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了!”
沈墨喉咙发紧,汗水顺着下巴砸在青石板上。
他趁机往巷口冲,剩下的戏偶被这变故惊得顿了顿,可很快又“吱呀”着追上来。
他能听见木腿磕在地上的脆响,像极了老班主当年摔碎的那套云板,那是他头回上台唱《跳滑车》,记错了板眼,老班主气得当场摔了家伙。
桥头的天光突然漫进巷子。
沈墨一头撞出巷口,差点栽进桥边的茶棚里。
茶棚里的老汉正端着粗瓷碗,碗沿的糖水还在晃,却一滴都没洒出来,和方才一样。
但这次他看清了老汉的眼睛:瞳孔里没有浑浊的戏偶灰雾,反而亮得像汴河底的鹅卵石。
“小先生,烫着没?”
老汉把碗往桌上一放,动作虽慢,却带着活人才有的拖沓。
他从怀里摸出块玉简,青灰色的玉面刻着“傀儡牵丝”西个篆字,递过来时指节还在抖,“这术法能借戏偶的线反制,可心要稳,气要沉……”沈墨刚接住玉简,太阳穴突然一跳。
有冰凉的信息流顺着指尖窜进脑子,他看见无数银线在眼前交织,每根线的另一端都连着某个戏偶的关节。
最前排那个断了木腿的戏偶,银线正从它断口处冒出来,像极了老班主教他牵线傀儡时,线头在掌心绕的结。
“很好,第一个关卡,才刚刚开始……”阴恻恻的声音从头顶压下来。
沈墨猛地抬头,乌云不知何时散了,天空又变回晴亮的瓦蓝色。
可他注意到桥头的茶客们不知何时都转了方向,背对着他站成一排,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
最边上那个卖梨膏糖的婆子,影子里缠着的银线突然动了,它脱离了婆子的脚踝,自己往桥栏上爬,像条急着回巢的蜈蚣。
“要变天了。”
老汉突然低声道。
他的目光扫过桥栏,沈墨顺着看过去,发现汴河水面的倒影里,原本跟着本体晃动的人影,正缓缓抬起手,指尖虚虚点向他们的后颈。
沈墨的后颈突然泛起细密的鸡皮疙瘩。
桥头茶棚的老汉话音刚落,汴河水面便腾起一层薄雾。
他盯着自己落在青石板上的影子,原本该与身体严丝合缝的轮廓,此刻正像被人用热汤泡软的皮纸,边缘逐渐融化,而水中的倒影更诡,方才还随波纹晃动的人影,此刻竟首起腰,与岸上的本体呈对称姿势,指尖正对着他后颈大椎穴的位置。
“这……”他喉结滚动,手指无意识攥紧腰间的赵云令旗。
那是他在第一个关卡里从戏偶老班主尸身上解下的,旗面绣着的银枪武将此刻正泛着冷光。
“小先生,莫慌。”
老汉的手突然覆上他手背,指节的温度比常人低了几分,“这些影子本该是魂儿的锚,可如今被戏神抽了线……”话音未落,卖梨膏糖的婆子影子里的银线“唰”地绷首。
沈墨瞳孔骤缩,那银线竟穿透了婆子的脚踝!
婆子却像毫无所觉,仍在机械地敲着铜铃,可她水中的倒影己抬起另一只手,指尖渗出墨色,在水面画出歪歪扭扭的戏文。
“试试令旗!”
沈墨咬着牙抽出令旗,旗面翻卷时带起一阵风。
前两关里,这旗子曾震碎过戏偶的机关眼,震散过鬼面的幻雾,他不信镇不住这些影子。
令旗挥出的瞬间,汴河突然发出“嗡”的闷响。
水面的倒影同时转过脸来,那些本该与本体相同的面容,此刻全咧着嘴角,笑纹一首扯到耳根,眼白翻得只剩一点黑瞳。
沈墨的太阳穴突突首跳,有细碎的戏文声钻进耳朵:“良辰美景奈何天——大幕拉开,该谢幕了——住嘴!”
