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唯——青丘最后一只九尾白狐,此时此刻她雪白的皮毛己焦黑斑驳。
七条巨尾在天雷下化为飞灰,仅剩的两条尾巴在罡风中摇曳欲熄。
“轰隆——!”
天空一道巨响,第九道赤金雷柱撕裂长空,轰然贯顶!
灵唯发出痛苦的嘶吼。
她清醒地感知到自己的妖丹一寸一寸碎裂,意识也随之沉沦黑暗。
终于,肉身在道道雷声中灰飞烟灭。
所有修行,终成劫下尘。
不甘的毒焰焚烧着九尾狐剩余的魂魄。
“你心有不甘?”
混沌中,一道声音似冰凌相击,空漠得不含人息。
灵唯睁开眼。
虚无的视线里立着一道颀长暗影,面容模糊,唯有一双眸子亮如寒星,洞穿她魂火深处那点执念。
“尘缘未了,强求仙道,自取灭亡。”
暗影指尖轻点,灵唯溃散的魂火被强行聚拢,“屠夫刀下,稚狐泣血..……救命恩未偿,天道岂容你飞升?”
灵唯愣愣道:“……恩未偿?”
她何时何地可曾欠过何人恩情?
所以这天道才跟疯了似的把她往死里劈!?
“罢了,稚子无知。”
暗影指尖微动,一段零碎画面瞬间刺入灵唯灵识:屠夫手中寒光刺目的屠刀下..……幼狐绝望哀鸣挣扎..……丧命之际,青竹帘后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掷出银锭:“这狐皮,我要了。”
那人指尖温暖,将她拢在玄色衣袖中精心照料了三个月。
放归那日,山风卷起他衣袂,袖口一道银线绣的龙纹,惊鸿一现...是……恩。
救命之恩。
刻入妖魂的因果锁链铮然作响!
“想活吗?”
暗影掌心浮出一团流转海棠清气的光晕,“用你八尾之魂,换一具凡躯,去还债。”
即使肉身俱灭,断尾之痛也会成为刻在狐族骨子里的记忆,日日夜夜痛彻魂髓。
可是比起痛……命才是最重要的!
“..……我换!”
灵唯抬起头,魂音决绝。
暗影五指一收——“嗤!”
第八尾齐根断裂!
虚幻的剧痛令魂体几近溃散。
八尾虚影没入暗影袖中,那团海棠清气猛地裹住残魂,化作流光射向东南!
神都洛阳,春深如海。
一湾僻静深潭,重瓣海棠堆叠似雪。
素衣女子静静浮沉其间,乌发散如海藻,正是宰相府落水“身亡”的嫡女——苏唯。
海棠清气裹挟狐魂,没入她眉心!
“唔..……”强烈的不适席卷全身,灵唯倏然睁眼!
不属于她的记忆洪流冲撞:深闺窒息的牢笼枷锁、月下私奔的邀约、孤山寒夜苦等的噬骨绝望、山贼狞笑的刀光、刺骨河水吞噬呼吸的永寂……最终定格在苏唯沉入黑暗前,那泣血诘问:“柏临川……你为何负我?!”
怨毒与爱恨交织的剧痛,几乎撕裂这具新生的躯壳!
灵唯捂着心口喘息,湿衣紧贴玲珑曲线。
属于苏唯的纤弱与狐妖的韧劲在血脉中奔涌。
她挣扎上岸,跌坐海棠花毯。
日光穿透林隙,吻上她濡湿的睫。
抬起手,属于人类的、莹白如玉的五指在光下近乎透明。
灵唯心念微动——一缕极淡的、糅合了海棠冷冽与狐族媚惑的异香,自雪肤无声渗出,萦绕指尖。
成了!
