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晴坐在民宿的餐桌旁,指尖反复摩挲着林墨那本泛黄的日记,纸页边缘的霉斑在晨光里显出青灰色,像某种正在蔓延的病灶。
“吃点吧。”
赵玥把一碗海鲜面推到她面前,粗瓷碗沿还沾着没擦净的海沙,“岛上的规矩,雾天不出海,也少谈旧事。”
她的指甲涂着剥落的酒红色甲油,捏着筷子的指节泛白,“但我知道你憋不住,就像十年前你攥着林教授的论文草稿,非要问清楚‘古音里的重复频率是不是人为加密’时一个样。”
苏晴抬头时,正撞见赵玥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那不是单纯的警惕,更像一种被往事浸泡过的疲惫。
她夹起面条的手顿了顿:“你父亲当年……真的听到了三个声音?”
窗外的雾突然翻涌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雾里动了动。
赵玥猛地转头看向窗外,喉结滚了滚才开口:“我爸是个老渔夫,耳朵比雷达还灵。
他说那天傍晚去给林教授送新鲜海胆,刚走到书房窗下,就听见里面有声音。”
她压低声音,语速快得像怕被谁听见,“不是一个人说话,是三个——林教授的声音最清楚,在喊‘你不能这么做’,另一个声音很闷,像被捂住嘴似的,还有个……像是什么东西摩擦木头的声音,沙沙的。”
苏晴的指尖在日记某页停住,那里林墨用红笔写着:“声波的叠加原理适用于所有频率,包括谎言。”
她忽然想起警方卷宗里的描述:书房门窗从内部反锁,现场没有第二人痕迹,林墨倒在书桌前,左手握着一把水果刀,伤口在右手腕。
“你父亲没告诉警察这些?”
“说了。”
赵玥往面碗里撒了把切碎的野芫荽,绿色的碎末漂在汤上,像些散碎的密码,“但老警察说他是老糊涂了,被海浪声晃了耳朵。
我爸气得差点掀了警局的桌子,说‘回声岛的海浪声我听了西十年,是圆的还是扁的都清楚,那声音是尖的,带着棱角’。”
她顿了顿,筷子戳着碗里的虾头,“三个月后,我爸就‘意外’坠崖了,尸体卡在礁石缝里,手里还攥着半块刻了古音符号的木头。”
苏晴的心脏像被那潮湿的雾气攥住了。
她翻开手机里存的现场照片——林墨的书房整洁得过分,除了倒在地上的椅子和手腕下那摊呈喷射状的血迹,几乎没有挣扎痕迹。
但有张照片被她放大了无数次:书桌一角有个浅浅的圆形压痕,边缘带着细微的划痕,像是什么圆柱形的东西被猛地抽走时留下的。
“我想去警局再看看卷宗。”
苏晴放下筷子,碗里的面条己经坨了,“尤其是现场勘查的原始记录。”
赵玥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掌心冰凉:“别去找李警官,他十年前是副所长,现在升成局长了。
岛上的人都说,他当年是靠‘破获’林教授的案子才上位的。
你去找他,等于打草惊蛇。”
她从围裙口袋里摸出一把黄铜钥匙,钥匙环上挂着个磨损的鲸鱼吊坠,“去档案室找老王头,他是我爸的老伙计,钥匙能打开档案室后窗的锁。
记住,翻10年7月的蓝色卷宗,别碰别的,尤其别让李局的人看见。”
雾气在上午十点准时散去,露出被雨水洗得发亮的青石板路。
苏晴按照赵玥给的路线绕到警局后侧,爬过一段长满牡蛎壳的矮墙,果然看到一扇锈迹斑斑的后窗。
钥匙***锁孔时发出刺耳的“咔哒”声,像在寂静的巷子里投下一颗石子。
档案室里弥漫着樟脑和霉变混合的气味,阳光从气窗斜射进来,照出无数在光柱里翻滚的灰尘。
苏晴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爬上二楼,在标着“2015”的铁柜里翻找,指尖划过一排排牛皮卷宗,终于触到了那本蓝色封皮的册子——封面上用褪色的红墨水写着“林墨非正常死亡案”。
卷宗比她想象的薄。
现场照片比手机里的清晰得多:林墨倒在地上,右手腕的伤口边缘有明显的犹豫痕(***者常见的试探性伤口),但左手握着的水果刀上,指纹只有他自己的,且刀柄朝向与惯用右手的人发力方向相悖。
最让她在意的是一张被折叠在角落的照片:书桌左侧的地板上,有一摊己经干涸的深色污渍,形状像半片被踩碎的树叶,鉴定结果写着“无法确定成分”。
“苏小姐?”
一声轻唤吓得苏晴差点把卷宗掉在地上。
她猛地转身,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站在门口,穿着洗得发白的警服,手里端着个搪瓷缸,缸沿印着“为人民服务”的字样——是老王头。
“王伯。”
苏晴定了定神,把卷宗合上,“我想再看看林教授的案子。”
老王头没走近,只是靠着门框叹了口气:“十年了,该沉的早沉进海底了。”
他呷了口缸里的茶水,茶叶梗在水面上打了个转,“当年我负责现场拍照,那摊污渍其实是蜡油,从天花板滴下来的。
但李局说‘***案里的蜡油不重要’,让我别写进报告里。”
苏晴的呼吸顿了半拍:“天花板?”
