤了。
他甚至有点担心老王这样擅自发视频会不会惹麻烦。
但老王根本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拇指重重一点屏幕上的“发布”按钮。
“搞定！”
老王长舒一口气，脸上是志得意满的笑容，仿佛己经预见了即将到来的巨大流量。
他拍了拍张平安泥泞的肩膀，“走！
平安！
先回宿舍洗洗！
换身干衣服！
你今天是功臣！
晚饭加鸡腿！
不！
加俩！”
张平安被工友们簇拥着，像一尊泥塑的雕像，麻木地跟着往简陋的宿舍区走。
那只小黄猫被一个年轻工友用干布小心地裹着抱在怀里。
怀里的“板砖”手机沉甸甸地坠着他的手臂，也坠着他的心。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医药费催缴单上那个刺眼的数字，还有母亲躺在病床上苍白憔悴的脸。
洗了个痛快的热水澡，换上唯一一套还算干净的旧衣服，张平安感觉全身的骨头缝都在发酸。
老王果然让食堂加了菜，一大盆油汪汪的红烧肉，还有每人一个的卤鸡腿。
饭桌上，工友们兴奋地议论着下午的惊险，话题自然都围绕着张平安，言语间充满了敬佩和劫后余生的庆幸。
老王更是红光满面，时不时拿出手机刷一下，嘴里嘟囔着“快了快了”、“该有动静了”。
张平安没什么胃口，机械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偶尔夹一块肉。
那只小黄猫被暂时安置在一个垫了旧衣服的纸箱里，放在食堂角落，大概是饿坏了，正小口小口地舔食着工友喂它的米汤和一点肉末。
他看着那小小的、努力求生的身影，心里某个角落稍微软了一下。
吃完饭，张平安回到自己那间只有一张板床和一张破桌子的宿舍。
窗外，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他坐在吱呀作响的床边，小心翼翼地拿出那部死透了的旧手机。
这是他唯一值钱的东西，是联系外界、给母亲筹钱的唯一工具。
他找来一块干布，仔仔细细、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它布满蛛网裂痕的屏幕和冰冷的金属外壳，试图擦掉那些渗进去的泥水，仿佛这样就能让它起死回生。
然而，无论他怎么擦拭，怎么尝试开机，屏幕始终漆黑一片，冰冷地映照着他同样黯淡的眼神。
最后一丝侥幸也熄灭了。
他颓然地垂下头，双手紧紧握着那部冰冷的机器，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声响。
巨大的疲惫和无处发泄的焦虑像两座大山，沉沉地压在他的肩上。
母亲的医药费……怎么办？
就在这时，宿舍那扇薄薄的木板门被猛地撞开！
“砰！”
老王像一颗炮弹一样冲了进来，手里高高举着他的智能手机，屏幕亮得刺眼，几乎怼到了张平安脸上！
“爆了！
爆了！！
平安！
爆了！！！”
老王的吼声震得张平安耳膜嗡嗡作响，唾沫星子都喷到了他脸上。
那张因为极度亢奋而扭曲的脸在手机屏幕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骇人。
张平安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什…什么爆了？”
“视频！
我发那个视频！
爆了啊！”
老王激动得语无伦次，手指疯狂地点着屏幕，“你看！
你看这播放量！
疯了！
简首疯了！”
张平安茫然地看向那个小小的、散发着强光的屏幕。
他视力很好，即使在昏暗的灯光下，也清晰地看到了屏幕顶端那个醒目的数字标识：播放量：1,235,847一百二十三万五千八百西十七？
张平安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眼花了，或者老王数错了零。
他重新看过去。
数字还在飞快地跳动、翻滚！
1,235,868…1,236,102…1,236,555…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飙升！
屏幕下方，代表点赞的红色心形图标旁边，数字同样惊人：87万+。
评论区的数字更是显示着99万+，右上角那个代表分享的箭头图标旁边，数字也达到了恐怖的35万+！
整个屏幕，被疯狂滚动的弹幕和评论彻底淹没！
“我的天！
这是真英雄！
看得我头皮发麻！”
“泪目了！
在那么危险的时候还想着救猫！
