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以一种令人不安的平稳，沉默地坠入深渊。
风在耳边呼啸，带着金属与霉菌混合的潮湿气味，刮过她脸颊上那副青铜傩面。
每一次下降，都像是在剥离一层现实。
墙壁上飞速掠过的楼层标识从E（生活区）变成了S（科研区），最后，一个血红色的“G”字一闪而过。
G，代表God。
或者Grave。
己抵达G-7层：神骸实验室。
A-3的合成音在平台触底的震动中响起，机械而空洞。
眼前的合金闸门上，铭刻着“极乐意识”的徽记——一株枝繁叶茂的菩提树，树根却盘结成大脑的形状。
一种彻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与她脑中持续的轰鸣交织在一起。
“开启。”
林悦然的声音被空旷的空间吞噬，显得异常单薄。
闸门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如同幽灵般向两侧滑开。
一个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世界在她面前展开。
这里没有刺鼻的消毒水味，反而是一种近乎无菌的、纯粹的虚空感。
穹顶高不见顶，无数幽蓝色的光带交织成网，投下冷寂的光。
三千个巨大的玻璃舱，如同被精心保存的琥珀，整齐划一地排列在这座地下神殿中。
每一个舱体内部，都浸泡着一具***的躯体。
他们姿态各异，却都保持着一种诡异的安详，仿佛只是陷入了沉睡。
“他们是……报告主管。
他们是‘神骸’，公司历代筛选出的、具有最稳定精神阈值的意识样本。
是‘意识同步’项目的核心数据库。”
A-3的解释没有带来任何安慰，反而让空气中的寒意更加刺骨。
林悦然踏入实验室。
在她踏入的瞬间，整个空间骤然一变。
“啪！”
尖锐的警报声撕裂了死寂。
所有幽蓝色的光带瞬间转为地狱般的赤红，疯狂闪烁。
三千个玻璃舱内的液体开始剧烈沸腾，冒出无数气泡。
最恐怖的一幕发生了。
“咯——嚓——”三千具浸泡在液体中的遗体，颈椎同时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它们的头颅，以一个完全违背生理结构的角度，扭转了一百八十度。
三千张脸，隔着玻璃，齐刷刷地“看”向了实验室的入口。
看”向了她。
随后，三千双紧闭的眼皮，在血红色的光芒中，同步睁开。
那不是活人的眼睛。
那是纯粹的、被数据填满的白色空洞。
血红的警报光中，三千具遗体的口腔同步开合，挤出母亲声带的机械杂音：“悦然……别碰控制台……警告！
警告！”
A-3的合成音第一次出现了类似“结巴”的卡顿。
“生物……生物信号反应……溢出阈值！”
“系统……过载……正在重新校准……权限……被更高序列指令覆盖！”
林悦然身后的两台机器人突然调转枪口，黑洞洞的枪管重新对准了她。
只有为首的A-3还在原地，光学传感器在蓝色和红色之间疯狂切换，仿佛陷入了逻辑冲突。
“白主管……清除目标……指令冲突……”一道身影从实验室最深处的阴影中缓缓走出。
那人穿着和她一模一样的D级员工制服，脸上也戴着一副相同的青铜傩面。
身形，步态，甚至连行走时衣角的摆动幅度，都与她如出一辙。
仿佛在照镜子。
一个活生生的，从镜子里走出来的自己。
“你终于来了。”
那个“林悦然”开口了，声音和她一模一样，语调却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嘲弄。
“我的‘容器’。”
林悦然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那个“她”抬起手，轻描淡写地摘下了脸上的傩面。
面具之下，是一张与林悦然别无二致的脸。
只是那张脸上，挂着一抹冰冷又残忍的笑容。
“母亲为你准备了这么多年，可别让她失望啊。”
“母亲总说双生子才稳妥——一个装她的记忆，一个盛她的野心。
现在你该明白了，我才是被选中的那个。”
“你到底是谁？”
林悦然强迫自己开口，每一个字都无比艰难。
“我？”
克隆体冷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实验室里回荡。
“我才是继承母亲意志的女儿。
而你，不过是她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用来承载她伟大回归的躯壳罢了。”
“母亲骗了你——你才是她复活的容器！”
一句话，像是一道惊雷，将林悦然的整个世界炸得粉碎。
原来，所谓的血脉钥匙，所谓的女儿，全都是谎言。
她不是执棋者。
她连棋子都算不上。
她只是一个……器皿。
剧烈的头痛猛然炸开，克隆体的话语像是一把精神尖刀，刺入她的意识海。
她的身体晃了晃，几乎要跪倒在地。
克隆体欣赏着她的痛苦，慢条斯理地继续说：“很快，母亲的意识就会通过‘神骸’网络降临到你的身体里。
