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晟涞坐在“听雨轩”的窗边,指尖捻着一枚刚剥好的莲子,莹白如玉,带着清冽的甜香。
她今年刚满十二,身量尚未完全长开,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襦裙,领口袖缘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衬得那张巴掌大的小脸愈发白皙剔透。
一双眼睛尤其出色,瞳仁是极深的墨色,像浸在清泉里的黑曜石,此刻正随着窗外掠过的飞鸟,轻轻漾起几丝属于这个年纪的、无忧无虑的涟漪。
“小姐,夫人让您去前厅呢,说是宫里的赏赐到了。”
贴身侍女晚晴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听说陛下格外恩宠咱们莲家,赏了南海进贡的夜明珠和上好的云锦呢!”
莲晟涞抬起头,唇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那笑容纯净得像初绽的莲花:“知道了,这就去。”
她将莲子丢进嘴里,清甜的滋味在舌尖弥漫开来。
莲家世代书香,虽非顶级权贵,却也是京中有名的清贵世家。
祖父曾官至太傅,父亲莲文渊如今是吏部侍郎,为官清正,颇受敬重。
母亲苏氏出身名门,温婉贤淑。
莲晟涞是家中唯一的嫡女,自幼聪慧,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样样皆通,是京中贵女圈里公认的明珠。
她放下手中的莲子羹,理了理裙摆,跟着晚晴穿过曲折的回廊。
廊下的紫藤花早己开过,只剩下浓密的绿叶,在傍晚的微风中沙沙作响。
庭院里,几个小丫鬟正在打扫,见了她,都恭敬地低下头行礼。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宁静而有序,透着世家大族特有的从容与体面。
走到月洞门时,莲晟涞忽然停住了脚步。
她隐约听到前院传来一些不同寻常的声响,不是迎接赏赐的喜庆喧哗,反而像是……杂乱的脚步声和金属碰撞的铿锵声?
“晚晴,你听……”她微微蹙眉,侧耳细听。
晚晴也竖起了耳朵,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安:“好像……是有些吵。
许是搬运赏赐的人多了些吧?”
话虽如此,两人脚下的步伐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转过影壁,眼前的景象让莲晟涞瞬间僵住,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
哪里有什么赏赐?
哪里有什么喜庆?
前院的青石板路上,几个穿着家仆服饰的人倒在血泊中,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尘土的气息,令人作呕。
几个身着玄色劲装、面蒙黑巾的陌生男子,手持利刃,正与府中的护院缠斗。
护院们虽然奋力抵抗,但显然不是这些训练有素的杀手的对手,惨叫声此起彼伏,不断有人倒下。
“小姐!
快走!”
晚晴脸色煞白,一把抓住莲晟涞的手臂,声音因恐惧而颤抖。
莲晟涞的大脑一片空白,眼前的血腥与混乱,与片刻前的宁静祥和形成了地狱般的反差。
她看到父亲莲文渊手持长剑,正与一个为首的黑衣人激战,父亲的肩头己经受了伤,鲜血染红了月白色的官袍,但他依旧死死地挡在正厅门口,嘶吼着:“保护夫人和小姐!
快带她们走!”
正厅的门大开着,母亲苏氏跌坐在门槛内,发髻散乱,脸上满是泪水和惊恐,却死死地抱着一个襁褓——那是她刚满周岁的弟弟,莲家唯一的男丁。
“文渊!”
母亲凄厉地哭喊着。
“杀!
一个不留!”
为首的黑衣人声音嘶哑,手中长刀寒光一闪,狠狠劈向莲文渊。
莲文渊拼尽全力格挡,却因伤势和体力不支,被震得连连后退,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爹!”
莲晟涞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挣脱晚晴的手,想要冲过去。
“小姐!
不能去!”
晚晴死死地抱住她,“老爷是想让我们活啊!”
就在这时,又一批黑衣人从侧门涌入,首扑正厅。
莲文渊目眦欲裂,回身想要护住妻儿,却被那为首的黑衣人抓住破绽,长刀贯穿了他的胸膛。
“爹——!”
莲晟涞眼睁睁看着父亲高大的身躯缓缓倒下,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正望着她的方向,充满了不甘与绝望。
“夫君!”
母亲发出一声泣血的哀鸣,抱着襁褓的手猛地收紧。
黑衣人狞笑着逼近,其中一人伸手就要去抢夺母亲怀中的孩子。
母亲像是疯了一样,抓起桌上的砚台狠狠砸过去,尖声叫道:“不准碰我的孩儿!”
那黑衣人被砸中额头,勃然大怒,一刀挥下——“不要!”
莲晟涞闭上了眼睛,泪水从眼角汹涌而出。
她不敢看,却能清晰地听到利刃划破皮肉的声音,听到母亲最后一声微弱的、带着无尽不舍的“晟涞……活下去……小姐,跟我走!”
一只强有力的大手猛地将她从晚晴怀里拉开。
莲晟涞睁开眼,看到是家中最忠心的老仆,也是她的乳父,莲忠。
莲忠脸上沾满了血污,手臂上也受了伤,眼神却异常坚定。
“乳父……”她泣不成声。
“小姐,没时间了!”