这是什么神仙！”
“#最美泥人哥 当之无愧！
给大哥跪了！”
“看哭了！
这才是我们应该追的星！”
“求主播信息！
想捐款！
想帮帮这位大哥！”
“那扑出去的一下太震撼了！
慢放看哭了！”
“小猫咪好可怜！
英雄救猫！
好人一生平安！”
“平台在干嘛？
赶紧推啊！
这才是正能量！”
“工地安全太差了！
有关部门该查查了！”
“一分钟，我要知道这位泥人小哥的全部信息！”
无数的文字、表情、爱心、礼物图标如同汹涌的潮水，密密麻麻地冲刷着屏幕，速度快得根本看不清具体内容，只能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几乎要冲破屏幕的狂热和震撼。
张平安彻底呆住了。
他张着嘴，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不断跳动的、庞大到超出他理解范围的数字，大脑一片空白。
一百多万播放量？
几十万点赞？
几十万评论？
这……这怎么可能？
他下午的首播间，才三十几个人啊！
这差距，就像一个乞丐突然被告知拥有了整座金山，巨大的不真实感让他头晕目眩。
“还有！
还有！”
老王激动地手指往下划拉，“你看！
热榜！
抖音热榜第一！
看见没！”
屏幕上，一个醒目的红色“爆”字标签后面，跟着清晰无比的话题：#1 最美泥人哥（爆）而在这个话题下面，紧跟着相关的：#2 工地暴雨英雄救工友救猫#5 现实版超级英雄整个抖音热榜前十，竟然有三个话题都与下午那场意外和他有关！
“这……这……”张平安喉咙发干，声音嘶哑得几乎说不出话。
巨大的信息冲击让他思维完全停滞。
他只是个在泥水里挣扎求生的蝼蚁，怎么一夜之间……就成了这铺天盖地流量风暴的中心？
“叮铃铃——叮铃铃——”老王手机的来电***突然尖锐地响起，打断了他的亢奋和张平安的呆滞。
老王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上的激动瞬间收敛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紧张和谄媚的复杂表情，他连忙接通电话，声音都下意识放低放软了：“喂？
哎！
王总！
对对对！
是我！
……哎呀您也看到了？
……对对对！
就是张平安！
我手底下的小工！
……什么？
采访？
……啊？
现在？
……哦哦！
好的好的！
没问题！
我这就跟他说！
……哎哎！
谢谢王总！
谢谢王总提携！
……您放心！
包在我身上！”
老王挂了电话，脸上的红光更盛，他看着还没缓过神来的张平安，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和不容置疑：“平安！
听见没？
大老板！
咱们项目总包公司的王总！
亲自打电话来了！
说是好几家电视台和网络媒体联系他，点名要采访你！
让你准备一下，明天……不，可能今晚就有记者要来工地！”
采访？
记者？
张平安更懵了。
他想象不出自己这副样子，对着镜头能说什么。
“叮咚！
叮咚！
叮咚！
……”还没等张平安消化这个消息，老王的手机像是被按下了启动键，微信新消息的提示音开始疯狂地、连续不断地响起！
滴滴滴的声音密集得如同暴雨敲打铁皮屋顶！
老王低头一看，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我……我靠！
平安！
你看看！
你看看这！”
他把手机再次塞到张平安眼前。
屏幕上，老王的微信界面，那个小小的“新朋友”图标上，一个鲜红的数字“99+”触目惊心！
而下面置顶的几个工作群，消息提示更是以每秒数条的速度疯狂刷新着！
最上面一个群的名字赫然是“XX项目工作群（500人）”，此刻里面的信息刷屏速度快得根本看不清内容，只能看到不断跳出来的新头像和“@工头老王”、“@张平安”的字样。
“还有！
还有私信！”
老王手指颤抖地点开自己的抖音私信界面。
瞬间，海量的未读私信图标像决堤的洪水般涌了出来！
同样是数不清的“99+”！
私信列表里，各种五花八门的头像和名字在疯狂跳动：“您好，我是XX电视台记者……张平安先生，我们是XX新闻网的……王工头，我是XX MCN机构的星探……张哥！
我是你粉丝！
能加个微信吗？”
“平安哥！
求联系方式！
想帮帮阿姨！”
“重金求购泥人哥首次专访权！
价格好商量！”
