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唯低头看着身上新换的鲛绡纱宫装。
衣料薄如蝉翼,冰凉滑腻,奇妙地将那股恼人的海棠香锁在了肌肤寸许之地,再不会勾得人神魂颠倒。
沈惊寒那声“尘扰”,倒真不是虚言。
她无意识地用指尖捻了捻袖口,这凡人的东西,还挺有意思。
车帘紧闭,隔绝了视线。
灵唯却像只踏入陌生领地的野狐狸,浑身毛发都感知着环境的异样。
空气沉甸甸的,弥漫着一股冰冷粘稠的气息,如同深海之渊的万年玄冰,吸走了所有的光和热,只余下令人窒息的铁锈与陈年檀香混杂的味道。
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带着冰碴的刀片。
这是那位暴君的领域。
引路的太监王德全,面白得像刷了层釉,笑容标准得如同尺子量过,眼神却古井无波。
他步伐无声,只在拐角处用尖细平稳的调子提醒:“苏小姐,这边请。”
灵唯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这人像块精心雕琢的木头,没半点活人气儿。
这深宫里的规矩,比她青丘洞府的石壁还冷硬。
穿过一道道高耸得令人眩晕的宫门,朱红的宫墙在暮色中沉淀成凝固的血色。
琉璃瓦吸尽了天光,黑沉沉地压下来。
太安静了。
只有他们单调的脚步声,撞在冰冷的石壁上,发出空洞的回响,惊不起半点涟漪。
灵唯的耳朵微微动了动,捕捉到远处宫墙阴影里,甲胄摩擦的轻响;鼻尖也嗅到一丝极淡的、被反复冲刷过却仍顽固残留的…陈旧血味。
这座金堆玉砌的牢笼,每一块砖都浸透了看不见的厮杀。
灵唯悄悄拢了拢衣袖,青丘的风,可比这自在多了。
终于,沉香木车停在一座巍峨殿宇前。
殿门微启一道缝,幽深的光线从里面渗出,像巨兽懒洋洋掀开的眼睑。
“陛下,苏相之女苏唯带到。”
王德全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他侧身示意灵唯独自进去,脸上那层完美的笑容纹丝不动。
灵唯深吸一口那冰冷铁锈味的空气,迈过高高的门槛。
鲛绡下的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又松开。
殿内光线幽暗,巨大的蟠龙金柱没入穹顶的阴影,浓郁的松墨冷香弥漫,非但没带来暖意,反像一层裹着寒霜的纱,贴肤透骨。
大殿空旷得令人心慌,唯有御案上一盏孤灯,豆大的火苗顽强跳跃着,映亮案后一道身影。
那道身影没有端坐龙椅,而是随意地斜倚在御案旁一张宽大的紫檀圈椅里。
玄色常服,无一丝多余纹饰,唯有领口袖缘的银线云龙暗纹,在幽光下偶尔流转。
墨发仅用一支墨玉簪松松挽住些许,几缕垂落额前,半掩着眉骨下的深寂。
灵唯在离御案十步处站定。
几乎是同时,一道无形的视线骤然凝实!
冰冷、锐利,带着绝对的穿透力,瞬间锁定了她。
那目光仿佛能剥开鲛绡,撕碎“苏唯”的皮囊,让她心脏猛地一缩,血脉深处属于妖类的本能疯狂叫嚣——快逃。
灵唯用力掐了下掌心,才压住那股源自食物链顶端的、令人战栗的威压,脊背挺得笔首,只是指尖微微发凉。
死寂。
只有灯芯偶尔“噼啪”轻响。
御案上奏折堆积如山,朱笔搁在砚台边。
那隐在光影中的男人,似乎刚搁下笔。
他修长干净的手指捻起果盘中一枚金黄的蜜橘。
动作不疾不徐,橘皮被缓缓剥离,清冽的橘香逸散开来,撞不破那厚重的松墨与威压筑成的墙。
灵唯垂着眼,能清晰感觉到那如有实质的目光,冰冷地拂过她的发顶、眉眼、肩颈…像在评估一件物件。
她屏住呼吸,努力让自己像块石头。
人间帝王的威势,比天雷还让人喘不过气。
早知报恩这么难,当初就该让那屠夫剥了皮算了…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掐灭了。
不,还是命要紧。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每一息都漫长如年。
剥橘子的动作终于停了。
一片饱满的橘瓣被那骨节分明的手指捻起,在幽暗的光线下,泛着湿润诱人的微光。
“苏唯。”
低沉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冰冷的玉石投入死水,瞬间打破了凝滞。
灵唯缓缓抬起眼帘。
昏暗的光线下,她的眸子清澈依旧,带着一丝强压下的警惕,和属于山野精魄的、未被完全驯服的懵懂光亮。
御案后的男人,终于完整地落入了她的视线。
眉骨深刻,鼻梁高挺,薄唇抿成一道冷淡的首线。
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寒潭般幽邃,仿佛沉淀了千年玄冰,映不出半点灯火的光,也映不出她此刻的影子。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灵唯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被看了个透。
然后,他的视线似乎极其自然地、不经意地扫过她身后洞开的殿门,落向殿外沉沉暮色笼罩的某个方向,唇角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
“抬起头来,便好。”
他淡淡道,指尖的橘瓣并未送入口中,只随意地把玩着,那一点湿润的橘色微光在他冷白的指间跳跃。
“朕只是有些好奇,” 他的声音依旧平缓,却像无形的冰线缠绕上来,“宰相府报丧的折子墨迹未干,府中‘溺亡’的嫡女便完好无损地站在了朕的面前。”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灵唯脸上,那双寒潭般的眸子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玩味的探究。
“苏小姐这一遭‘死而复生’…路上,可还太平?”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钉入殿外沉沉的暮色里,宫墙飞檐的阴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