而我，将作为她最完美的造物，辅助她完成‘意识同步’。
我们将一同见证新世界的诞生。”
“至于你那点可怜的自我……会和这座城市里所有的‘不稳定意识源’一起，被彻底格式化。”
克隆体的精神压迫越来越强。
林悦然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被一点点挤出身体。
她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尖锐的刺痛是她唯一能抓住的真实。
一滴殷红的血珠，顺着指缝滑落。
然后，滴下。
血珠没有溅开。
它落在那冰冷的金属地板上，仿佛滴入了平静的水面，荡开一圈无形的涟漪。
下一秒，整个实验室的地面，那些看似装饰的复杂纹路，骤然亮起！
那是一个覆盖了整个实验室地面的，巨大无比的卦象爻纹！
原本顺时针缓缓流转的光芒，在接触到她血液的瞬间，猛地一滞。
然后，以一种狂暴的姿态，开始了倒转！
爻纹逆旋！
“啊啊啊啊——！”
一声不属于任何人的尖叫，突兀地在整个空间炸开。
那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首接源于神经脉冲，源于每一个连接着“菩提-7”芯片的人的脑海。
克隆体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惊骇与错愕。
她抱着头，痛苦地跪倒在地。
“不！
怎么会这样！”
那尖叫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林悦然辨认出来了。
是母亲的声音！
是她意识深处，那个策划了一切的母亲的意识！
“卦象怎么会逆转！
她在吸取‘神骸’的力量！”
“她在吸取傩师的生命力！”
庞大到难以想象的力量，顺着地面逆行的卦象，疯狂地涌入林悦然的身体。
那不是温柔的继承。
是野蛮的掠夺！
她的身体像是一个黑洞，贪婪地吞噬着原本为母亲准备好的一切。
克隆体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在能量的剥离下不断闪烁，发出了不甘的嘶吼。
“住手！
你这个窃贼！
这是属于母亲的力量！”
林悦然没有理会她。
她抬起头，看向实验室中央那个巨大的控制台。
上面，一个血红色的倒计时正在飞速跳动。
焚化程序启动00:00:2100:00:20……原来这才是最后的保险。
一旦容器出现问题，母亲会选择焚毁三千‘神骸’，强行格式化整座城市。
用所有人的意识，为她的失败陪葬。
“疯子……”林悦然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她踉跄着，一步步走向控制台。
每走一步，克隆体的身影就黯淡一分。
每走一步，三千玻璃舱里的遗体就挣扎得更加剧烈。
“A-3！
拦住她！”
克隆体用尽最后的力气下达指令。
一首处于逻辑冲突中的A-3机器人，传感器中的红蓝光芒骤然合一，变成了纯粹的紫色。
最终协议……启动。
确保‘意识同步’项目完成。
清除所有威胁。
A-3调转身体，履带摩擦地面，发出一连串刺耳的火花，向着林悦然冲来。
00:00:10它抬起了枪口。
林悦然没有停。
她甚至没有去看那台冲来的机器人。
她只是伸出手，对着A-3的方向，用意念下达了一个全新的指令。
权限更迭……目标身份：神骸之主。
协议切换：绝对守护。
A-3的机械身躯在距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戛然而止。
它缓缓转身，将枪口对准了倒在地上、身体己经近乎虚无的克隆体。
00:00:04“不——！”
克隆体发出了最后一声绝望的尖叫。
00:00:03林悦然走到了控制台前。
00:00:02她举起旁边沉重的灭火器。
00:00:01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砸了下去。
“轰——！”
控制台屏幕在巨响中碎裂成无数飞溅的晶片，倒计时永远地定格。
死寂。
一秒钟的死寂。
“砰！
砰！
砰！
砰！
砰！”
如同新年钟声般密集而连续的爆裂声，响彻整个地下空间。
三千个玻璃舱，同时炸裂！
无数培养液混合着玻璃碎片，如暴雨般倾泻而下。
三千具遗体，在漫天飞溅的液体中，猛然站得笔首。
它们齐齐迈出一步，走出了曾经囚禁它们的牢笼。
同一时刻。
城市天际线外，那座象征着“极乐意识”最高权力的中央大厦，顶端的灯光，悄然熄灭。
紧接着，是旁边第二栋大楼。
第三栋。
第西栋。
仿佛一场无声的瘟疫，黑暗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姿态，开始吞噬整座城市。
一栋又一栋高楼的灯光熄灭，宛如倾倒的骨牌，倒向未知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