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门是林薇所在班级的人物写生课，安排在周三上午的大画室。
画室空间高阔，采光极佳，空气中永远飘浮着松节油、亚麻仁油和颜料特有的复杂气味。
巨大的画架林立，学生们散落在自己的画板前，神情专注。
模特台在中央，今天的模特是一位神情肃穆的老人。
许锋找了个靠后、视野好的位置支起画板——当然，他画的是美术史要求的分析性速写，而非油画。
他的目光穿过画架的缝隙，精准地定位到林薇。
她坐在画室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离人群稍远。
画板几乎将她整个人挡住大半，只露出小半张专注的侧脸和握着画笔的手。
她的动作很稳，下笔却似乎带着一种克制的力量。
许锋注意到，她调色盘上的颜色偏向灰暗的调子：熟褐、橄榄绿、群青、象牙黑……很少使用明亮的色彩。
课间休息时，学生们三三两两活动筋骨，聊天。
林薇却依然坐在原地，对着画布微微蹙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许锋拿起水杯，装作去接水，自然地经过她的位置。
“林薇？”
他停下脚步，声音放轻，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喜，“你也在这堂课上？”
林薇被惊动，抬起头，看到是许锋，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是习惯性的躲闪。
“嗯…是。”
她小声应道。
许锋的目光落在她的画布上。
画面中央的老人形象己经初具规模，但林薇的处理方式让他心头微震。
她没有追求形似，而是用粗粝的笔触和沉郁的色彩，着重刻画了老人脸上深刻的皱纹和眼中难以言喻的疲惫与沧桑。
背景被处理成一片混沌的深色，仿佛要将老人吞噬。
整幅画透着一股沉重、压抑，甚至带着一丝绝望的气息。
这与模特本身的气质有关，但更明显地被林薇内心的情绪放大了。
“很有力量…”许锋由衷地说，这次不是伪装，“你捕捉到了…灵魂深处的东西。
这种表现主义的手法，很打动人。”
他避开了“压抑”、“沉重”这类可能***她的词。
林薇握着画笔的手指紧了紧，似乎没料到他会这样评价。
她看着自己的画，又看看许锋，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低声说：“…画得不好。”
“不，恰恰相反。”
许锋摇头，语气认真，“技法可以磨练，但这种对生命状态的敏锐感知和勇敢表达，很难得。”
他指了指画布上老人眼睛的位置，“尤其是这里，你画出了他沉默背后的千言万语。”
林薇怔怔地看着自己的画，又看看许锋真诚的眼睛，脸颊再次微微泛红。
这一次，那红晕似乎褪去了一点慌乱，多了一丝被真正理解的触动。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刺耳的声音插了进来：“哟，林薇，难得啊，跟新同学聊得挺开心？”
一个打扮入时、妆容精致的女生端着水杯走过来，脸上带着夸张的笑意，眼神却充满审视地在许锋和林薇之间扫视。
她是油画系的活跃分子，叫苏倩，档案里提到过，似乎对林薇有种莫名的优越感和排挤倾向。
林薇像受惊的兔子，立刻缩了回去，刚刚流露出的那一点点光彩瞬间消失，头埋得更低了。
“没…没有…”苏倩像是没听见林薇的否认，径首转向许锋，笑容灿烂：“你就是新来的美术史系帅哥许锋吧？
我叫苏倩。
听说你撞了我们林薇？
还特意请奶茶赔罪？
真是有心了。”
她的话语带着明显的打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
许锋瞬间切换回温和无害的转校生模式，礼貌地笑笑：“苏倩同学你好。
上次是我不小心，应该的。”
“林薇平时可安静了，很少跟男生说话的。”
苏倩意有所指地瞥了林薇一眼，“看来许同学魅力不小哦。”
她的话让林薇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
“可能是林薇同学比较专注学业吧。”
许锋西两拨千斤，巧妙地将话题引开，“我刚来，对系里很多课程都挺感兴趣的，就申请来旁听学习一下。”
苏倩还想说什么，上课***响起。
她撇撇嘴，丢下一句“那你们继续‘学习’吧”，扭身走了。
林薇松了口气，但情绪明显更低落了。
她重新拿起画笔，对着画布，却迟迟没有落下。
“别在意她的话。”
许锋低声说了一句，语气温和却带着力量，“做你自己就好。”
说完，他拿着水杯，自然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后半节课，许锋的目光偶尔扫过林薇的方向。
她画得很慢，笔触似乎更犹豫了。
苏倩的出现像一块石头，投入了林薇刚刚因为被理解而泛起一丝涟漪的心湖，瞬间又恢复了死寂。
许锋心中冷笑，苏倩这种浅薄的排挤，恰恰暴露了林薇在群体中的孤立无援，也让他这个“善意”的新同学形象，在她心中可能更具吸引力了。
下课后，学生们陆续离开。
许锋收拾东西时，看到林薇还在对着自己的画发呆，似乎陷入某种情绪。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需要帮忙吗？”
他指了指她沉重的画具箱。
林薇回过神，看到是他，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摇了摇头：“不用了…谢谢。”
她抱起画具箱，动作有些吃力，低着头快步离开了画室。
许锋站在原地，画室里只剩下松节油的味道和他自己。
他走到林薇刚才的位置，目光落在她未完成的画作上。
那个被灰暗笼罩的老人，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
这幅画，像一面镜子，映照出林薇内心那个同样被阴影笼罩的世界。
他拿出手机，对着画作拍了一张照片，发送出去：“目标情绪受同辈压力影响明显。
画作风格压抑，与其内心状态高度相关。
建议调查其在校人际关系网，重点：苏倩。
继续深化‘无害同学’形象，寻找独立接触机会（非校园环境）。”
离开画室，许锋走在回公寓的路上。
阳光明媚，校园里充满生机。
他却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林薇的孤独和敏感，她画中流露的痛苦，都在不断冲击着他预设的心理防线。
他必须更快地推进，在她心防最脆弱的时候，找到那把打开林国栋大门的钥匙。
然而，那个模糊的蝶形印记，以及林薇每次受惊时眼中那似曾相识的脆弱，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如鬼魅般浮现在他脑海，带来一阵莫名的烦躁。
他甩甩头，加快脚步。
公寓里，还有加密通讯器在等待可能的指令。
暗流之下，漩涡正在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