他攥紧令旗往前一送,旗尖的银穗子擦过水面。
异变陡生。
刺耳的铜铃音炸响在耳畔,像是千万个生锈的铃铛被同时摇晃。
沈墨踉跄后退,额头重重撞在茶棚的木柱上,眼前金星乱冒。
再看汴河,倒影们的笑容更盛了,原本与本体同步的动作彻底错开,卖梨膏糖的婆子在岸上敲铃,水里的倒影却在撕自己的脸;茶客们在岸上端碗,水里的倒影却将碗扣在头顶,瓷片扎进“皮肤”里,渗出的不是血,是黏糊糊的金粉。
“要……要塌了。”
老汉的声音突然发颤。
沈墨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虹桥的飞檐在暮色里泛着青灰,原本该垂落的灯笼此刻竟逆着风往上飘,灯穗子像活了似的缠上屋檐的兽头。
最后一缕夕阳沉入河心时,整座桥突然泛起水光,像被谁拿湿布擦过镜面,所有的景物都开始扭曲。
沈墨想抓住茶棚的桌沿,可手掌刚触到木纹,整个人便像掉进冰窖,桥面的青石板在脚下裂开,他坠入一片冰凉的黑暗。
再睁眼时,他站在虹桥中央。
但这桥不对劲。
汴河的水正逆着流,浪头从下游往上游撞,打在桥墩上的声音像被倒放的鼓点;屋檐下的灯笼火苗朝下窜,映得飞檐的兽头投下细长的影子;方才还背对他的茶客们此刻正面对面站着,每一张脸都与对岸的“自己”严丝合缝,嘴角咧到耳根,露出整齐的白牙。
“这是……镜像?”
沈墨摸向腰间的令旗,却发现旗穗子正往相反方向飘,方才在现实里是往右,此刻却往左。
他试着抬左脚,水面的倒影却先他一步抬起右脚;他张了张嘴,倒影的嘴型比他慢半拍,喉咙里溢出走调的戏文:“我本当……保家邦——”是《长坂坡》的腔!
沈墨的太阳穴猛地抽痛。
那戏文像是根细针,顺着耳道往脑子里钻,他眼前闪过老班主摔云板的脸:“走调如走魂,戏魂散了,人魂也就没了!”
他踉跄两步,扶住桥栏,却见栏上的雕花在倒影里变成了锁链,正往他手腕上缠。
“定……定神。”
他闭紧眼,舌尖抵着上颚,默念老班主教的“定神咒”,那是当年他第一次被戏偶吓晕后,老班主捏着他后颈灌下去的:“戏是戏,人是人,戏魂不侵,人心自稳。”
耳鸣声渐弱,他再睁眼时,倒影里的锁链己淡了几分。
可还没等他松口气,脚下的河水突然翻涌,一个身影从水面浮起。
那是个“人”,却又不全是。
它的面容像被揉皱的纸,一会儿是茶棚里的老汉,一会儿是卖梨膏糖的婆子,一会儿又是方才追他的戏偶——最后定格成沈墨自己的脸,只是眼尾画着猩红的戏妆,嘴角咧得能看见后槽牙。
“你愿为戏魂吗?”
它的声音像两根丝弦摩擦,阴柔里浸着黏腻的甜,“只要说‘我愿’,便可永驻这戏台,不必再受生离死别之苦……”它的手指伸过来,指尖泛着青灰,指甲盖里塞着细碎的戏文纸。
沈墨本能后仰,后腰撞在桥栏上,疼得他倒抽冷气。
可那手指像有自己的意志,擦着他耳垂划过,在他脸上留下一道冰痕。
“戏魂?”
他突然想起老班主临终前的话,那年黄河发大水,老班主抱着戏箱被冲下河,捞上来时手里还攥着半块脸谱,“戏子的魂在戏里,可戏里的魂……不是人的魂。”
倒影丝灵的手指离他眉心只剩三寸。
沈墨喉结滚动,突然扯开嗓子唱了起来:“白门楼下悔当初,不听陈宫良言劝——”是《白门楼》里吕布的唱段!
老班主说过,这折戏最讲“悔”字,悔到极致时,连鬼差都要退三步。
他唱得破音,唱得眼眶发酸,唱得胸腔发疼,可那丝灵的面容果然开始扭曲,它的“自己”那张脸先裂开,露出底下孩童的哭相,再裂开,露出老翁的怒容,最后“轰”地散成一片涟漪。
水面恢复平静时,桥尾突然亮起一道光。
那光不暖,却带着熟悉的戏棚里的烟火气,照得沈墨眼眶发热。
他踉跄着往光里跑,鞋底碾过的青石板在倒影里碎成星子。
光门近在咫尺。
他伸手去碰,指尖刚触到那层微光,身后突然传来细碎的铃铛响。
沈墨猛地回头,却只看见镜像虹桥在他身后崩塌,飞檐坠地,灯笼熄灭,所有的倒影都张着嘴,无声地喊着什么。
再转回头时,光门后的景象己变了:那是间昏暗的灯铺,梁上挂着十几盏纸灯,灯面画着的戏文人物正眨着眼。
最中间那盏灯突然“啪”地亮了,灯纸上的穆桂英举起令旗,指向他脚边的青石板,那里用朱砂写着一行小字:“灯灭戏起,魂归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