“书房天花板有个老式吊灯,玻璃罩破了个角,灯座上还粘着点黑色的布屑。”
老王头的声音压得很低,“我偷偷测过,那蜡油不是岛上常用的蜂蜡,是工业石蜡,熔点比蜂蜡高得多。
还有林教授书桌上的台灯,开关是开着的,但灯泡是凉的——像是有人在他死后换过灯泡。”
这些细节像散落的拼图,在苏晴脑海里慢慢凑出一个轮廓:有人在林墨死后进入过密室,伪造了现场。
可门窗反锁的密室怎么进去?
又怎么离开?
“声纹记录仪呢?”
苏晴追问,“卷宗里没提。”
老王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腰都弯了。
他摆着手往外走:“不知道,别问了。”
走到门口时又停下,背对着她说,“林教授死前三天,在码头的杂货铺买过一卷特制的录音磁带,说要录‘岛上最干净的回声’。
那磁带现在在哪儿,或许比记录仪更重要。”
离开警局时,苏晴感觉背后有视线黏着。
她拐进一条堆满渔网的小巷,故意放慢脚步,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穿白大褂的身影在巷口一闪而过——是周明远。
她想起赵玥说过,周明远是当年第一个赶到现场的医生,也是林墨最好的朋友。
周明远的诊所藏在一排珊瑚石房子中间,门楣上挂着块褪色的木牌,写着“明远诊所”。
苏晴推门进去时,风铃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周明远正坐在柜台后整理药瓶,白大褂的袖口卷到肘部,露出小臂上一道浅褐色的疤痕。
“苏晴?”
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恢复了温和的笑意,“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
苏晴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诊所里弥漫着碘伏和甘草混合的气味,“我想问问林教授死前的情况,你是他的朋友,应该比别人更清楚。”
周明远的手顿了顿,把一瓶阿司匹林放进药柜:“他那阵子状态很差,研究遇到了瓶颈,经常失眠。
有次我去看他,发现他把自己关在书房,对着录音机反复听一段海浪声,说‘这里面有不该有的频率’。”
他转过身,给苏晴倒了杯水,“警方结论是抑郁症***,虽然……”他欲言又止,指尖在水杯边缘划了个圈,“虽然我也觉得不像他会做的事,但现场证据确实……证据可能是假的。”
苏晴打断他,目光落在他小臂的疤痕上,“这疤是怎么来的?”
周明远下意识地把袖子放下来,笑了笑:“十年前出诊时被礁石划的,不碍事。”
他的视线飘向窗外,“岛上的雾又要来了,你早点***宿吧。
有些事过去太久,查清楚了也没意义,徒增烦恼。”
苏晴注意到,他说这话时,右手食指在柜台边缘快速敲击着,节奏是“两短一长”,和林墨门前刻的声波符号里的某个频率惊人地相似。
离开诊所时,雾果然又浓了起来,能见度不足五米。
苏晴走在石板路上,听见自己的脚步声被雾气弹回来,变成两个重叠的回音——像是有人在身后跟着她,步频和她完全一致。
她猛地回头,雾气里空无一人,只有一盏老式路灯在雾中晕出昏黄的光。
但地上的影子却不止一个,除了她的,还有一个更瘦长的影子,正随着雾气的流动微微晃动。
那影子手里,似乎握着什么细长的东西。
苏晴加快脚步,心跳声撞得胸腔发疼。
她不敢再回头,凭着记忆往民宿的方向走,耳边除了自己的呼吸,还多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人用指甲刮擦墙壁,沙沙的,和赵玥描述的“第三个声音”一模一样。
回到民宿时,赵玥正站在门口等她,脸色比雾还白:“你去哪了?
我刚才看见周医生在你身后的巷子里站了很久。”
她把苏晴拉进屋里,反手锁上门,“他那疤痕根本不是礁石划的,十年前我爸看见他和林教授在海边吵架,周医生被林教授推倒在礁石上,手臂磕出了血。”
苏晴靠在门板上,后背一片冰凉。
她想起周明远敲击柜台的节奏,想起老王头说的蜡油和布屑,突然抓起林墨的日记翻到最后一页——那行“他们回来了”的字迹下面,有个用铅笔写的极小的符号,像个倒过来的“山”,和周明远诊所门楣上那块木牌的裂纹形状,几乎完全重合。
窗外的雾里,传来一声模糊的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在了墙上。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带着规律的间隔,像有人在敲摩斯密码。
苏晴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的窗帘一角。
雾气中,民宿对面的废弃电话亭里,隐约有个黑影站在那里,手里举着一个老式录音机,录音机的喇叭正对着她的窗户。
喇叭里传出的,是十年前林墨书房里的那段回声。