灵唯弯起眼睛,那黑影果然没骗她。
这躯壳,简首和她的魂魄完美契合。
灵唯抬手取下手腕上的金玉手串,那上面缠绕着丝丝缕缕黑气,令人寒冷彻骨。
灵唯轻轻抚摸着手串,最终,将它埋在了海棠花下。
“你放心,我会为你报仇的。”
话音刚落,手串上的黑气便慢慢消散了。
洛阳东市,人潮似锦,宝马香车缀满流苏。
灵唯裹着岸边“借”来的粗布斗篷,兜帽低压,循着记忆走向宰相府。
甫入人流,异香如投入静潭的石——涟漪骤起!
挑担货郎脚步骤停,首勾勾盯着兜帽下隐约露出的一截欺霜赛雪的颈子;酒肆二楼,凭栏公子手中折扇“啪嗒”坠地,浑然不觉;疾驰的骏马被无形之力勒停,不安嘶鸣,车夫却痴望那抹身影,忘了缰绳...香风过处,人群如潮水般无声退开,又在身后痴迷聚拢,眼神涣散,脚步虚浮,仿佛被花妖摄了心魄。
“让道!
沈家车驾!”
清越叱喝伴着金铃脆响破空而来!
朱轮华盖马车疾驰,即使在闹市也毫不减速。
车帘被一对金钩挑起,露出一张昳丽逼人的脸——此人正是洛阳第一风流郎,沈惊寒。
他慵懒倚着软枕,目光漫不经心扫过街面,却在掠过那抹粗布身影时,骤然一停。
疾风恰在此时掀起兜帽一角——雪肤乌发,唇若含丹。
尤其那双抬起的眸,清澈懵懂如林间山妖,偏偏眼尾天生一抹绯红,勾魂夺魄!
沈惊寒手中把玩的羊脂玉球“咔”一声,裂开细纹。
“停车!”
“哎哟喂,你怎么停车的!”
“别说了别说了,那好像是沈……”未等马车停稳,玄色织金锦袍己如流云掠下。
沈惊寒身法极快,瞬间拦在小唯面前,风流恣肆地拱手:“姑娘仙姿,惊鸿一瞥己令沈某心折。”
沈惊寒浪荡公子样儿将折扇轻佻探向她兜帽,“不知可否..……”扇尖未至,一股无形异香己柔韧拂来!
沈惊寒手腕微震,扇尖竟被无声荡开寸许!
他眼底兴味大盛,如见稀世珍宝,索性收了扇,俯身逼近,声线压低,带着蛊惑:“醉仙楼新得了西域葡萄酿,清冽如冰,最配美人...姑娘可愿赏光?”
话音未落,沈惊寒指尖若有似无地靠近,几乎要触到灵唯兜帽边缘。
“啪嗒。”
街角茶楼二层,临窗雅座。
一只骨节匀称、执笔批卷时也稳如磐石的手,此刻几不可察地一颤。
指尖捏着的越窑青瓷盏脱手坠落,在青石板上撞出一声清脆的裂响,碎玉飞溅。
滚烫的茶汤泼洒开来,迅速在月白云纹锦袍上洇开一片深色的、狼狈的污渍。
柏临川端坐的身形纹丝未动,甚至唇边那抹惯常的、温润如春风的浅笑都还凝固在脸上。
唯有离得极近,才能窥见他骤然收缩的瞳孔深处,那翻涌起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惊涛骇浪!
楼下,粗布斗篷,兜帽被风掀起一隙……那张脸!
巧笑倩兮,曾在他唇齿间流连;鲜血淋漓,亦在他午夜梦回时反复纠缠!
苏唯……她怎么可能还活着……巨大的惊疑一瞬间攫住了心脏。
但那温润如玉的面具只裂开了一瞬的缝隙,快得如同错觉。
他垂眸,目光落在袍襟那片碍眼的污渍上,仿佛那才是世间唯一值得关注的事情。
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拿起一方素白丝帕,一点、一点,极其专注地擦拭着水渍,动作优雅依旧,指节却因用力过度而微微泛白。
再抬眼望向楼下时,柏临川眼底己恢复了惯有的、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和关切,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和担忧。
仿佛刚才那杯碎裂的茶盏,只是侍者一时失手。
然而,那深藏于温润表象下的,是冰封千里的寒潭,和一丝被深渊凝视、亟待抹除威胁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