“我们是XX宠物食品，想邀请张先生和那只猫一起代言……”私信内容五花八门，有媒体邀约，有经纪公司招揽，有粉丝表白，有广告代言洽谈……信息量庞大到让人窒息。
张平安只觉得一阵强烈的耳鸣，眼前的手机屏幕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要将他吞噬进去。
流量……原来这就是流量？
汹涌、嘈杂、带着巨大的名利诱惑，也裹挟着难以想象的压力和混乱。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口袋里那块冰冷的“板砖”手机，仿佛那是他在这个疯狂世界里唯一能抓住的、熟悉的锚点。
“老王！
老王！
张平安在吗？”
宿舍门外又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工友的喊声，“门口来了好几辆车！
说是记者！
还有扛摄像机的！”
老王一拍大腿，激动得声音都劈了叉：“来了！
这么快就来了！
平安！
快！
快跟我出去！
记者来了！
咱们要上电视了！”
他不由分说，一把拉起还有些发木的张平安，就要往门外冲。
就在这时，张平安口袋里那部死寂了许久的“板砖”手机，突然极其微弱地震动了一下！
非常轻微，但在张平安紧绷的神经上，却如同炸开了一道惊雷！
他猛地停住脚步，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老王被他带得一个趔趄：“怎么了平安？
快走啊！”
张平安没理会老王，他几乎是屏住呼吸，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掏出那部冰冷、沉重、布满裂痕的旧手机。
屏幕，依旧是漆黑的。
他死死地盯着它，仿佛想用目光将它穿透。
一秒…两秒…就在他几乎要再次陷入绝望时——嗡……那冰冷的屏幕，极其微弱、极其艰难地，闪烁了一下！
一丝极其黯淡、仿佛随时会熄灭的幽绿色光芒，在布满裂痕的屏幕中心，极其缓慢地、挣扎着亮了起来！
那是…电池电量耗尽的标志性红光？
不…不对！
那幽绿的光点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两下，然后，在张平安几乎要停止心跳的注视下，屏幕最顶端，极其艰难地跳出了两个小小的、模糊的白色图标！
一个，是熟悉的、代表信号的阶梯图标，虽然只有可怜的一格，甚至时断时续。
另一个，是…Wi-Fi信号图标？
虽然旁边打着一个刺眼的红色叉号，表示未连接。
紧接着，屏幕最下方，一行更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白色文字，如同垂死挣扎般，极其缓慢地浮现出来：“无服务”然后，这行字闪了闪，屏幕中心那点幽绿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般剧烈摇曳了一下，彻底熄灭。
手机再次陷入一片冰冷死寂的黑暗。
刚才的一切，仿佛只是张平安濒临崩溃时产生的幻觉。
但张平安知道，那不是幻觉！
他的旧手机，在泥水里泡了那么久，在彻底“死亡”了几个小时后，竟然在刚才，极其短暂地、回光返照般地……接收到了一丝微弱的信号？
虽然显示“无服务”，但那信号图标确确实实出现过！
为什么？
为什么会在这一刻出现？
那幽绿色的光点是什么？
它想传达什么？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顺着张平安的脊椎爬了上来，远比窗外的秋雨更加冰冷刺骨。
“平安！
发什么愣啊！
记者等着呢！”
老王焦急地催促，用力拉了他一把。
张平安被拉得一个踉跄，手里的“板砖”差点脱手。
他下意识地握紧，冰冷的触感让他混乱的思绪猛地一清。
他看着老王那张被名利冲昏了头脑的激动脸庞，又看了看门外隐约传来的嘈杂人声和刺眼的车灯光。
不，不对。
这汹涌而来的流量，这突如其来的关注，这铺天盖地的赞誉和诱惑……一切都太快了，太猛烈了，猛烈到像一场精心设计的海啸。
他只是一个挣扎在泥泞里的底层工人，凭什么？
那个在暴雨中挣扎亮起又熄灭的幽绿色光点，如同一个冰冷的警示，无声地悬在他的心头。
他猛地甩开老王的手，在老王惊愕的目光中，后退一步，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和坚决：“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