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百虫宴上的银针
染坊巷里家家户户都在门头挂起艾蒿与菖蒲,青绿色的枝叶垂在斑驳的木门上,风一吹就簌簌作响。
阿绣一早就被隔壁的王阿婆叫去帮忙,在祠堂前的空地上摆长桌——今晚要在这里办百虫宴,是镇上延续了几百年的老规矩。
“阿绣快看,这蜈蚣串得周正吧?”
王阿婆举着根竹签,上面穿了条烤得金黄的蜈蚣,油星子滴在青石板上,散发出奇异的焦香。
她身后的竹筐里还堆着炸蜂蛹、炒蚕蛹,甚至还有几条蠕动的活竹虫,正等着下锅。
阿绣笑着点头,手里的活计却没停。
她在给长桌铺蓝印花布,指尖拂过布面上的缠枝纹时,忽然听见人群里有人喊她的名字。
“阿绣!”
她抬头,看见江译正站在祠堂的雕花门楼底下。
他今天换了件浅灰色的亚麻衬衫,袖子随意地卷到肘部,露出的小臂线条流畅,和昨天那副矜贵模样判若两人。
他手里提着个竹篮,篮沿搭着块红布,不知装了些什么。
“你怎么来了?”
阿绣放下手里的布,心里有点发慌。
百虫宴是当地人的私密宴席,外乡人很少能进来,他一个刚回来的海归博士,怎么会知道这个?
江译举了举手里的竹篮,笑眼弯弯:“王阿婆说你今天忙,我来搭把手。”
他说着走近几步,压低声音,“再说,我想尝尝你做的蒿子粑粑。”
阿绣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
十年前那个总爱赖在她家厨房的少年,也是这样眼巴巴地等着她蒸蒿子粑粑。
那时候她奶奶总说:“江译这娃,是闻着你做的粑粑香来的。”
“跟我来。”
她转身往祠堂后院走,脚步不由得快了些。
后院的老灶上正蒸着糯米,白雾从木甑子里冒出来,裹着艾草的清香,在阳光下翻腾成一团团暖融融的云。
阿绣掀开甑盖,用木勺把墨绿色的蒿子面团挖出来,放在石臼里反复捶打,糯米的黏性混着艾草的苦涩,在空气里漫开。
江译就站在灶边看着她,目光落在她沾着面浆的鼻尖上,眼底的笑意像化开的蜜糖。
“还是老样子,”他忽然说,“你做粑粑的时候,总爱皱着眉头。”
阿绣的脸腾地红了。
她确实在皱眉——刚才捶面团时太用力,手腕隐隐作痛。
这是老毛病了,常年刺绣加推拿,她的腕关节早就落下了劳损。
“怎么了?”
江译看出她的异样,伸手想碰她的手腕,却被阿绣避开了。
“没事。”
她把捶好的面团分成小块,包进豆沙馅,“老毛病,过会儿揉揉就好。”
江译没再追问,只是转身从竹篮里拿出个小巧的木盒:“给你的。”
盒子里装着只银镯子,样式很简单,就是一圈光溜溜的银环,却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湘西的老手艺,我托人在凤凰古城买的。”
阿绣捏着镯子,指腹抚过冰凉的银面。
她认得这种工艺,是湘西特有的“素面银”,要匠人一锤一锤敲出来,比机器做的多了份温度。
“太贵重了。”
她想还给他,却被江译按住了手。
他的掌心很烫,烫得她像被火燎了似的缩回手,镯子“当啷”一声掉在灶台上。
就在这时,祠堂前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阿绣和江译赶紧出去看,只见几个年轻人正围着个穿花衬衫的男人,那男人脸色发青,嘴唇发紫,正捂着肚子蹲在地上,额头上全是冷汗。
“是李老三!”
王阿婆急得首跺脚,“刚才还好好的,吃了口炸蝎子就成这样了!”
阿绣拨开人群蹲下身,手指搭上李老三的手腕。
他的脉搏又快又弱,像风中摇曳的烛火。
她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瞳孔己经开始散大。
“是中毒。”
阿绣的声音很稳,“他是不是对蝎子过敏?”
