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染坊巷的艾草香
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混着巷子深处飘来的艾草香，在潮湿的空气里酿出一种黏糊糊的甜。
阿绣正蹲在自家绣坊门槛上，用银簪子挑开缠在绣绷上的丝线。
她穿了件靛蓝土布对襟衫，袖口磨得发毛，露出的小臂上沾着几点翠绿的草汁——那是今早去后山采薄荷时蹭上的。
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当响，她抬头望了眼天色，伸手把晾在竹竿上的几幅绣品往屋里收，指尖触到“百鸟朝凤”图上的金线时，忽然听见巷口传来汽车引擎的怪响。
染坊巷是条老巷子，青石板路窄得只能过三轮车，哪容得下这种底盘低的小轿车。
阿绣抱着绣品首起身，看见一辆银灰色的轿车正卡在巷口那棵老樟树下，车轮陷进石板缝里，溅起的泥水把旁边的土墙染出几道丑巴巴的印子。
“师傅，这儿开不进来的。”
她扬声喊了句，声音裹着湘西姑娘特有的软糯，尾音像丝线似的往上挑。
车门打开，先下来的是双锃亮的黑皮鞋，鞋跟陷进泥里时发出一声闷响。
接着是条熨帖的西裤，最后才露出个穿白衬衫的男人。
他弯腰从后备厢拿伞，动作间露出一截精致的锁骨，雨丝落在他睫毛上，竟像落了层细碎的光。
“阿绣？”
男人转过身，声音带着点不确定。
阿绣手里的绣品“啪嗒”掉在地上。
她认得这张脸，或者说，是认得这张脸十年前的模样。
那时候他还是染坊巷口那个总爱偷摘她家栀子花的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笑起来左边嘴角有个浅浅的梨涡。
可眼前的人，西装袖口别着铂金袖扣，手腕上的表一看就价值不菲，连淋雨的样子都透着股精心修饰过的矜贵。
“江译？”
阿绣捡起绣品，指尖在湿冷的缎面上掐出几道褶子，“你怎么回来了？”
江译撑开伞走过来，伞沿刻意往她这边倾，自己半边肩膀露在雨里。
他目光扫过她身后“锦绣阁”的木匾，那三个字是阿绣爷爷在世时写的，红漆早就剥落，露出底下深褐色的木纹。
“回来工作。”
他笑了笑，梨涡还在，只是眼神里多了些阿绣看不懂的东西，“刚从国外回来，想着来看看老同学。”
阿绣往后退了半步，脚后跟撞到门墩上。
她闻到他身上有种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雨水的潮气，让她莫名想起镇上的卫生院。
这味道和染坊巷的艾草香、蓝靛味格格不入。
“进来坐吧。”
她侧身让他进门，转身时飞快地把晾在门后的草药收了收。
那些晒干的艾叶、薄荷、鱼腥草是她准备做驱蚊香囊的，堆在一起像座小小的绿山，占了大半个堂屋。
堂屋正中央摆着张掉漆的八仙桌，桌角放着个青瓷药碾子，旁边堆着几本泛黄的线装书，封面上写着《本草纲目》。
江译的目光在屋里转了圈，最后落在墙上挂着的一幅湘绣上——那是只展翅的凤凰，尾羽用了几十种渐变的红色丝线，在昏暗的光线下竟像在燃烧。
“你的手艺还是这么好。”
他伸手想碰，又克制地收了回来。
阿绣把绣品挂回里屋的竹架上，转身端来杯热茶：“瞎绣着玩的。
你在国外学的什么来着？”
“心脏外科。”
江译接过茶杯，指尖不经意地碰到她的手，阿绣像被烫到似的缩了回去。
他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异样，快得像错觉，“现在在市一院上班。”
雨声渐大，敲得窗棂咚咚响。
阿绣坐在他对面的竹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椅面的竹节。
十年前江译突然转学，临走前塞给她个绣着栀子花的荷包，说等他回来就娶她。
那荷包后来被她奶奶收在樟木箱里，去年翻出来时，丝线都褪成了浅黄。
“你爸妈……”阿绣想问点什么，又觉得多余。
江家早搬离染坊巷了，听说去了省城，后来又出了国，成了巷子里老人们口中“有出息的人家”。
“他们还在国外。”
江译喝了口茶，目光落在药碾子上，“你还在学这些？”
“嗯，跟着奶奶学的。”
阿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能绣出栩栩如生的花鸟，也能辨认出几百种草药，只是常年泡在药水里，指腹有些粗糙，“有时候帮街坊邻里看看小病，推拿针灸什么的。”
江译的视线在她手上停留了两秒，忽然笑了：“还记得高中时我打球崴了脚，你给我贴的草药膏吗？
绿乎糊的，难闻死了，但是特别管用。”
阿绣也笑了，眼角的细纹像水波似的漾开：“那是我奶奶的秘方，里面加了湘西特有的透骨草。”
雨停的时候，夕阳从云缝里钻出来，给青石板路镀上了层金。
江译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忽然转身：“阿绣，周六有空吗？
我请你吃饭，就当……庆祝我回国。”
阿绣望着巷口那棵老樟树，树影落在江译肩头，像幅模糊的水墨画。
她想起奶奶今早说的话，说她命里犯“冲”，近日会遇“贵人”，但这贵人是福是祸，还得看她自己的造化。
“再说吧。”
她低下头，整理着手里的丝线。
江译没再坚持，只是从车里拿出个精致的礼盒：“给你的，见面礼。”
礼盒里是条丝巾，宝蓝色的缎面上绣着几朵栀子花，针脚细密，却透着股机器绣的僵硬。
阿绣捏着丝巾的一角，忽然想起自己当年给江译绣的那个荷包，用的是最普通的棉线，针脚歪歪扭扭，却藏着整个少女时代的心事。
“谢谢。”
她把礼盒放在桌上，没再看他。
江译走后，阿绣蹲在门槛上，把那方丝巾扔进了装碎布的竹筐。
巷子里的艾草香又浓了起来，混着泥土的腥气，让她心里莫名发慌。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巷口的轿车里，江译正盯着手机屏幕，上面跳动着一行绿色的字：目标人物确认，中医技能己核实，下一步：获取信任。
他抬手摸了摸后颈，那里皮肤下有个米粒大小的硬块，正随着他的心跳微微发烫。
手机屏幕暗下去的瞬间，映出他眼底一闪而过的、不属于人类的冰冷光芒。
暮色渐浓，染坊巷的家家户户开始亮起灯。
阿绣坐在绣绷前，拿起银针，却怎么也扎不进缎面里。
窗外的老樟树上，不知何时停了只黑色的鸟，正歪着头，静静地看着她屋里的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