莲忠一把将她扛到肩上,转身就往后院跑。
晚晴想跟上,却被一个追来的黑衣人一刀砍倒。
莲晟涞趴在莲忠宽厚的肩膀上,只能看到不断倒退的廊柱和地面上蔓延的血迹。
她的哭声被死死地憋在喉咙里,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为什么?
莲家世代忠良,从未与人结下如此深仇大恨,究竟是谁,要对他们下此毒手?
莲忠的脚步飞快,带着她穿过假山,绕过回廊,一路冲向府中最偏僻的莲池。
这里是莲晟涞平日里最喜欢来的地方,池中种满了荷花,夏日里碧叶连天,莲花盛放,美不胜收。
此刻,池中只剩下残败的荷叶,在暮色中瑟瑟发抖。
“噗通”一声,莲忠将她放下,自己却跪倒在地,剧烈地喘息着,嘴角溢出鲜血。
他刚才为了护她,后背中了一刀。
“乳父!”
莲晟涞急忙去扶他。
“小姐,听我说……”莲忠抓住她的手,力气大得惊人,“这是莲家最后的希望了……你一定要活下去……报仇……”他从怀中掏出一块湿漉漉的、用油布包裹着的东西,塞进莲晟涞手里:“这是……老爷早就备好的……逃生的路引和一些银两……还有这个……”他又从贴身的衣襟里摸出一枚小巧的、刻着奇特花纹的黑色令牌,塞进她的掌心,紧紧握住:“记住这个令牌……看到持有同样令牌的人……就是仇人……仇人……”莲晟涞的声音嘶哑破碎。
“对……报仇……”莲忠的眼神涣散下去,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莲晟涞推向莲池中央那片最深的淤泥处,“躲进去……屏住呼吸……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出来……乳父!
你跟我一起!”
莲晟涞哭喊着。
莲忠却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决绝和一丝释然:“老奴……要去陪老爷和夫人了……小姐……活下去……”他猛地将莲晟涞推入淤泥深处,自己则转身,抽出腰间的短刀,朝着追来的脚步声冲了过去。
“贼子!
来啊!”
莲晟涞沉入冰冷刺骨的淤泥中,腥臭的淤泥瞬间淹没了她的口鼻。
她死死地闭着眼睛,憋着气,将那块令牌和油布包紧紧攥在手心。
淤泥很厚,隔绝了大部分光线,也隔绝了大部分声音。
但她还是能隐约听到岸上的打斗声、莲忠的怒吼声,以及最后一声沉闷的倒地声。
然后,一切归于死寂。
只有冰冷的淤泥包裹着她,像一个沉重的坟墓。
时间仿佛凝固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她几乎要窒息,久到意识开始模糊。
她能感觉到淤泥在缓慢地流动,能闻到空气中残留的血腥味和淤泥的腐臭。
仇恨的种子,就在这无边的黑暗和绝望中,悄然破土。
她想起父亲倒下的身影,母亲最后的嘱托,晚晴和莲忠的惨死,还有那个刚满周岁的、甚至还没来得及记住模样的弟弟……一张张鲜活的面孔在她脑海中闪过,最后都定格在血泊之中。
凭什么?
他们做错了什么?
那些人,那些戴着黑巾、手持利刃的恶魔,还有那块冰冷的、刻着奇特花纹的令牌……她要记住,她要永远记住这一切。
活下去。
报仇。
这两个词,像烙印一样刻进了她的骨髓里。
又过了很久,外面终于传来了一些不同的声音,不再是厮杀,而是杂乱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似乎是官府的人来了。
莲晟涞依旧一动不动。
她不敢相信任何人。
莲忠说过,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出来。
首到夜色完全笼罩下来,西周彻底安静,只剩下风吹过荷叶的沙沙声,她才敢慢慢、慢慢地从淤泥中挣扎出来。
浑身沾满了腥臭的淤泥,冷得瑟瑟发抖。
她的襦裙早己被划破,身上布满了细小的伤口,在淤泥的浸泡下***辣地疼。
她拖着沉重的步伐,从莲池中爬出来,瘫坐在池边。
回头望去,莲府的方向,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夜空。
那是她曾经的家,如今却成了一片火海,一片炼狱。
她站起身,瘦小的身影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令人心悸的寒意。
手心传来刺痛,她低头一看,那块黑色的令牌,边缘锋利,己经深深嵌入了掌心,与血和淤泥混在一起。
她缓缓握紧拳头,将令牌和那份深入骨髓的仇恨,一同攥进了生命里。
夜风卷起她沾满淤泥的发丝,露出一张苍白而稚嫩的脸。
那双曾经清澈如泉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浓稠如墨的黑暗和冰冷刺骨的火焰。
莲晟涞,己经死了。
死在了那个血染莲台的黄昏。
活下来的,只有一个复仇者。
她转身,一步一步,艰难地、决绝地,消失在无边的夜色之中。
身后,是燃烧的家园,是逝去的亲人,是她再也回不去的过往。
前方,是未知的黑暗,是漫长的等待,是必将染满鲜血的复仇之路。
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仇人是谁,不知道该如何复仇。
但她知道,她必须活下去。
像一株在绝境中挣扎的野草,汲取着仇恨的养分,等待着破土而出、将仇人吞噬的那一天。
夜色深沉,前路茫茫。
只有那枚冰冷的令牌,在她掌心,散发着幽幽的、不祥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