“哪能啊!”
旁边有人喊,“他每年都吃,从没出过事!”
阿绣没再多问,从围裙口袋里摸出个小布包,里面装着几根银针。
她消毒后捏起一根,快准狠地扎进李老三的人中穴。
接着又在他的内关、足三里扎了几针,动作行云流水,看得周围人都屏住了呼吸。
“谁有蜂蜜?”
她抬头问。
王阿婆赶紧递过一罐土蜂蜜,阿绣挖了一大勺塞进李老三嘴里,又给他灌了些艾草水。
没过多久,李老三突然“哇”地吐出一口黑绿水,脸色渐渐缓和了些。
“没事了,”阿绣拔出银针,额头上沁出层薄汗,“是急性食物中毒,不是过敏。
这蝎子可能不干净。”
人群渐渐散去,王阿婆拉着阿绣的手连连道谢。
江译走过来,递给她块手帕:“你刚才的样子,像个老中医。”
阿绣接过手帕擦汗,没注意到江译的目光正落在她那包银针上,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光。
“奶奶教的,”她随口说,“湘西人靠山吃山,总得懂点急救的法子。”
晚宴开始时,夜幕己经铺满了天空。
祠堂前的火把噼啪作响,把长桌上的百虫宴照得活色生香。
阿绣坐在角落,手里捏着那只银镯子,心里七上八下的。
江译不知什么时候坐到她身边,给她递来一只烤好的竹虫:“尝尝?
小时候你总说不敢吃。”
阿绣看着他手里的竹虫,忽然想起十年前的那个端午。
江译也是这样,把烤得香喷喷的竹虫递到她嘴边,说:“吃了能胆子大。”
她咬了一小口,酥脆的外壳里裹着鲜嫩的肉,竟没想象中难吃。
江译看着她的样子笑起来,梨涡在火光里忽明忽暗。
“周六有空了吗?”
他又问,声音比火把的噼啪声还低,“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阿绣正想说什么,突然看见江译后颈的衣领滑开,露出一小块皮肤。
那里有个淡红色的印记,像个小小的十字,被汗水浸得发亮。
“你脖子怎么了?”
她指着那个印记问。
江译的笑容僵了一瞬,飞快地拉高衣领:“没什么,不小心被蚊子咬了,挠破了。”
可阿绣看得分明,那不是蚊子咬的。
那印记边缘整齐,更像是……针孔?
这时,祠堂门口突然传来汽车喇叭声。
所有人都抬头望去,只见一辆黑色轿车停在火把照不到的阴影里,车窗摇下来,露出半张模糊的脸。
江译的脸色瞬间变了,他站起身对阿绣说:“我有点事,先走了。”
他走得很急,连落在桌上的手帕都忘了拿。
阿绣捡起手帕,上面还残留着他身上的消毒水味。
她望着江译匆匆走向黑色轿车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火把的光映在银镯子上,反射出一道冷冽的光。
阿绣忽然想起奶奶说过的话:“湘西的蛊,藏在最甜的蜜里;最毒的针,裹在最软的棉里。”
她低头看着自己指尖的银针,那针尖上还沾着李老三的黑绿水。
而不远处的黑暗里,黑色轿车的车窗缓缓升起,隔绝了江译最后一道回望的目光。
车里,一个冰冷的电子音响起:“目标中医急救能力己评估,符合采集标准。
指令:加速情感渗透。”
江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后颈的芯片又开始发烫,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
他知道自己刚才对阿绣说谎了,那不是蚊子咬的,是上周组织给他注射“稳定剂”时留下的针孔。
车窗外,百虫宴的喧闹还在继续,烤蜈蚣的焦香混着艾草的清香飘进来。
江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阿绣给他贴的那贴绿乎乎的草药膏,难闻,却带着一种让他心安的味道。
可现在,他连这种心安的资格都没有了。
芯片在他体内发出轻微的嗡鸣,像在嘲笑他这转瞬即逝的、不合时宜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